楚淮是行至摘星栈道中段, 才察觉到不对的。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这条栈道上设置了很多“预警设施”,比如牵着铃铛的隐秘鱼线, 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帝姬豢养的那种奇怪鸟雀,甚至是埋在栈道侧边的信号烟花。
人一踩上去, 烟花顶端预留的火灰就会被摩擦引燃,继而在天空中尖锐地鸣叫着升起。
楚淮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报警的目的是为了引人来援, 如果根本无人可引,那弄再多的警示又有什么意义?让那边的人多跑一会儿吗?
‘可以。’
楚淮安静而傲然地想,
‘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他带上栈道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亲兵中的亲兵, 每一个都是由他从千军万马中仔细挑选出来的。
为了确保这些人的忠诚性, 楚淮甚至还有意地选择了照州出身的年轻人,他们的亲族父母都被牢牢地控制住, 没有任何人会违背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顾安南倾巢而出打到丰州,楚淮也做好了拿下南境之后再掉头和他会战的准备。
“所以我也必然要将全部力量都带出来,倾尽全力攻下南境。”楚淮向身前的年轻人解释道:“出身照州的海军从淮雍河水路进牧州, 陆军跟随雍怀忠进崖州。我带着你们上摘星栈道直捣顾军的中心驻地。”
年轻人知道他在有意教导,很认真地应了一声,却仍然有畏缩恐惧之意——楚淮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心下不喜。
“为什么我培养不出顾军那样的战将?”楚淮漠然地想:“罢了。将来称帝, 武将少些也好。”
寒凉的雨水将摘星栈道冲刷成焦黑的颜色, 整个栈道挂在玄灰山脉陡峭的山壁上, 上不靠天下不沾地。
向上的岩壁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就连最灵巧的猴子也爬不上去;向下的深渊难以见底, 只能听见淮雍河汹涌奔腾的低沉轰鸣声。行走在其中的楚军, 就像一条黄褐色绵延的线。
而楚淮之所以感到不对, 是因为他流了一滴汗。
如此暴雨,本该寒凉。可是楚淮摸了一下自己的铁甲,却发现不但不显得冰冷,反而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都督!”前面的年轻人摸了摸发痒的脸,发现手上有一点黑灰。他惊恐地抬起头来,巨大的震悚感窜上他的脊背:“你看上面!”
与此同时,崖州。
雍怀忠让人找了顶銮车,学着当年长安城里帝姬的排场,打算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进城,沿路欣赏这些贱民奔走惊逃的惨相。
就在銮车进入崖州内城的瞬间——
一柄长鞭从天而降,不由分说猛地死死套住了雍怀忠的颈项!
他死前连个完整的声音都没能发得出来,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位以丑著称的武状元面无表情地当空而下,腕上玄铁铸成的利刃在细雨中旋成一道飞舞的花。
章厘之的武艺和他的性格一样沉稳,利刃上寒光闪过,雨水和血水一同绽开,美丽得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在这个临死前微末的瞬间,雍怀忠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还嘲讽过章厘之“貌寝如鬼”,不料命运竟如此戏谑,竟当真安排了这只鬼来收了他这道生魂。
“牧公有令,务必收拾干净,一个也不要放过。”章厘之干脆利落地将雍怀忠的尸身甩在那个华丽得过分的銮车上,对着伏在崖州城中的下属们简短有力地吩咐道:“速度要快。”
一场无声的杀戮迅疾地展开。
章厘之稳扎稳打地控制着崖州的形势,将雍怀忠带来的楚军以最快速度全面压制,继而看向了淮雍河的方向。
淮雍河中,鏖战如火如荼——其实与其说是战,还不如说是楚淮辛苦训练出来的水军在和一堆铁钩作战斗。
谢川流是陆战将军,在水路攻防上确实不怎么擅长,但这并不耽误他有自己的办法。有了吴苏的钱,吕太白几乎在宁州打铁打上瘾了,谢川流也趁机定了一个“大件”。
一身红衣的须卜思归浑身浴血,却越发兴奋,一脚踩着船篷指挥战斗,还能腾出只胳膊同他招手:“谢侯爷,你这铁大门可以啊!”
谢川流点了个头,他速来不爱穿甲,依旧是一身半旧锦袍,腰上别一把长刀,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一只小棋,半靠在山壁的指挥台上,调令天下风雨。
须卜思归所说的“铁大门”,严格来说应该叫做“铁栅栏”,当南境水路被托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开始想,怎么才能用最少的伤亡把此处守住。
一般的将领会选择多线布防,埋伏人手,但谢川流不大一样——他很有钱。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得用多少精铁?!”楚军中来攻水路的都是曾经的海军精锐:“这得有一百五十丈了吧!”
一道长两百丈,高五丈的巨型厚铁长关竟是直接横亘在了淮雍河面上,而这还并不是它的全部,在水下还有网格状的铁栏,可以不阻挡水流游鱼,但能避免楚军从水下突袭。
“你知道这东西妙在什么地方?”须卜思归挥斧砍断一个试图上岸的楚军手腕,在对方的痛呼中大笑道:“这是一片片的!花师父在上头加了卡扣,随拆随用,想弄多长就多长!”
沈明璋杀得满身是血,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岸边冲锋冲得简直红了眼:“妈的,楚淮这狗货,竟然还敢来老子家里作乱,弄不死你啊啊啊啊!”
谢川流冷静地观察着局势,须卜思归身为匈奴战将,带着沈明璋牢牢守住对岸的平地,只要楚军敢上岸,一钩一个准。而水面上就更为惨烈一些——
顾安南从符盈虚手里俘获来的三千水军终于得了大用,他们行船堵在水上铁门之后,人人手执一柄包了厚布的铁枪,这种枪杆更长,尖更利,顾军这边人不过铁栏,只将枪尖伸出去乱捅。
楚军根本近不得身,偏偏后路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另一道移动的铁桥截断!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除了往前拼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抓住铁枪!向上攀援!”楚军的水军将领眼看着自己的人马连敌军的脸都看不到就一批一批死在水中,急得恨不得跳河:“前排抓住铁枪!”
楚军打头阵的人马只能用双手去暂时稳住不断突刺的长|枪,各个血肉模糊,不但双手就此废了,因为离铁门太近的缘故,几乎全部被刺穿身体而死!
在投进去了大概五百余名先锋军后,楚军终于可以踩着同伴的尸身试图翻越“铁长城”了——
“差不多了,”谢川流鼻端萦绕着血腥的味道:“上火线。”
下一瞬,牧州内城望楼专用的传信火线在铁长城上蔓延开来,顾军水军有序后撤,精铁被烧得如同炮烙一般,刚刚在铁门上方露出头的楚军们在剧痛中落下水去!
谢川流知道,水路的局面就算是稳住了。
他四象营的下属满面喜色地赶上前来,将一个锦袋放在他手中,难掩激动地说道:“这是主母让给您的!说若是钱粮不够用,尽管凭着里头的法子去吴苏找古小娘子!”
谢川流:“……”
他遽然回身,暗哑的声线几乎颤抖起来:“……她姓什么?!”
觉得脑后一麻的不止谢侯爷,还有摘星栈道上的楚淮。
因为当他抬眼向山壁上方看去的时候,看见了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
数十个整整齐齐的圆形铁桶,竖直向下地对准了栈道的方向,那些“铁桶”上氤氲着绵延的热气,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突兀。
峭壁之上站着数十个瘦弱少年,各个身穿素色麻衣,头缚白布,眼带愤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淮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心里却沉了下来。
少年之中走出一个小将军,猿臂蜂腰,姿态风流,这么粗粗一看,简直像当年金吾卫中的顾安南又回来了似的。
“嗳,伯清兄!”禾珏嘴角含笑,眉梢一压:“又见面了啊!”
楚淮:“我记得你,你是淮雍河上替顾安南死过的人。”
“那就好,去了阎王爷他老人家那别再报错了名字。”禾珏哼声一笑,对身后的少年们招了招手:“动手吧,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家里娘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栈道上楚军的精锐开始试图爬上山壁寻求突袭,但山壁早就被提前打磨得光滑无比,根本没有落手脚的地方!
那被楚淮调|教的年轻人惊恐道:“都督,这可能就是顾贼手中的那劳什子大炮,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快走吧!”
还能想什么办法?
摘星栈道,天然奇险,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楚贼!你屠我浠县三百八十七口,今日我报还此仇!”
“应县遗民特来此处,为县令姬和满门报还此仇!”
……
白衣少年们站在炮火之后,依次将姓名报过——
轰然巨响。
崖州内城,淮雍河面,乃至牧州城中,都听到了这响彻天地的一声。
丰州战场上的白溪音似有所感,突然看向了南边的天幕。
“这人数不对。”袍袖之下,白溪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根本没有把主力部队带出来,甚至你那个什么神威炮火,也都留在南境了对吗?你竟然用整个南境做饵!”
什么倾巢而出,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而楚淮抓住了这个饵,偷鸡不成蚀把米,去打了个那个真正严密布防的南境!
“这还是楚淮教我的呐。”顾大帅大尾巴狼似地向后一靠,悠然地端起茶水:“不下点真本钱,怎么钓得出楚淮这条大鱼?”
白溪音脊背一软,向后无力地靠在了亭柱上。
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手中的荆军守城尚可,在正面战场上根本就不是顾家军的对手。顾安南下一步必定就是掉头回援,和南境方面一起包抄楚军。
纷乱了数年的天下大势,就在今时今日今刻,终于要定下来了。
但,他还能做最后一搏。
白溪音叩着手中来自匈奴的密信,做下了最后一个决定。
“如果我说,海汝峰还活着呢?”白溪音缓缓抬起头来,眼角的血色几欲滴出:“只要你和我单独去个地方,我就让你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