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

第47章 绿蚁新醅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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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激起的粉雪洒到她鞋子之前, 堪堪停住,许兰儿和柳四娘不由自主地屏息等待着暮芸的反应。

暮芸怔了一瞬,而后说:“哦。”

柳四娘:“哦?!”

“那走吧, 去瞧瞧他。”暮芸:“他现在住幻园是吧,怪远的, 雇顶轿子没有?”

柳四娘和许兰儿对视了一眼,跟在她身后, 干巴巴道:“城里乱糟糟的,没雇。”事实上,她本以为暮芸会心急如焚地想去见大帅,预备骑马带她回去呢。

毕竟白虹宴那天夜里, 主母抱着大帅哭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如今大帅昏了三日终于醒了, 怎么这会儿又淡定上了?

真是让人看不懂呐。

三女同章将军打了招呼,被众兵将热情地要求抬轿送她们回去, 暮芸却笑着拒绝了,说她想自己在城内走走。

天气晴好,屋檐挂雪, 暮芸特意选了条不怎么宽阔的小路走,小孩子们手里拿着布玩具在街上你追我赶地笑闹,大人们在门口扫雪, 晒干菜, 小媳妇给丈夫系衣裳带子嘱咐出门慢行, 妇人们聚在一处在, 就着大亮的天光用统一发下来的料子做衣裳。

明明在几日之前,牧州除了供贵人们消遣的西大街, 各处还死气沉沉的;如今顾家军几条简洁的政令一下, 竟是齐齐地焕发出生机来了。

她心情大好, 想起从前海圣人曾经说过,民生如春草,政策如东风,只要把政令处理清楚,老百姓就会自己欣欣向荣起来,不需多管的。

“啊呦!”

一个小孩到处乱跑,不小心撞到暮芸身上了,年纪不大头壳挺硬,撞得她差点摔倒了。

那小孩看她穿着锦衣,瞬间就怕起来了,连他在不远处做针线活的娘亲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急急忙忙跑过来要给暮芸叩头。

“小毛猴子,”许兰儿将那妇人搀扶起来,又摸摸孩子头顶:“可别到处乱撞啦。”

暮芸本已走出几步,忽然又转了回来,对那满脸“竟然这么容易就脱身了”的妇人问道:“何至于如此害怕?”

妇人畏畏缩缩,显然是不常见外人,还是后边一个在扫院子的老叟颤颤巍巍过来解释道:“贵人见谅,从前符大……姓符的在这时,咱们是要遵守避衣令的,若是有所冒犯,须得赔至少三贯钱,若交不上就是一顿好打!”

避衣令?

那是她哥刚登基时颁布的法令。

说是“避衣”,实则是“避车”,大城镇中常有车马,速度过快时经常停不住,容易伤到行人。她大哥——先帝暮苑知道以后,就下了这道“避衣令”,不叫老百姓在走车马的路上乱跑。

那妇人见暮芸脸色不愉,立即将孩子护到身后去,满脸无措。

暮芸摆了摆手,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几块小点心放在孩子手里。那小孩喜笑颜开,这才渐渐不怕了。

“兰兰,四娘。”她走出这条小路,脚下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明明是一条好的政策,为什么落到这里,就变成了这样?”

兰兰答不上来,四娘却满不在乎地说道:“避衣令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平民若是冲撞贵人,就需交钱,东边那一带交得还不止三贯呢!”

……原来地方上甚至不知道这条法令原本的意思。

老百姓里认字的不多,张贴出来的告示自然都归官府解释;就算是有自己认识字的,只怕也不敢跟当地的这些“土皇帝”理论。

暮芸若有所思。

三女上了西大街——这里比之从前倒是更加热闹,因为每家每户都得了幻园里发出来的补偿银子,出来采买东西的百姓也非常多,不说是摩肩接踵,倒也是喜庆非常,三女途径点心铺子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骚乱。

点心铺子的掌柜小步追着几个轻甲兵快跑出来,喊也不敢大声喊,脸都白了:“几位军爷!这这,这能不能给小店留一点周转钱?不然连活计的工钱也发不出了呀!”

当前那几个轻甲兵啐了一口,将手里的银袋子掂了掂,满不在乎道:“你这么大的买卖,还需这点钱周转?看不起哥们儿几个是吧?”

暮芸抱臂微笑,那模样看起来简直是在欣赏。

“我就说么,九郡联军在外城修整,各家不认识各家,不闹事就怪了。”她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就差拿出把瓜子和四娘一起嗑了:“要不要赌一把这是谁家的兵?”

四娘横眉立目:“你一个做主母的,难道不该忧心?!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玩笑!”

“人生短短几十年,别那么较真嘛。”暮芸哎呀一声,找了后边一个茶摊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两银往桌上一压:“我压严州。”

许兰儿想了想:“三石将军是粗放汉子,所谓上行下效……嗯,我猜是他的兵好啦。”

“看你们两个没见识的样,”四娘抬手在桌上一拍,三枚铜钱直接立在了桌子上:“我压图州!越是对上怂的,对下越是横!必是图州!”

铺子老板仍在哀求,拉着三人不肯让走,周围聚了一圈人指指点点,那三个兵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你个不晓事的老杀才,”其中最高壮的那个兵指尖在腰间的刀柄上一划:“今天我就做回你爹,教教你该怎么做人!”

暮芸点了个头,柳四娘已经准备好冲出去了,不料人还没冲过去,眼前先闪过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围观众人“哗”地一声,纷纷后退,将整个看热闹的圈子又扩大了好几圈。那剑光的主人出手极快,也不见怎么动作,三个轻甲兵已经各自呼痛在地上翻滚了。

“还是个年轻公子啊,”许兰儿踮起脚往里探看:“模样挺俊……奇怪,有点眼熟?”

暮芸本来坐着摆弄银子玩没动,突然听得“俊俏”二字,立即站起来,无奈身量娇小,目光越不过人墙。后边茶铺老板呵呵笑道:“站凳子上看!好擦得很!没事!”

于是帝姬娘娘就很不见外地站了。

那年轻公子剑尖一挑,将银袋子从地上直接扔回了点心铺子的柜台上,老板千恩万谢,年轻公子却瞟了他一眼:“大帅已下令归放强征的长工,你店里这几个怎么还没放?”

点心铺子的老板登时变成了一只缩脖鸡,不吭声了。他能在西大街上开店,本来就是仗着自己和那位莫掌事有几分交情,从前得势的时候也很是捞过一笔,若非如此,寻常商户就算被军爷抢了,又哪里有胆子分辨?

暮芸只看见了他一个侧脸,点评道:“小伙子眼力不错嘛,看来不是个好出头的愣头青。不过那三个也就忍了?”

好似是要应和她这句话,那被割了指头的大兵翻身跳起就要拼命:“你算什么东西!老子是云州太守云思卿的亲兵!攻城时有大功的!何三军金口玉言拨了我进四象营做百夫长,今后除了大帅和我们四象营的统领,谁敢同我挑衅?!”

哦,云州。

竟没一个人猜对了!

柳四娘在人堆里无奈地一回头,暮芸哈哈一笑,将三人押上的钱全都收了起来,叮当一声扔进了查探老板的钱钵子里,惹得茶摊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又殷勤地上了一碟子云片糕。

那边的大兵一边骂一边出剑,招招都被对方轻松压制,围观者连连叫好;那年轻公子听到“四象营”几个字,终于停了手,一剑将他挑翻了。

“这可巧了。”他原本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如今侧过身来瞧了那大兵一眼:“我叫谢川流,正是你们四象营的新任上峰。”

大兵大惊失色:“……什么?!”

人群轰然大笑,那大兵耍威风竟然刷到了当家上司跟前,实在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热闹!然而谢川流眉眼间还是淡淡的,好似天生来就没什么表情,世间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锦袍发旧,乃似旧日王侯。

倘若他气色再健康一些,那也算是谦谦君子了。只是这人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久不见日光似的,只一双眼尾微微泛红的眼睛深沉似海,微微垂着眼的时候,好似活在权力中心的翻云覆雨手。

“想起来了!”许兰儿眼睛一亮:“殿下,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你?”

能不像么?

皇族十年如一日地端着,甭管五官长成什么样,只要出来混,都是一副风度翩翩的骄矜气。只是谢川流性子格外古怪冷淡些,那股子贵气就都化作清冷了。

这厮若按名分算,还是她的表哥呢。

暮芸抱臂,目光在那年轻公子的腿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哼声道:“兰兰,你再瞧瞧他是谁?”

兰兰凝神一瞧,呀得一声:“他他他他!怎么是宣侯爷!医学奇迹啊简直是!”

这也不怪她如此大惊小怪。

此人姓谢名川流,是先太皇太后的侄子,按说当年在长安城也该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人物,偏偏自幼双腿残疾,回回都得同一个木轮椅一道出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古怪阴僻才是谢川流的代名词,浑不似今日的谦谦风度。

“瞧着也不像传得那么吓人,”许兰儿打了个激灵:“不过他怎么到咱们牧州来啦?”

不但来了,腿也不瘸了,还一来就做了牧州内城四大营之一的首领。

先是陆银烟,后是谢川流,竟然全都是当年她那座长安城里的人——就连张鸿都是自己亲手点的探花郎!感情长安城里藏龙卧虎,竟都是给他顾家军准备的?

许兰儿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意思:“……那个,殿下呀,你自己不是也在这吗?”

暮芸:“……”

狡猾的顾贼,白虹宴上就不该给他下那么轻量的毒药,合该给他把药粉拌饭吃才是!

那边三个轻甲兵憋红了脸不肯信,又轮班上前挑衅了一番,反被谢川流捆成了三只粽子遛狗似地拉着要走。柳四娘看够了热闹,颠颠地跑了回来,身边却多一个人——

这人真是不经念叨。

“四娘,不是让你来接殿下去幻园吗?”

鸿军师换了件雪白雪白的棉锦衣,活像跟整个雪地融为一体了似的,简直刺眼:“大帅方醒,却仍病重,如今全军上下许多繁琐事务,还须得主母娘子回去拿个主意呢。”

“再说,殿下若是不到……”张鸿那张清新可爱的小脸现出几分狡黠神色:“我看大帅这辈子是好不了啦。”

作者有话说:

鸿哥儿:平平无奇的爱情保安罢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