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簪

第92章 风云出我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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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 三平县。

顾安南活似被人点了穴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吕太白的话从他左边耳朵溜进去, 又从他右边耳朵疯狂地跑走了。

“你再说一遍。”他一把揪住吕太白的衣领,眼睛通红:“再说一遍行吗?”

吕太白心里叹了口气, 依言重复道:“当日你在咸阳借火死遁以后,附近庄子上的农户看见一个女子闯入火中, 进进出出好几次,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顾安南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吕太白将自己的衣领从他手里放出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炽热的目光, 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对, 就是帝姬。”

顾安南怔住了。

“她应该是想救你,但是只找到了你的‘尸身’……和一只玉簪。”吕太白也没料到查出来的结果会是这样:“别人发现她的时候, 她就在义庄火场外边站着——手里还拿着那只烧红的簪子——是不是带个云纹?”

顾安南眼中充了血,看起来有些吓人,他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

重逢以来, 暮芸在他面前总是有意虚虚笼着右手手掌,似乎在掩盖什么痕迹——可是那时在牧州城外的飞将峰上骤然遇到狼的时候,他好像瞥见过一眼。

一道很长的, 贯穿了整个手掌的伤疤。

烧伤。

“傻呀, ”他手掌拢起来, 无法抵挡的情绪汹涌而来, 他甚至失去了表情:“不疼吗?”

吕太白看他好像有点疯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事儿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是别有用心, 但如果是帝姬的话。”

“我觉得吧……可能当时在咸阳捅你那一下, 根本就不是她手生扎偏了——恰恰是因为她的手太熟了。”吕太白艰难地说道:“我猜是当时朝中已经容不下你, 她才要来做个杀你的样子给外人看。”

十二道金牌都召不回的将军,还是将军吗?在当时已然岌岌可危的大荆朝廷看来,其实顾将军已经是反贼了——甚至因为他比楚淮更加熟悉长安城,只怕还要更危险一些。

杀顾安南,势在必行。

问题是谁去杀。

“她主动领命,不是因为怕我反抗。”坐在行军床|上的顾安南眼里神色里满是濒死重生的光芒,就好似有人给困在囚笼中的他开了一扇天窗,扔下了一截可供攀援的绳:“她是怕别人来会真的杀了我,所以才要自己过来做扣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吕太白看他这样,不知为何,鼻头忽然一酸。

“对。”

顾安南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形容,但作为旁观者的吕太白却知道,为了这个帝姬,他曾经付出过多少。

他向她奔走了十万八千里,本以为背道而驰,此时此刻却突然发现,那个人就在山的另一边等着他。

已经等了数不尽的光阴岁月。

“我早该想到,”顾安南一跃而起,头上脸上还是有点狼狈的酒渍,却高兴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除了她还能有谁?!”

除了她还有谁会知道自己和宁州吕氏的关系,故意找宁州武士来安他的心?

如果真的是想挟恩以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报上姓名?!正因为救他的人就是“杀”他的人,如果直说他肯定不会信,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做遮掩!

她从没想过杀我。

从来没有!

她心里有我!

吕太白看他在帐篷里一圈一圈地转,整个人魂都飞了似的,忍不住道:“只怕也不完全是要取信于你吧——当时就算安排你假死,以后你也不能以‘顾安南’的身份出现了,可能最后一次去就是和你道别的。”

只不过去了以后发现了那场意外的火。

她以为他真的死了,只在绝境之中捞出了那柄发簪——那柄她磨着他亲手做,却没来得及收到的簪。

吕太白旁观者清,猜得一点不错,可惜顾大帅现在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她,”顾安南激动地指着自己:“我我我!”

“嗯嗯嗯,”吕太白看着自己这个傻到没边的师哥,又无奈又替他高兴,笑着骂道:“帝姬心里有你!你不用再拿山匪揪花瓣了!”

-

吴苏。

帝姬离开钟府后,钟夫人坐在内湖的回廊桥上很久都没有动。

钟褚从掩映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疲惫又惊疑不定地问:“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钟夫人抬起头,眼中是同样的迷雾。

按照她本来的设想,提出“假死再嫁”的本意是为了激怒帝姬,迫使她出些昏招,可没想到暮芸听了这番话,反倒将唇角勾起来了!

“好啊,天下乱如麻絮,我早就不想管了。择个吉日就办喜宴吧。”这人竟是一口答应下来,眸光狡黠地一闪:“再说,我本来就觉得你儿子很不错。”

卢赫早就死了,她觉得不错的“儿子”又是哪个?

难道是在渡芳口被她一压到底的钟褚?!

“罢了,任她是什么弯弯绕绕,反正也不过是借着大婚……”钟夫人一声轻咳,话锋一转道:“你那个芝姑娘,处理了没有?”

钟褚垂眸:“在办了,母亲。”

“不是我要你狠心,而是她并不适合。你如此心慈手软,将来要怎么接管吴苏?”钟夫人手中的茶盏发出轻响,淡声安抚道:“我会再为你寻一个好妻子,将来你会明白的。”

你会明白的。

再怎样的深情厚爱,都会在时光里消磨,其实和谁成婚都一样;芸芸众生各有脾性,芸芸众生千篇一律。

除非你爱的那个人,早早地就被丢失在了漫长的光阴里。那么你就会永远记得他,直到天地消亡的那一瞬。

钟褚沉默良久:“既然要暂时稳住暮芸,我们在崖州岸边的布置是不是要停一停?”

“恰恰相反。”钟夫人眸光一厉:“不但要再送暴匪到崖州去,更需令人去目前还算安定的州府散播消息。”

钟褚抬起头:“什么消息?”

“帝姬不是要假死么?”钟夫人一字字说道:“就说牧公残暴不仁,逼死了帝姬,如今他已被天道抛弃,注定坐不了这大荆三十三州的主人。”

钟褚心头别别一跳。

好一招落井下石!

他听了一遍,立即觉察出了此计中的狠辣之处。

帝姬一死,顾家军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他们本就在断粮断甲的极端危机之中,得不到吴苏的支持,他们下一步必然就是去临近的各个州府借粮!

可有了这个谣言,谁还会借给他们?

如果借不到,投靠顾家军的势力会不会反?刚刚统一没多久的南境九郡会不会再次各自为政?如果始终吃不上饭,顾家军会不会按捺不住,动手抢粮?

一旦抢了第一次,就不会再有任何人信任牧公了。

他将成为中原大地上第二个被万民唾弃的楚淮。

有了这些布置,只要帝姬一“死”,顾家军就彻底完了!

“褚儿,去筹备喜宴吧,”钟夫人起身,黯淡的黑纱在湖风中显得有些幽暗:“别让我失望。”

钟褚跪伏在地,双手贴地,眉头叩在掌心,恭谨又麻木地说道:“是,母亲。”

-

崖州,平县。

军帐外头传来咕咕啾啾的响动,激动个没完的顾安南眼睛唰地亮了,鞋也不穿地跑出来,伸手接住了那只远道而来的小肥鸟。

小肥鸟有双灰色的小翅膀,尾巴尖上是一簇被染得不大均匀的红毛——这是代表军师张鸿的信鸽。

吕太白一掀帘子跟了出来:“吴苏那边来信了?”

顾安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嘴角的笑意渐渐平了。

吕太白:“怎么?”

“张鸿信上说,她要假死,同我和离。”顾大帅深邃的眼微微眯起:“然后嫁给钟家那个小白脸。”

“这如何使得!”吕太白先是一惊,而后一嗤:“这都是瞎担心,帝姬如今已经在你身边,除非对你失望透顶,不然怎么可能会同意?你说她跟楚淮跑了我都信,但是她跟吴苏有什么可玩的——他们又没有兵!”

顾安南也是这么想的。

银烟大师刚给伤兵处理完伤口,正在旁边洗手,闻言一顿,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早上咱们营里是不是有个往南边去的兄弟?”

顾安南脚下一滑,差点大头朝下栽进篝火堆里去。

银烟大师露出缺德的微笑:“下回大帅再让人送信,和贫僧说一声——贫僧缺一瓶后悔药,想让送信的兄弟一道从吴苏带回来呐。”

可不就是得来一瓶后悔药?!

今天早上快马加鞭从营里送出去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什么军务信报——

“妻芸亲启。

你我盟约不变,愿送你天高海阔,即日自由。

顾。”

吕太白茫然地看着顾安南从茫然到激动,再从激动到愤怒,最后又从愤怒变成悔不当初,心说这厮该不会是受刺激太大直接疯了吧?!

“你干什么去?不除匪患了?!”他尾巴似地跟在顾安南身后,看他在一刻钟之内点了人马,又抓过沈明璋交待了一遍战略,然后草草披上一件大氅就要走:“你好歹换双适合行军的鞋?!打算穿草屐上哪去?!”

顾安南飞速换了靴子:“妈的。”

吕太白脸都绿了:“到底怎么了!”

“我得去把早上出发的那个传令官逮回来,不然祖坟上都得祥云飘绿!”顾安南一勒马缰,意气风发:“我走了!”

“你有个鬼的祖坟……不是,”吕太白满头雾水地跟在后边跑:“从这到吴苏有千万条路,要是水路的话传令兵这会儿都上愿江了,怎么可能追得上——你听见没有啊?”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疾驰而去的烟尘。

“阿弥陀佛,吕先生不必忧心。”银烟大师站在他身后念了声佛,即便是站在威严肃杀的军营里,他也依然具有令人心静的力量:“匪患原本就由吴苏而起,自然也要从吴苏而终。”

吕太白忧心道:“我看他那狗脑子里可没想到这些大事。”

“大帅是个有成算的人,他要办的事,哪件没有做到?”银烟大师上前温声劝道:“吕先生旅途劳顿,贫僧新研制了一套使人舒缓放松的针灸术,试试如何?”

吕太白想起刚才顾老狗满脸药粉的样子。

“……有多舒缓,”吕太白惊恐后退:“会不会直接舒缓到撒手人寰?!”

银烟大师:“……”

作者有话说:

银烟大师:“……”

小剧场:

银烟大师捧着金针,清秀出尘的脸上写满落寞:“浩**人间,竟没人能欣赏贫僧的医术。”

灶房的偷油老鼠路过。

银烟大师(试探):“来一针?”

老鼠(惊恐):“……吱?!”(放下偷的油并没命狂奔)

银烟大师:“……”

#鼠鼠我啊,还不想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