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苏水乡, 总是笼着一层雾。
息水日夜奔涌不息,弯弯曲曲地分成无数柔婉的河道,遍布在整个吴苏城中。钟家的大宅就坐落在整个城市的中轴线上, 息水进了院墙,流入内湖, 使得整个宅院都显得生机勃勃。
因为有雾的缘故,钟府白日里也显得天暗, 侍者掌了灯,将整座府邸烘托得如同一轮灿烂的月亮,浮动在息水之上。
这日午后,“月亮”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姿容秀丽的女子领着个小婢女, 等在花木苁蓉的后园中, 这园里种着许多金黄澄明的腊梅,上面积着一点尚未融化的细雪, 风过时暗香浮动,却令那女子蹙了蹙眉。
“劳烦姐姐再去问一句,”她叫住一个来奉茶的侍婢, 客客气气地问:“夫人究竟何时能来?”
这礼数周到的女子正是古嫣。
她今日穿了一身云纹邹纱袍,依旧是雪白的素色,俏生生立在花园小亭之中, 十分清丽可人。
侍婢刚要回答, 忽然瞧见她身后走来的人影, 立刻敛眉行礼:“夫人。”
古嫣心头突突一跳, 转回身来,果然见到了那位久不露面的吴苏主人。
钟薇。
她生了一张标准的美人脸, 眉眼精巧, 轮廓标致, 肤色通透如玉,即便年纪已长,却依然有种古典端致的风姿。
只可惜穿了一身黑。
若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她眼中流转的波光还在,想必也是能让公子王孙移不开眼的艳色。只可惜她眼中的光亮早在听闻亲生子病亡消息的那一日便消散了,如今看去,浑似个枯槁伶仃的美人灯。
钟薇屏退婢仆。
“古娘子,”钟夫人手腕上挂着一串斑驳的佛珠,冷眼淡声看她:“当初你投奔吴苏商会时,是如何说的?”
古嫣面露惭色。
当初她流亡千里,从长安侥幸出逃来到吴苏,如果不是钟夫人收容了她,她也没有机会闯出如今这番家业来。
平心而论,作为吴苏真正的主人,钟夫人没有特别照顾古嫣,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
“吴苏天然不具备称霸中原的条件,无法做天地新主,既然如此,早晚都是要在各方势力当中做选择的。”古嫣上前一步诚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下过往的芥蒂,选择顾家军呢?”
钟夫人抬手摘下了一朵腊梅。
金黄色的娇嫩花朵盛放在她苍白的指尖,花瓣打了蔫,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你的夫婿死于长安混战,”钟夫人轻声问:“你能原谅如今洛河边上的楚军吗?”
古嫣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不过她一开始就没指望真能凭三言两语说动吴苏的主人,今日她来不过是起到一个媒介的作用而已。
古嫣垂眸福身:“夫人待我的情义,今日我来报还。”
钟夫人道:“怎么报?”
古嫣侧过身来,露出不远处她带来的那个“侍婢”,那人穿着一身婢女衣裳,却不规规矩矩站着,抬手轻轻拉过腊梅枝把玩观赏。
“夫人今日或许觉得我多事,但在我看来,这才是吴苏真正的机缘。”钟夫人走到她身侧,古嫣再次福身退下,临走前意有所指地说道:“有时候人的机会来了,但她自己往往察觉不了——我送夫人一程。”
花园里闲人退尽,只剩下钟薇和那“婢女”二人,还未等走到近前,钟夫人先听见了一阵清清淡淡的歌声。
“远看古村绕绿水……”“婢女”好似未曾察觉身后有人,拈住一枝细细的腊梅,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道:“近听青山茶歌脆。吴苏秘境清澜地……”
钟夫人死水一般的瞳眸剧烈地颤动起来,她走出小亭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晕眩,盯着那个背影的目光好似爱极,又好似痛恨。
背影的主人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将最后一句唱了出来:“怨君不似东流水。”
“帝姬。”钟夫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花了天大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暮芸松开梅枝,在漫天迷雾中回了头。
扮成古嫣的侍婢进来时她始终低着头,这会儿一抬眼,登时令满园芬芳失色,就连钟夫人也在她的映衬下显得苍老起来。
“也不是会唱,就是常常听家里那位哼,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她似乎有些讶异,秀丽的眉抬了抬:“这小调有什么特别么?”
家里那位。
难道是牧公?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江南小调。”钟夫人勉强提了提嘴角:“听闻牧公从前是长安周业人士,怎么也会我们吴苏的调子?”
暮芸笑了起来。
“他的事,若是他不想说,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撬不出半个字。”暮芸语气微妙地说道:“这倔脾气倒是和你有些像。”
钟夫人站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细微的打量,而后她半句话也没多问,很干脆地转身便走,显然是不打算给对方留出说话的机会:“请回吧,我同朝廷的人没有话说。”
暮芸抄手看着她往外走,站在原地笑吟吟道:“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儿子卢赫是怎么死的呢?”
钟夫人倏忽回身,眸光一厉:“你说什么?!”
暮芸朝着梅园木栈道的方向抬手一邀。
钟夫人将眼中的猜疑压下,当真依言跟上了暮芸的脚步;她似乎有些畏寒,叫人送了两个手炉上来,同暮芸顺着梅园的木栈道一道前行。
她二人同样是倾城容色,从弥漫着丝丝缕缕雾气的梅园中走来,好似仙人临凡。
“今天早上商会的掌事们都来找过我了,你的手段很快。”暮芸抬手拨开一段眼前的枝桠:“钟夫人在吴苏的经营果然牢不可破。”
“过誉。”钟夫人淡淡道:“帝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暮芸笑道:“等你好好听我说话的时候。”
“既然帝姬今日来了,我不妨把话说清楚,我的长子死在你父兄手中,至今连尸身也没有找到。”钟夫人将万千怨恨咽下,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说我固执也好,愚昧也罢,无论将来我支持谁,总之绝对不会支持你暮芸所在的势力。”
暮芸并不恼怒:“长子?”
钟夫人踩断了一截梅枝,发出了脆裂的响动。
暮芸:“是独子吧。”
奇了,钟褚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帝姬是怎么知道的?
钟夫人静了静,语速快了些:“褚儿在我身边长大,将来吴苏基业也要交到他的手上——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分别?”
暮芸笑道:“养子的心思你可不了解啊。”
钟夫人温声讽刺道:“难道帝姬了解?”
“夫人或许也听说过,太皇帝后宫庞大,膝下足有儿女五十七人——我呢,排行四十一。”暮芸忽然戏谑地说道:“老四十一的日子可不大好过呀,只有我十皇兄和我是一母同胞,若不是他日后得了大机缘,当年也轮不到我来辅政。”
钟夫人领着她走上另一条小道:“帝姬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生母早逝,我和我大哥自幼便寄养在琏妃娘娘宫中。后来,琏妃有了亲生儿子,便越发冷落我们。”暮芸意有所指:“再后来,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就连宦官也敢将我十皇兄当个杂役指使。”
钟夫人目光微震。
暮芸语气平静:“琏妃的亲生子五岁时,令侍从打断了我十皇兄的腿,然后骑在他的脖子上玩耍,甚至还在他身上便溺,极尽侮辱之可能。如果不是当时做皇子伴读的白家嫡子意外闯了进来,那天我大哥就会死在宫闱当中。”
钟夫人脚步一顿。
暮芸一母同胞的大哥就是先帝,他登基之前竟还受过如此羞辱?
钟夫人蹙眉:“后来没再听说这位小皇子的消息。”
“对呀,”暮芸嘴角弯起一个美丽又血腥的弧度:“因为被沉井了嘛。”
钟夫人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窜上脊背。
那小皇子才多大?八成是受别人蛊惑才这样对待养兄,算算时间,这孩子被沉井的时候可能只有十二三。
钟夫人眼底压着不怎么明显的憎恶:“看来宫闱中一向有虐杀孩子的惯例了。”
“我只是想说,普天下凡是做义子的,就没有不防着亲生儿子的。”暮芸耳尖动了动,语气里带着带点微妙的恶意,却又好似命运的预告:“如果我大哥没有先下手,我就会亲手杀了琏妃的亲生子。”
钟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细微的不可置信,对“蛇蝎美人”四个字有了强烈的认识。
“你拿钟褚当亲生儿子,”暮芸淡声笑道:“只怕褚公子天天都在怕那个亲生儿子回来呢。”
钟夫人心下微动。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密室之外,钟褚隐带痛恨的目光——‘母亲,你是不是找到那个亲生子了?’
钟夫人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语气却越发坚定:“我儿卢赫不会再回来了,褚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帝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赫儿的事吗?!”
木栈道行至尽头,竟是别有洞天,层层梅枝掩映之外,竟是钟灵毓秀的钟府内湖。湖上的回榔桥上下分作两层,精致错落,却又没有掩住湖景本身的开阔,设计者实在是妙手匠心,令人叹服。
她们在廊桥上的小亭坐定。
“当年被送进京城做质子的世家子有很多,不止卢赫一个。”暮芸的手指沾染了腊梅的汁液,她借着这点柔润的芳香在桌面上一点:“进京后,他们被统一安排在皇宫外城一个叫轻桃司的地方。”
钟夫人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已经扎入皮肉,渗出血色,她却毫无所觉:“然后呢。”
“拜月节天灯误燃,”暮芸眼中仿佛现出了数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轻桃司走水,无人幸免。”
钟夫人手一松,茶盏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脊背弯了,眼前发黑,一下跌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她的指示,婢仆们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在廊桥外远远地担心。
“何必呢,”暮芸手中仍捧着小手炉,安然地坐着:“卢大公子走了这么多年,和你分别时尚是婴孩,又能有多少感情,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钟夫人一手死死扶着桌面,一点点坐了回来,右手在胸前微微弯着,好似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还留存在她的臂弯。
“我当然记得,”钟夫人闭了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还能看见儿子的模样,这冰冷枯槁的夫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每天每天都记得。”
她的赫儿很可爱,也很特别。
他左眼下有颗很轻很浅的小红痣,将来奈何桥上,或是投生来世,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如果殿下是想对我和褚儿挑拨离间,那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钟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成了吴苏高高在上的主人:“听闻海圣人是牧公的授业恩师,牧公待他如同生父,可是真的?”
暮芸接过茶盏,却没喝:“是啊。”
钟夫人语出惊人:“海汝峰视我如仇雠,他的学生自然也不会与我真心合作。”
有仇?
海圣人那老头虽然言辞犀利,但为人其实很厚道,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仇家——更何况钟夫人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就能结上仇呢?!
这一环连暮芸也不知道。
她心思电转:“是你?!”
钟夫人:“反应真快啊。”
“怪不得崖州的山匪水匪来得那么突然,”暮芸一通百通,语速飞快:“是你在背后资助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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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平县。
“竟然是吴苏来的钱!”徐青树抖着银烟和尚刚刚从牧州送来的信报,不可置信地怒道:“那姓钟的婆娘究竟要做什么?!她疯了不成!”
银烟和尚念了声佛,叫他悄声些:“大帅还在外头清创口,小将军别惹他心烦。”
徐青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却仍忍不住一撩帐帘蹲在他家顾大帅旁边,闷声闷气道:“大帅,你看看这?!”
顾安南左臂上刚中了一箭,脸上有些苍白。
此刻他正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半阖着眼休息,闻言大掌平着往徐青树脸上一推,像按小狗似地按住了他:“闭嘴——就让你大帅歇歇不成吗?”
他这样斜着睨过来时,一张俊脸尤为深刻立体,徐青树看他脸上还有迸溅上的血迹,赶紧去洗了条热布巾来给他擦。
“咦?”徐青树忽然指向他左眼下方的一个小小红印:“这怎么擦不掉?”
小小的一颗,如血如墨,衬在黑白分明的眼下——
如神明的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