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夺娇

118 ? 第 1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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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才来啊……◎

槐月初一。

人间四月芳菲无尽。

满城灼灼繁花开得如火如荼, 成片芳菲丛丛簇簇昭示着春日的热烈,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相府至皇宫的沿途礼乐齐鸣,锣鼓喧天。明府嫡千金出嫁, 排面堪称百十年以来前所未有之宏大, 红妆绵延数十里, 围观之人摩肩接踵, 挤满了御街两侧,争相见证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大婚。

华贵凤辇在仪仗簇拥之下自承天门抬入皇城,落于坤宁宫。

遵照礼制,明斟雪在女官的引导之下, 入坤宁宫更换吉服,改乘礼辇前往太极殿, 同帝王祭拜天地。

坤宁宫至太极殿间的路途约莫耗时两刻钟,然而这一回,太极殿内的众人等了半个多时辰也迟迟没能望见皇后仪仗的影子。

眼看着吉时将至, 再等下去怕是会耽搁之后的流程,独孤凛心下隐隐不安。

“藏风, 率影卫随孤往坤宁宫亲迎皇后。”

他话音刚落,却见原本该伴驾凤辇仪仗的礼官跌跌撞撞跑了来,慌的礼冠都松散了。

“陛下——”

“皇后娘娘她来不得了……”

***

明斟雪落辇坤宁宫更换吉服时, 流萤立在一旁禀报接下来的流程。

这些流程明斟雪早已熟稔于心, 毕竟前世她便以皇后的身份嫁过独孤凛一次。

宫嬷为她补妆时,明斟雪顺手自流萤那儿接过宫宴宴请名册过目。

略略翻了几页过目, 来的多是当朝文武重臣, 或是早已退隐朝堂, 但与明氏交好的清流人物。

“娘娘, 吉时将至, 您该起驾前往太极殿了。”

独孤凛还在太极殿等着她。

明斟雪抬眸应了声,指尖匆匆划过名册末尾几页,便要合上名册交给流萤。

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一笔墨色——

指尖倏然一顿,明斟雪又将那页重新翻了回来。

“容怀瑾……”

捏着纸页的指尖微微颤抖,明斟雪遽然抬首唤来礼官:“容氏上下获罪被禁足府中等候发落,容怀瑾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他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拟邀名册之中?”

“这上头有容氏大公子的名姓?!”礼官大惊,自皇后手中接过名册仔细辨认。

“这…这……怎会如此……”礼官慌了神,忙将名册送与礼部官丨员校对。

礼部官员忙去取了修订数次的稿卷来,一遍又一遍校对排查。

“回禀皇后娘娘,名册拟订之初,确是未将容公子列入其中。臣也不知,这卷终稿上为何会出现容公子的名姓。”

“不曾列入其中?”明斟雪蹙起眉,已然觉察出端倪。

“派人去太和殿悄悄探一探容怀瑾是否在场,切记行踪要隐秘,不得惊动他,速去。”

礼官领旨遣人来往了一回,如实回禀道:“臣依着娘娘的意思,探得容公子半个时辰前已递了入宫的名贴,负责校对赴宴宾客名目的礼官见着名册上有容公子的名号,也没多想,便将他放入了太和殿中。”

“他人竟已入了太和殿?!”明斟雪倒吸一口冷气,登时站起身来,暗道不妙。

“娘娘,您怎么了?若是不欢迎容公子来,奴婢差人将他请出太和殿便是,娘娘何须如此紧张。”

流萤见明斟雪手心冷汗涔涔,忙取出喜帕为她擦拭柔荑。

明斟雪抽回手,面上愈发焦急,反复呢喃着:“不可能…容府外有我兄长亲自布下的暗线,都是军中好手,容怀瑾他怎么可能会突破多重包围直入皇城……”

还是说,她远远低估了容怀瑾,这人看似文弱,实则反察追踪的能力远在明氏府兵与禁军之上?

若真如此,那么容怀瑾此人远比明斟雪了解的要可怕的多。

帝后大婚,他不请自来是为了……

明斟雪呼吸一滞,来不及细细思索背后更深重的阴谋,几乎是在跑出殿的同时疾声吩咐礼官:“去告知陛下,速速调集禁军包围太和殿,护卫百官宾客的安危!”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伴驾凤辇仪仗的宫人大惊失色,只见皇后身着凤冠霞帔,朝与太极殿向左的方向奔去。

“都别跟过来!去通知陛下调集禁军,除却禁军,谁也不得再靠近太和殿的喜宴半步!”

明斟雪隐约猜到容怀瑾想要做什么,事不宜迟,她必须先行赶过去稳住容怀瑾,尽力保全太和殿上下,至于别的……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心知这场大婚注定要被耽搁了。

她提起裙裾,不顾一切朝太和殿奔去。

朝阳下,少女一袭凤冠霞帔流光溢彩,迎面十里春风吹动红绫摇曳,灼灼如烈火,天地间涌起血色无边。

她跑得很急,凤冠间珠翠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明斟雪顺势拔下一根趁手的金簪拢于袖中,缓步平复心情,转身步入太和殿。

殿内众宾欢坐,觥筹交错间忽见一抹热烈似火的身影出现在正门前,惊艳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待到满殿视线齐齐交汇于一处,看清了凤冠之下少女那倾国容色之时,满座哑然。

这个时辰,皇后怎会孤身来至太和殿?

成百上千种意味复杂的目光纷纷落在身上,明斟雪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朝太和殿一角不起眼的席案前一步一步走去。

入目那道清俊的身影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容公子。”明斟雪出声唤他,一如从前。

身着玉冠雪袍的俊朗公子闻声搁下酒杯,缓慢抬起眼眸。

“公子为何要来。”明斟雪眸中蓄起柔和水色,凝结着无尽婉转愁思,楚楚动人。

容怀瑾眸底黯然失色:“你成婚,我定是要来再见你一面的。”

满殿宾客怔怔凝视着两人,唏嘘不已。

敢情这对郎有情妾有意,被棒打了鸳鸯?

瞧着皇后这架势,是要放弃大婚特意赶来与容氏大公子私奔?!

明斟雪朝他步步走近,她立在容怀瑾面前,端起了酒盏。

“容公子,我敬你。”

容怀瑾沉默一瞬,苦笑道:“好,臣敬娘娘。”

说罢,尾指微微动了动,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

他仰起头,脖颈完完全全暴露在明斟雪的视线里,杯中酒尽,还没来得及放下酒杯,颈间蓦地刺入一截冰冷。

“咣当”一声,杯盏自手中脱落坠地。

明斟雪温柔不再,面色遽然一变,旋过身转至容怀瑾身后,手握金簪利落刺进他的脖颈。

“让你的人都退下!”她冷声命令道,哪有半点缠绵悱恻的女儿情态。

眨眼的功夫,手起簪落,出手狠绝。

“不愧是独孤凛选中的皇后,”容怀瑾低笑了声,咬牙切齿:“行事作风同陛下真是越来越像了。”

明斟雪攥住金簪用以挟制容怀瑾:“容公子莫要轻举妄动,这簪子刺入命脉,一旦拔丨出,半个时辰之后即便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容公子的性命。”

满殿宾客亦被这陡然逆转的情形惊的瞠目结舌。

他们竟然在这位温婉可人的皇后身上,看到了年轻的帝王杀伐果决的影子。

心底油然生出敬畏。

明槊意识到什么,怔愣一瞬,立即冲出席面想要护住妹妹。

“兄长!禁军未至,太和殿周围能调集的护卫不多,请兄长即刻率领殿中武官盘查太和殿各个角落。”

她话音刚落,大殿边缘便有人偷偷冒头意欲趁机溜走。

明槊机警,厉声喝到:“站住!”登时率副将赤手空拳同几人相搏,几个回合便将人反剪双臂拿下。

“身手一般啊,容怀瑾,你怎么想的派这种人来搅局。”明槊嘲讽了句,双眸一眯,同敌军你来我往交锋多年的经验让他直觉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哥哥,不可大意轻敌。”容怀瑾的反应实在太过淡定,明斟雪反而不安。

她思忖一瞬,提醒道:“哥哥,搜他们的身。”

容怀瑾面色微变。

明槊会意,一抬手,道:“搜!”

“是!”

武官齐拥而上,仔细盘查。

那十余人的衣襟方一被扯开,硫磺硝石残余的粉末哗哗散了一地。

“是…是制作火药的原料……”

有经验的朝臣一眼便辩识出了这番人的目地。

“他们想炸殿!”

“报!明将军,卑职搜寻痕迹探得这些人在太和殿四周埋下了火药!”在大殿角落里盘查的将士面色苍白,前来复命。

“火药!!”

满殿文武震惊,年长者颤颤巍巍指向容怀瑾,啐了一口,痛斥道:“竖子狠毒如斯!竟妄图一力摧毁大徵朝堂!”

“幸而皇后娘娘来的及时,若迟上片刻让你这厮得了手,引爆火药炸殿,大徵一日之内痛失文武大员上百人,如此庞大的空缺又当如何填补!届时我大徵内无支柱,岂不是任人欺辱!”

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座众人思及后果,无不胆战心寒,纷纷痛声叱责容氏子狠毒。

“兄长,你先率人严控火种,尽快将火药搬离太和殿,我来时已派人知会了陛下,禁军正在赶来的路上,自会护卫诸位的安危。”明斟雪抵住金簪,观察容怀瑾的神情。

容怀瑾眼睫微垂:“明姑娘可还满意容某送来的这份贺礼?”

明斟雪注视着他的后颈,良久,突然开口道了句:

“这份贺礼倒是很符合您的一贯作风。”

“您说是吗,大殿下。”

大殿下……

这一称谓如平地炸起惊雷,众人怔愣着望向面容清俊的容氏公子,震惊的说不出话。

“大殿下?这容氏长孙怎的会是先帝的大皇子!”

交头接耳声愈来愈嘈杂。

四面八方的质疑与辱骂声传入耳中,容怀瑾垂着头,忽然发出一阵低笑,充斥着嘲讽:“呵,呵哈哈哈……”

他弯丨了弯唇角:“明姑娘是何时识出本王的身份的。”

“千秋宴那夜,你用上了这副皮囊想要带我离开,那时起我便起了疑心。

独孤凛追来将我捉拿回宫时,我当着殿下的面用匕首威胁独孤凛,一来是为了验证殿下的身份,二来是为了博取殿下的信任。

果然回宫之后,殿下只是将我按在假山中恐吓,并未真正动了杀意,也正因着殿下的信任,方才我才能有机会近殿下的身,刺出这一簪。”

“真正让我确定殿下与容怀瑾互换身份,以对方的容貌示众的时间是我将殿下自刑部送回容府的那一夜。”

“那一夜,我以同容玉珠叙旧为理由,留在了容府里,目地就是为了等到褪下容怀瑾面孔的殿下能自容氏长房的院落里出来。

意外收获便是殿下的妹妹,玉珠姑娘。她无意间发觉陪伴自己十余年的兄长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才会对‘容怀瑾’这个人物的态度发生转变,由黏着兄长变为避之不及。”

明斟雪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掌心:“还有殿下掌心留有的那一道刀痕,即便容怀瑾本人仿的再像,刀的深度,疤痕宽度与走向总会有细微差别。”

“殿下承认吗?”她问。

“认,明姑娘都说到这般地步了,本王怎能不认。”

独孤邵视线一低,眼底流露出几分欣赏:“明姑娘很聪明,心细如发,比本王更懂得隐藏心思,只是……”

他突然翻掌扣住明斟雪的手腕。

“这么多年,明姑娘能否分辨清楚,同姑娘结有青梅之谊的人究竟是容怀瑾,还是用着容怀瑾那张脸的独孤邵。”

“独孤邵,你放开斟儿!”明槊推掌而出,掌风凶猛,钳住独孤邵的腕骨施力反向重重一折,生生掰断了扣在明斟雪腕上的那只手。

“这里有兄长镇着,斟儿你且先回去继续未完成的婚仪。”明槊将明斟雪挡在身后。

明斟雪望着兄长的背影,点点头。

她提起裙裾方想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独孤邵阴郁的声音:

“难得诸位能有机会齐聚一堂,既来之则安之,谁都别想离开。”

他侧身,视线越过明槊投向他身后的明斟雪。

“包括明皇后您。”

独孤邵掏出火折子,那张清俊有书卷气的面皮上出现了与气质极然不相符的癫狂。

“心爱的女人大婚当日同别的男人死在一处,想想都痛苦。本王偏要让独孤凛终其一生陷在痛苦的泥潭中,他的江山,他的心上人,本王虽然得不到,却能够通通摧毁。”

明斟雪闻声骤然回身,珠翠环佩碰撞着发出凌乱的声音,听的人心慌。

“独孤邵!”

除却看守容氏喽啰的将士,明槊与殿中几位武将联手包抄独孤邵。

独孤邵虽被明槊折断一掌,另一只手完好无损,他单手执火折子意欲点燃衣间与殿中藏着的火药。

依规制,前来赴宴的官员需将随身佩戴的武器解下封存在宫外。

明槊等人没有刀枪剑戟,赤手空拳无法远攻,顾及独孤邵身上的火药又不敢贸然近取。而有佩刀的侍卫如今分散在殿外紧急排查火药,无法赶来殿内支援。

“独孤邵你简直丧心病狂!”明槊怒喝道,只觉有心无力。

“本王坏事做尽,本就难逃一死,何不拉着大徵朝野上下一同陪葬。”独孤邵手中的火折子缓慢下移。

明槊同副将交换了个眼神,几人联手分散独孤邵的注意力,逼着他不断移动位置,无暇去点燃火药。

独孤邵被逼至大殿正中。

太和殿上首正座安置着一把镇殿宝剑。

武官没有武器,但他们绝不敢去动那把象征帝王权威的尚方宝剑。眼下虽能拖延独孤邵的动作一时,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形势顿时陷入焦灼。

独孤邵的火折子逐渐落下。

进退两难之际,众人视线中倏然闪过一抹明艳胜火的身影。

众目睽睽之下,大徵的皇后一袭凤冠霞帔登上高台,直取尚方宝剑。

放眼太和殿上下,而今那柄象征帝王权威的宝剑只有明斟雪有资格持有。

只有她配与独孤凛共享至高皇权。

明斟雪身姿纤薄,宝剑由玄铁浇筑而成,份量沉重,相较之下她的力气实在过于娇弱。

她伸出双手握住剑柄,拼尽全力将那柄剑自龙案上取下。

她拖着利剑,贝齿紧咬,艰难地一步一步朝独孤邵背后靠近。

明槊望见妹妹的身影,惊诧之余压下眼底担忧,默契地同她相互配合,联手副将吸引独孤邵的注意力。

除却背对着明斟雪的独孤邵,满朝文武正见证着皇后的举动与意图。他们深受震撼,齐齐起身分立大殿两侧,以目光向那位温婉柔弱的女子致以敬意。

一双柔荑将利剑高高举起,对准独孤邵的后心,重力劈下刺入——

一道淋漓血雨在视野中迸溅开。

独孤邵被剑捅穿后心,猛地朝前一扑,喷出一大口鲜血。

身后传来明斟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出席今日宴席的都是朝堂上的肱骨能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也承载着大徵千万百姓的期望,他们的安危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既受封为大徵的皇后,大徵江山,我自然要陪独孤凛一起守。”

明槊见机迅疾抢走火折子销毁。

独孤邵难以置信双目圆瞪,僵硬地转过身想要看清背后何人。

明斟雪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双手握着剑柄,拔出利剑再度捅入。

满目刺眼的红。

独孤邵动作僵了僵,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倒下。

一双柔荑瞬间脱了力,染着血的重剑“当啷”一声落地。

满朝文武目光齐齐汇于太和殿中央那个纤弱的女子,肃然起敬。

历经三朝虚发皆白的老臣率先站出来,拄着扶杖领声朝拜道: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继而满朝文武井然有序俯身朝拜,朗声齐颂道:“臣等参见皇后娘娘,恭贺帝后大婚,祝愿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万寿无疆。”

明斟雪心有余悸,她怔怔站在太和殿正中,握剑的两只手掌心浸满了冷汗。

满朝肱骨的颂贺声震彻大殿,明斟雪俯视着百官的俯下的身躯,倏然红了眼眶。

她看到人群中,兄长重新抬起头来赞许地微微颔首,朝她微笑。

明槊起身走向妹妹,道:“去罢,吉时将至,陛下在赶来的路上,你现下回去恰好能与他正面相逢。”

他拍了拍明斟雪的肩膀,心底百感交集:“斟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娇柔的小姑娘了。从前父兄保护你,如今陛下与你携手守护大徵,去罢,陛下在等你。”

“哥哥,”明斟雪突然攥住他的胳膊,眼眶湿润:“答应我,以后好好辅佐陛下,他为人处事虽强势狠戾,却也能做到兼听则明。若有不到之处,父兄尽可提出异议去指正,若是意见相合,便可倾力辅佐。

陛下孤身一人常居禁庭,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知道孤独的,逢年过节兄嫂带上阿爹阿娘与芸姐儿桓哥儿入宫陪陪他,添些热闹气息,这样,他心里也不至于那么难受。”

明槊皱眉,从她话中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斟儿这是何意,因何叮嘱兄长这般细致的事情。”

明斟雪不答,她吸了吸秀气的鼻子,勉强撑起一个微笑:“让陛下久等了,我去寻他。”

她跑出几步,倏然回首,抬眸再度深深望向群臣中苍老的父亲与正值壮年的兄长。

她想最后留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笑,唇角努力翘起,汹涌的泪意却很不争气,在这一瞬倾泻而下。

明斟雪抬手捂住口,强忍着泪意将下唇咬出血,哽咽道:“众卿平身。”

而后在阖殿充满敬意的目光中,转身拼尽全力朝太极殿的方向奔去。

负责抬着凤辇的宫人跟在她身后,怎么也追不上。

她跑得轻快极了,东风吹动热烈如火的嫁衣染红天际,像浴火的凤凰,又像一抹明艳的朝霞。

凤凰浴火涅槃。

朝霞无形易散。

明斟雪提着裙裾,只觉得脚步越来越轻盈,整个人恍若浮云般飘飘悠悠。

当她意识到已然到来残忍的真相时,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明斟雪整个人还是被强烈的恐惧占满。

她不想停下脚步,她还没有见到独孤凛,还没有同他拜过天地。

独孤凛还在等着她。

怎么办,她好像没有力气支撑到太极殿了……

步履越来越虚浮,明斟雪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恍惚间她真的化为了一缕魂,如坤宁宫里的香雾一般袅袅升起,风吹则散,于尘世间消弭的无影无踪。

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

“独孤凛,我害怕……”她念着独孤凛的名字,忍不住哭出了声。

太极殿的路怎么那么远,远的她穷尽毕生也无法到达。

内心深处涌出的绝望与疲惫如绳索牵累着她的步伐。

明斟雪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她没有力气了。

她倚着石壁缓缓倒下。

身后是开的热烈的芍药。

芍药又名将离,顾名思义,有情人即将别离。

“倒也应景。”明斟雪轻轻地叹息了声,“离别时的感觉真糟糕,心里酸的像被青涩的梅子汁填满。”

她不喜食酸,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独孤凛都会刻意照顾她。

前世的明斟雪在深宫中孤立无援,过的憋屈极了,日久天长性格也由活泼变得沉默寡言,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说。宫宴时面前摆着盘蜜渍青梅,当着众人的面,她忍着酸服下。

她并不擅长伪装自己,独孤凛那时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明斟雪发觉,自此以后宫宴不会再有她不喜的菜肴点心出现。

前世的记忆变得模糊,明斟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

眼帘疲倦地打着颤,强撑着不肯阖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她能等到什么呢。

明斟雪艰难抬眸,视线中隐隐浮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好像真的等到了。

独孤凛奔至她身前时,全身的疲倦压下去的泪意与心酸瞬间被挑起。

明斟雪哭着用绵软无力的拳头去锤他,气若游丝:“你怎么才来啊……”

独孤凛轰然被难以言喻的恐惧击倒。他跪在地上,任由明斟雪捶打,双臂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抱不稳她。

斟儿,你怎么了…告诉孤你怎么了……“”他能感受得到,明斟雪的身子轻的可怕。

明斟雪锤在他肩上的柔荑无力垂下,“当啷”一声磕在地上,锁扣被磕的松动,平安锁顺着少女纤细的手腕滑落。

独孤凛寻声望过去,目光狠狠震颤。

平安锁断了。

他一瞬间明白明斟雪做了什么。

“谢谢你帮我重生这一世,我不要你的命了,也不需要你付出换命的代价。”明斟雪躺在他的怀里,笑着望他。

独孤凛胸膛起伏不定,苍白的薄唇无力翕动,他突然垂下头,悲恸出声:“你怎么这么傻……”

明斟雪摸摸他的脸颊:“似乎是你更傻一点,我若是不去菩华寺探寻重生的真相,你是不是打算代我去死,然后隐瞒我一辈子。”

这话猛然惊醒了独孤凛,他抱着明斟雪起身,慌乱失神地安抚她:“别怕,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就好,孤命人去请净禅法师来救你……”

他手抖得厉害,不知是在安慰明斟雪,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别去。”明斟雪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你比我更清楚,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年轻的帝王面上已然落下了泪痕,明斟雪抬手帮他擦去泪水,叹道:“你别哭,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最后的时间里,陪我一起去见见我的亲眷罢,让我同他们好好道个别,以后,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了,你就不会再是孤独着的一个人了。”

“可若没有你,孤会一直是一个人。”独孤凛红了眼眶,“孤答应你,宣明府上下来见你,你能不能也答应孤,不要离开……”

“大概不可以,”明斟雪摇了摇头,“我必须得离开了。”

独孤凛浑身发冷,心脏疼得快要被撕成碎片。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会哽咽着卑微地祈求她:“斟儿,孤不要你的爱了,你能不能继续恨着孤……”

他不要明斟雪的爱了

她爱他 ,才会背着他偷偷决定拒绝换命。

若她继续恨着他,今日断不会是这个结局,明明该去赴死的人是他,为什么要换成他的斟儿来承受这一切。

明斟雪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抱着独孤凛的面颊,一遍又一遍帮他擦去泪水。

明氏的亲眷被带了来。

每个人都在竭力忍耐着,许久许久,人群中蓦地起了一阵哭声,彻底击溃了众人的心防。

“不许哭!”檀溪泣不成声,捂住桓哥儿的嘴巴训斥道。

“嫂嫂,不要责备他。”明斟雪无力地摇了摇头,握住明相夫妇的手,低泣道:“阿爹阿娘,恕女儿不能尽孝了……”

话一出口,已是哭声一片。

明斟雪微微平复了心情,又转而去握住明槊的手:“哥哥,照顾好爹娘。”

她用另一只手牵住独孤凛,对明槊叮嘱道:“也请兄长好好辅佐他。”

明槊这时才明白妹妹离开太和殿时对他说的那番话,八尺男儿陡然崩溃大哭。

明斟雪揉揉眼睛:“你们都在哭什么,不要这样,这样我会舍不得……”

这一世真好啊,短是短了些,但是她爱的人都在,都可以好好活着,不再重蹈前世覆辙。

明斟雪的双瞳逐渐发散开,最后的最后,她将模糊的视线投向了独孤凛。

她用最轻松的口吻说道:“好好做你的皇帝,我要走啦。”

尾音如她的生命一般,轻飘飘的远去了。

独孤凛喉结蓦地一滚,顷刻间整个人被拔走力气,颓然跪倒在地。

他紧紧锁着明斟雪,小心而珍视地将她的身子紧紧锁在怀里,仿佛这样便能留住她。

“你怎么忍心……”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明斟雪,你怎么忍心……”

他垂下头,泪水砸在明斟雪没有生息的面上。

怎么办,独孤凛。

独孤凛你该怎么办……

平安锁断了,缔结换命的契约毁了。

你留不住她了……

他在心底声嘶力竭质问着,没有人能给出他答案。

泪水倏然滑落面颊。

明斟雪走了。

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不是结丨局!(狗头保命)

还有一个大大大肥章,明天蒸文丸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