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樱的父亲胡丹有个别号叫胡铁笔, 在大荆朝也算出了名的倔脾气。他名声奇大,脾气奇臭,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个真心朋友, 也算很稀奇的事情。
因此世人对胡铁笔和楚淮这段交情多少都有点耳闻。
“可这,”龚财神有些慌神, 脸上却没体现多少,只朝那胡樱拱拱手, 带着点复杂的笑意说道:“可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草率的可不只是婚事,更是钟夫人站到楚淮身后的行为。
毕竟楚淮刚在崖州输了一场,听说输了以后还莫名其妙地跑回了长安,赶在这个时候上楚军的船也太冒险了。
龚家指着钟夫人吃饭, 话也说得比较委婉, 其他赶来赴宴的“宾客们”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其中一位寒姓富商起身道:
“钟薇,这些年我敬着你, 叫你一声夫人——可到了关键时刻,你不能老是这么意气用事啊!难道叫大伙儿好不容易攒下的家财都拿去给你报仇用吗?!”
钟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外头喜乐声音骤然变大,沧浪台外响起爆竹喜庆的噼啪声响, 应当是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寒兄,我这正是在救你啊。”钟夫人点头示意胡樱下去准备,自己坐回座位道:“去年这个时候, 你送了几大车的金银给孟州的青巾军是吧。”
寒姓富商抱臂道:“怎么, 你就没送过?!如今世道这么乱, 谁不给地方上那些丘八送钱财?不然怎么做买卖过日子?!”
“说的很是, ”钟夫人坐着没动,任由身边的老仆给她戴上了红宝戒指, 总算是让一身黑纱的她看上去有了点喜庆颜色:“谁都送过——所以咱们在天下起义军中选谁都可以, 独独不能选顾安南。”
龚财神第一次蹙了眉:“怎么说。”
钟夫人淡淡道:“因为他是帝姬的夫君——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随着喜轿抵达沧浪台下, 百姓们的热情也被燃到了最高点,身为新郎的钟褚翻身下马,要去轿中迎出他的新妇。
他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目光却在人群寻找着自己派去找人的属下;对方满面沉重地摇了摇头,钟褚的心也就跟着沉沉坠了下去。
母亲手眼通天,他钟褚也不是庸手。
到现在还找不到,梁芝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钟褚下马时险些摔倒,被小厮不动声色地扶住,小厮哽咽着唤了一声公子。
“别给我丢人,”他声音很低,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记住,不论心里怎么想,永远别让外人看见你哭。”
如果整个世界于你而言都是外人,那你就永生永世都没有哭的资格。
因为哭意味着软弱,而在当今天下,软弱所带来的绝对不是同情和帮助,而是更加凶狠的践踏和征伐。
他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向喜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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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台。
“意味着别人都是造反,只有他,会因为暮芸的存在,在将来的某一天和大荆的旧王朝寻求共融。”
钟夫人厉声说道:“真到那时,你们还是所谓的‘起义军’么?对于暮芸和大荆朝来说,你们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反贼!
寒姓富商双眼大睁,怔忡半晌,讷讷不能言语。
议事厅内共有三十多人,刚才一见胡樱,脸上原本都带了或多或少的激愤之色,这会儿却被钟夫人一句话安抚下来了,有些起了身的也慢慢地坐了回去。
“依我看共融未必不好。”唯有龚财神尚有几分清醒:“如今尚有荆廷控制下的十三州未乱,要是能和平过度,少打一阵,难道不好?”
余人习惯了听钟夫人带头,现下被龚财神这么一说,也纷纷清醒起来。
跟着带着帝姬的顾大帅确实有可能被打为反贼,难道跟着楚淮就不会了?甭管谁做皇帝,只要之前没站过他的山头,那就是反贼啊!
除非一开始就把屁股放对地方,否则跟谁都一样!
“晚啦,”钟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在仆人的搀扶下起身:“就算你们愿意支持顾军,从今日以后,顾家军也会同咱们不死不休。”
寒姓富商冷笑道:“说什么帝姬改嫁,都是笑话,不过就是用明菀钱庄的名头和吴苏达成同盟罢了——只要你不让楚淮那个干闺女出来浑闹,难道牧公还能放着咱们的钱不要么?!”
“是是!”余人纷纷附和道:“反正放出的风声就是明菀钱庄庄主嫁过来,回头就说庄主并不是帝姬不就完事了吗?我看帝姬那边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龚财神却已经敏锐地从钟夫人的状态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应该说,是非常不对。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虽然看起来还算沉静,但内里却好似有点发疯。
龚财神紧紧盯着她:“要按下楚淮义女,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夫人为什么说晚了?”
“因为婚礼只是借口。”钟夫人的眸光霎时凌厉起来:“今天我就是要帝姬死在吴苏,死在我的手里,好给我的赫儿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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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新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从轿子里弯下腰,娇娇柔柔地走了下来。
喜轿中的小案几已经被放下,上面摆着一碗被喝了小半碗的八宝擂茶。
小碗是纯金打造的,花纹精致非常,碗底的落款也很别致,繁复的花枝聚在一处,成了一个小小的“卢”字。
新娘的步履有些漂浮不定,手上一步也离不了人扶,露出的一截玉颈带了细细汗珠,在夜风之中被万千灯火照着,当真有种弱不胜衣的味道。
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钟褚背对众人,冷眼看着,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早前已经有钟家的大夫看过,帝姬身上并没有什么不爽利——如今同盟既成,你又为何在这里装娇弱?”
对方没有回答,站在原地咳得越发厉害,仿佛在极力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如同承受酷刑。
钟褚彻底失去耐性了。
他一把抓过对方的手腕,几乎是半扯半带地强迫她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一些列婚俗,跨火盆时新娘险些被烫到,却始终沉默地忍受着。
终于到了仪式的最后一步,他们要一起上沧浪台去给钟家合族耆老和吴苏的话事人们见礼,拜过天地高堂,这段荒唐的夫妻关系便算是落定了。
沧浪台的主台浮在水面上,必须乘船才能抵达,这艘船上只有新婚夫妻两个,到得上台子的时候,钟褚实在看不过她那痨病鬼的样子,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他站在台上,俯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钟褚:“……”
新娘始终忍下的鲜血终于忍不住了,随着剧烈的呛咳溢散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了钟褚手背上。
猩红鲜艳,像一段被背弃的誓言。
“她被我下了毒,活不过今晚。”钟夫人拖着长长的黑纱走向沧浪主台:“此毒不但能让人的内附如被万蚁噬咬,四肢百骸更如被寸寸折断一般。便是世上最强悍的武士也挺不过去。”
钟夫人竟是要折磨帝姬至死!
难怪说只要过了今日,牧公一定会同吴苏不死不休!
龚财神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今天他们全都坐在了“谋杀现场”,若是将来顾安南做了新帝,难道还会仔细分辨仇人里面谁的罪孽比较轻,谁是临时被拉过来撑场子的吗?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是不得不支持楚淮了!
话事人们固然对钟夫人这种行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当真无计可施。如今楚淮的义女就在她手上,他们也反抗不得。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怪就怪自己被瓜分明菀钱庄的巨利蒙住了眼,竟被钟夫人这个疯子给绑住了!
“诸公放心,”钟夫人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微过侧身来,门外是沧浪台上的无尽光华,门内是阴谋龃龃的黯淡内室。
光芒将她满身的黑纱勾勒出了一个银边:“没有人能在这毒的痛苦下撑过一个时辰——她很快就会双手奉上重纹莲花簪,求我赐她解药。”
得重纹莲花簪者,便是明菀钱庄的新主,更兼帝姬身死,到时候吴苏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再也没有人能与她钟薇相争。
这烽火狼烟燃烧不休的中原大地,都会争相拜倒在她的身前,求她施舍。打打杀杀又有什么意思?她不出一兵一卒,一样能成为无冕之王。
钟夫人语气淡漠,但饱含自信。
正如之前的无数年一样。
钟夫人一边说一边踏上了渡往沧浪台的小舟,余人在其他船只上一同跟上。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道被拉扯到极薄的桥,困于人间,难以自渡。
“龚老弟,你说她到底为了什么非要和帝姬过不去?她丈夫儿子死于朝廷,又不是直接死在帝姬手里!”寒姓富商主动坐在了龚财神旁边,唉声叹气地拍巴掌道:“那时节帝姬才几岁?可能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他自己说完,又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嗐,真是造孽。”
“可能……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仇人,若是没了这个寄托,只怕也活不下去。”转眼船已到岸,龚财神搀着对方上了沧浪台精致的渡口栈道,幽幽叹道:“依我看呐,除非是她那个早早夭折的儿子死而复生,不然今日帝姬是绝对没有救啦。”
寒姓富商摇头,悲愤又好笑地将手指在他两人之间来回一指:“没有救的难道只是帝姬?”
龚财神苦笑作揖,邀着他一道入席,两人因说话来得晚,到了的时候沧浪台上的贵客们已经基本坐定了。
沧浪台呈为一个交叠的圆形,东面坐着钟家合族,西面坐着吴苏商会的十五个主家,正中是一正两侧三个座席,大抵是为钟夫人和今日的新婚夫妇准备的。
而钟夫人本人,竟然没有入席。
她袍袖下的两手攥得死紧,站在沧浪台的边缘,近乎无措地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抱着身穿嫁衣的女子,脸上的神情近乎癫狂。
红盖头飘飞而下,露出了其下苍白又熟悉的面容。
“怎么是你,”钟褚的声音颤得厉害,接住落花般委顿在地的娇柔身体,拂去她脸上血迹时又哭又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怎么是你?”
那强忍剧痛,被他扯着完成了所有婚俗的女子——
竟是梁芝。
是他花费无数心机想要护住,却遍寻不得的梁芝!
还在等着帝姬向她哭泣跪拜求解药的钟夫人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起怒来。
暮芸,你竟敢耍我?!
她仿佛看到了那双妩媚又促狭灵动的眼,里面仿佛裹挟着满满的挑衅与鄙夷。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那人似在嘲笑:“这都是我自幼玩烂了的东西,凭你也配?”
钟夫人脸上的自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透彻羞辱的怨恨与不甘。她立即下令将卢三娘子带过来,又连发了七道命令,让吴苏所有能调动的兵马搜查全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帝姬的下落!
而与此同时,钟褚紧紧抱着怀中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钟仲鹤,哭什么。”梁芝气若游丝,神情却显得很满足:“丰州城里你救我一命……今天就算还给你了。”
梁芝嘴角的鲜血止也止不住,她倒在他怀里,像一朵濒死的花。
“我走了,再也不会来缠你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从今往后……放你自由。”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恋爱脑顾帅:在咸阳被狠狠捅刀,并在牧州毫无原则地选择原谅她。
收获:被背刺第二次。
恋爱脑梁芝:不但要被心上人送出城去,甚至还误食了婆婆下的毒药。
收获:濒死体验卡一张。
综上,恋爱脑属重大疾病,建议纳|入|医|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