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裴女的尸体也被清理下去,乐声在乐师们颤抖的手中再次扬起,除了一封连一封的战报, 几乎与牧州外城被攻破前没有任何差别——
当然,主座之一已经换了人。
“本宫不爱虚闹的, 符卿,咱们来谈谈条件吧。”暮芸挥退了要上来伺候她饭食的小童:“今日我有十足的把握助你保住牧州, 但你必须答应几个条件。”
陆银烟眉头深深蹙起,与对面的顾安南对视——却发现对方唇色苍白,额头上掉下黄豆大的汗珠来——陆银烟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难道有人给他下毒?!
但顾安南看似是个张扬脾气, 实则最是谨慎。毕竟当年也是在禁军做到过指挥室的人, 要是不谨慎点早就死了八百个来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这里玩什么“深入敌营单刀赴会”?
除非和三年前一样。
下手害他的, 是那个特殊的人。
“符卿,本宫不但可以助你守住此地,甚至也可以帮你将顾贼的人马都服帖地收拢过来。”暮芸微微向后一仰靠在椅靠上, 脊背却还是挺直的。她美丽的眼中没有半分犹疑之色:“如今南境九郡已在顾贼手中,你只要得了他的人,不需朝廷封赏, 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南境王了。”
符盈虚肥厚的手掌缠着绷带, 却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说你的条件。”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唐突了美人, 加了个字道:“请。”
暮芸左臂微展, 将身后那十二三岁容貌姣好的小男孩揽入怀中,男孩儿霎时受宠若惊, 乖乖伏在她膝头。
暮芸摸着他脸蛋, 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要你分出至少一半的兵力给我, 让章厘之带着这些人随我去收拢大荆残部。”
符盈虚反应很快:“如果殿下反悔了,又回头来打我呢?到时候我符某不是要被你和南境包了饺子?”
“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她抚摸着男童头发的手倏忽一抽,从他头上那纷纷杂杂的头饰里精准地抽出根金簪来,二话不说扎在自己颈侧。红如朱砂的血液顺着脖颈浸入衣领,她却眼都没有眨一个,反而弯起唇角笑道:“我死在此处就是了。”
她这举动一出,所有顶层台子上的人几乎全都惊呼出身,猛地站起身来,就连符盈虚都开始急促喘息,眼中的**靡之色一扫而空,终于转而变成看向对手的敬畏与恐惧。
她能以死相挟,当然不是因为符盈虚对她真有什么感情——而是符的志向太大,这世上任何一个想统治中原大地的起义者,都背不起杀害帝姬的罪名。
失民心只是一方面,一旦暮芸真的死在他们手中,那么名义上依然听她号令的一十三州便可以群起而攻之,在如今这么个各方虎视眈眈的形势下,这个被围攻的势力就会迅速成为待宰的羔羊。
届时,所有人都会想来分一杯羹,那才是比眼下更难的死路。
“你看,”暮芸手中的簪子凌厉一转,剜出更多血液,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在众人的惊呼和吸气声中悠然道:“本宫虽然是块活招牌,可也是有点脾气的。”
符盈虚努力平复着心跳:“殿下千金之躯,有话好商量,伤及性命便不好了。”
“那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暮芸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客座上一瞟,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银烟和尚越听越觉得不对了。
他先是惊觉帝姬的立场似乎和他们想得都不一样,继而又发现,她似乎有种被隐藏得很好的求死意志。
是因为长安吗?
不过任是谁天长地久地背着这样宏大的使命,只怕也很难不生出戾气来吧;她能到如今还保持着如此清明,已是历朝历代中少见的大气运者了。
符盈虚身上被胡梅儿扎出的血洞生疼:“活着,可以报仇。报仇自然是痛快的。”
“我无仇可报。”暮芸那双妩媚又清澈的眼半垂着,这一刻,她好似已经累极了:“我只想将洛阳保住,让北狩的今上活下来。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她忽然笑了,后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符盈虚并不配听。
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身上的担子就可全部扔了,就不必为三年前草草发出的旨意后悔;就不必因为咸阳里自己亲手送出的那一刀夜夜难眠——
更不用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生出死志。
她将簪子又往里送了一下:“怎么样,这买卖谈不谈?”
符盈虚死死盯着那支发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谈!”
暮芸一声嗤笑,随手将带血的簪子拔了,早就在后头备着的医官们立即冲上来,好几个人围着暮芸脖子上的伤口手忙脚乱地包扎医治。
她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从容地将带血的金簪擦干净,又妥妥当当地放在了那早已吓傻了的小男孩手中。
暮芸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戏谑地哄道:“男子汉大丈夫,弄得这么脂粉气作甚?以后英武些,好看。”
小男童被这样的顶级容色一哄,浑身的血液都跟烧着了似的。他本是被符盈虚府上人自幼养大的预备男宠,从小便觉得男人和男人在一处才是常理,暮芸浑然不知自己这么一摸,竟然将他给摸回“正道”来了。
二十年后,大将姜然出师于“一夫当关徐青树”门下,带着三千人马横扫匈奴诸部,立下不世功勋,他一生战功无数,却从未娶妻生子。
毕竟年少时见过了那么惊艳的人,这一生无论见谁,恐怕都只是庸常颜色。
眼下,这位未来大将还只会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在旁边请罪,座上的符盈虚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符盈虚挥手让刚刚满头大汗冲进殿内的传令兵闭嘴,目光沉沉地看向暮芸:“殿下究竟要如何助我退敌,现在可以说了!难不成真如裴氏女所说,要用你的的性命去胁迫顾……”
暮芸好似感到十分离谱,无奈地叹了一声。
符盈虚立刻闭了嘴。
“听闻符大人对本宫这副皮囊也很感兴趣,那你会为我放弃野心,放弃牧州吗?”她眼中满带嘲讽:“如果你不会,那你觉得顾安南会吗?”
符盈虚:“……”
自然不会。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就算是帝姬这样的品相,也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
和皇图霸业比起来算什么呢?
“人家顾大帅都把你们牧州号称无坚不摧的外城打下来啦,”暮芸嗤笑:“符大人自己不怎么样,还怪能瞧不起人的。”
那边正在勉力调动力气的顾安南听了,同剧痛的身体对抗之余,还分神出来无声地笑骂了一句:“行,还知道给你官人讨点面子。”
符盈虚:“殿下请讲!”
“杀了顾安南。”暮芸一字字说道:“三军无帅,自然如鸟兽散。”
符盈虚急怒的眼睛里放出强烈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的唇畔。
“江东。”暮芸起身,携着众人的目光,在顾安南苍白的注视里走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我该叫你顾大帅呢?”
人群再次哗然。
听闻顾安南在此,原本坐在他附近的人全都如避鬼神般弹开,像被伏火雷骤然驱散,在这个炸点的中心,只剩下他们二人。
银烟和尚一言不发,银色的僧衣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烟花来,环顾一周想找能出栖芸楼的门路,却发现经过刚才的混乱,这些大大小小的门已经重新被牧州巡防营的人控制住了。
顾安南坐着,暮芸站着。
他脸色苍白,她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是你下的毒,”顾安南忽然不想再强行抗拒身体的痛苦了,他后背满是冷汗,却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仰倒坐着:“下在松子糖里了是吧?”
顾安南生性谨慎,在这个白虹别庄里,他不会不经检验地去碰任何东西——
除了她给的糖。
尽管含着□□。
毒性侵蚀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发作,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顾安南发觉自己连视线都不大清楚了,朦朦胧胧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咸阳城里,暮芸好似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那时他已经带着残兵在咸阳奋战了四个月之久,援兵迟迟不来,好不容易勉强将咸阳从叛军手里暂时夺了回来,他一刻也不能缓,就要再次出征前往七十里外的眠瑞县——
那里有他家那个姓海的老头子,叛军围了那小县城,自己哪怕再迟上半日,海汝峰也必死无疑。
暮芸带着朝廷的恩赏来到他军营的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不眠不休了好几夜的自己有多么高兴。
“还知道来看我啊,”那时的自己生怕她担心,勉强调动起一点精气神,故意逗她道:“再不来你姘头都累死啦。”
那时暮芸是什么表情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冷漠的,优雅的——
就像她对着芸芸众生时一样。
可惜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注意,更没注意到她径自走到了帅帐的沙盘旁边,看到了朝廷用来传唤自己回朝的十二道金牌。
十二道,没有一道被响应过。
因为只要咸阳失守,海汝峰那老头子必定就完了——不过没关系,还有芸芸在呢,反正现在咸阳也打下来了,大不了老子以后跟在媳妇后面讨生活嘛……
然后胸口忽然一阵冰凉。
一剑穿胸,干净利落。
被冰冷的刀锋杀入肺腑时,顾安南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乌黑的发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欢欣痛苦都掩住了;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轻声一嗤:“殿下这是……有新欢了吗?”
殷红的血,落在了剑尖上。
而这把锋利无双的剑,还是自己亲手给她锻造的。
“是又如何,”她将软软的发顶心靠在他背上,声音里发了难以抑制的颤,手中长剑却半分未松:“顾安南,对不起啦。”
时至今日,胸口已经没有那柄剑了,为何还是感到如斯冰冷呢?
顾安南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他还没有机会告诉她,其实那个她磨着自己要的簪子,他已经花了许多功夫磨好了,虽然玉料一般,手艺也糙,却是他一点一点亲手磨的。
被她闯入军帐拔剑的时候,他曾想将簪子拿出来给她看看,问问她……喜不喜欢。
可惜他的喜欢,好像总也没有得到一个说出口的机会。
“殿下这是,用不着我啦。”
栖芸楼里,顾安南调动最后一丝力气站起了身,符盈虚那三十六个倭子武士手执利刃围着他绕成一个圈,将一众宾客百官挡在身后,其中还有方才帮暮芸换垫子的那个小女婢,脚步轻盈地绕着三十六个武士完整地走了一圈。
然而这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武士,此刻却谁也不敢上前。
顾安南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十六个;
顾安南此刻身在敌营,他们却都在主人身旁。
可此时此刻,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胆寒了。
顾安南高大的身躯走过来,俊俏却昏沉的阴影拢住了她:“为了符盈虚分给你的那一半兵,是吗。”
暮芸的下唇发着细微的抖:“是。”
“其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声音很轻:“你不会放我离开顾家军,但我一定要回洛阳去。”
顾安南收起了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从靴筒里摸出了一柄珠光宝气的匕首。
符盈虚一见,立即色厉内荏地骂道:“莫斐,你怎么办的事!他怎么能带着利器进楼?!”
莫斐站在门口,没有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顾安南下巴扬起,嘲讽地笑了,只是不知道笑得究竟是谁。
那日登科楼里,他半醉未醉,扶着他的徐青树怕有人趁乱对他不利,便塞了这么个“防身的手段”在他靴子里。
“大帅,何三道长说……您也不要太依着主母。”徐青树那厮酝酿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她是心怀天下的人,心里装着天下,可能便不再方便揣着别的什么人了。”
这把匕首和那句“如君不能用,务必急杀之”的混账唱曲都被送到了眼前,顾安南通通没能听得进去,事到如今,也实在怪不得自家军营里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了。
要怪就怪自己蠢吧。
顾安南拿着匕首,眉眼垂着,好像那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真的死了,打从进了牧州起,他犯了好大一场贱,如今终于死心了。
皮囊犹自负隅顽抗,精神却已在暗处消亡。
从今往后,再不肯看她一眼了。
他脱下了那身可笑的衣裳和满是冷汗的里衣,只着一条褐色武裤,并一对祥云武靴;就这么赤着上膊,披着一身新陈夹杂的伤,蛮不在乎地朝符盈虚勾手道:
“来,同你老子一战。”
符盈虚在上位见他果然被困住,拍案起身,口中说着老天果不负我,连声命令众武士上前将顾安南砍成肉泥。
“嗳嗳,”顾安南仍是勉力站着,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长刀转了一圈,被指到的武士潮水般往后退:“做什么使唤手下人?还什么坚壁孤城符盈虚,就这点能耐是吧?”
符盈虚似乎被激怒了,粗喘着站起身来。
“符卿。”暮芸就这样快速地说道:“顾贼凶悍,虽已中毒,却可能仍有战力。”
银烟和尚大声道:“殿下!”
暮芸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听闻今日白虹之宴,本有一场六角笼里群狼争斗的好戏——不如便用顾贼做个饵,提前庆祝一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北狩:被俘虏的皇帝通常不直接说被俘,而是说他们“去北边打猎”了;明土木堡之变中明英宗被俘,明实录中就是这样记录的。
我只能说5555,芸妹有苦衷,但不多。
(tip:裴氏女不是裴大当家, 是她的手下,回头修文的时候我给她换个名字区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