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夺娇

25 ? 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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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嫁。”◎

夜风中, 曳地薄纱如斑驳鬼影般于空旷的金殿浮游。

月光冰冷得不掺有一丝温度,洒上男人紧绷出锋利线条的下颌。

帝王垂下深沉黑眸,视线牢牢锁住被堵住低咽着的女子。

松开唇, 指腹怜惜地轻轻抹去她眼尾缀着的泪珠。担心压着她身子, 大掌作为支撑箍住纤细的腰身, 另一手替她整理着裙裾。

他俯身, 吻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饶是隔着一层布料,明斟雪仍被他绵密的吻灼到,引得肌肤微微颤栗,不由低呼了声, 看起来分外可怜。

“别碰他……”她瑟缩着身子想要躲避,帝王的大掌热得像块烙铁, 牢牢箍住她的腰身,让她无处可逃。

“你可想好了?执意与孤赌气,拿绝食来胁迫孤?”

帝王的语气同落在她雪肤上的吻一样温柔, 声调却隐隐泛着冰冷的怒意。

薄唇并未离开,反倒顺势而下。

温热的气息向下游走。

“你别…别…这样………”她抬手捂住唇阻止自己发出难堪的声音, 贝齿死死咬紧唇瓣,却无论如何挡不住唇间流出的破碎低呤,濒临窒息。

脑海中忽的炸开一片白光, 明斟雪骤然挺直了腰身, 身子颤得厉害。

眼泪倏然自眼眶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帝王高挺的鼻峰上, 与男人鼻间隐忍的汗珠混在一起。

他挣开眼, 对上眼睫湿丨濡的一双盈盈水眸。

女子泪光点点, 面颊如桃瓣般嫣红, 尽显娇媚之色。

帝王直起身欣赏她的窘迫。

意犹未尽, 长指滑过舌尖斯文矜持地轻舔,细细回味。

明斟雪余光瞥见他令人羞l耻的动作,耳根快要被烧透了,小腹忽的一暖。

那人以占有的姿态一手锁住她的腰肢,一手将灼热的掌心覆于她小腹上,目光带着探究,声色喑哑:“还敢同孤置气么?”

“孤说了,抛却你那些天真的想法,不要妄图以绝食来威胁孤,孤有的是让你降不住的法子。”

帝王半身浸着冰冷银辉,一半隐在黑暗中,幽眸透出危险的光,眼角泪痣极尽妖冶,俊美得近乎妖孽。

一半面容在皎皎月光中清晰显现出来,眉深目阔,清俊非凡,姿容出尘如谪仙翩然。

视线自帝王优越的眉骨一路向下滑过高鼻薄唇,明斟雪纤弱的身子难自抑得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一位少年黑衣猎猎闯入她的视线。

眉眼身量,每一寸体征都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什么薛昭,什么无家可归的小哑巴!

都不是,这些身份都不是!

他就是独孤凛。

独孤凛回来找她了……

明斟雪无数次梦到的那些破碎幻象不仅仅是梦境。

更是她悲惨凄楚的前世。

重活一世,她又一次无可避免沦为了帝王的掌中之物……

原来她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落入了独孤凛精心织就的罗网之中。

密不透风。

如一只被折去羽翼的金雀,困在囚网中引颈待戮。

无能无力,插翅难逃。

明斟雪头皮发麻,被封锁住的前世记忆一朝冲破关隘,开闸倾泻而下。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密密麻麻自眼前疾闪而过。

四岁那年,她与明氏族中众多的女儿家一同被明太后召入宫中教习宫规。

彼时父亲尚未封相,不过是明氏旁支出来的一个寻常地方官,平平无奇。兄长尚年少,也未立下赫赫战功。同盛京城朱门绣户的贵女相比,明斟雪的身份并不出众。

更何况一众女娘中,最属明斟雪年纪小,因而遇到看人下菜的教习嬷嬷,年仅四岁的小斟儿吃了不少苦头。

“姑娘这礼行的不对,嬷嬷我昨儿个不是这么教的。”

小斟儿睁着水灵的圆眸,怯生生望着面目凶狠的教习嬷嬷,小手缩近袖子里,不知所措。

她乖乖听讲,学着嬷嬷示范的动作板板正正行了一礼,不知为何嬷嬷仍会自数十个小女娘中来寻出她的不是。

“姑娘且在此仔细琢磨,反复练上个百十来遍,练好了再去歇息。”

小斟儿懵懵懂懂被领去了院落的一角,努力端着小身板有模有样练着诸多繁冗严苛的礼仪。

她年纪小,悟性却很高,礼仪学的比旁人都好,教习嬷嬷却一再挑刺。

“依我瞧,那个年纪最小的性子最软,是个好拿捏的。老娘昨儿赌牌赌输了一把票子,今儿烦着紧,想找个人杀杀火气,可巧这小姑娘就撞上来了。”

教习嬷嬷们交头接耳的功夫瞥了一眼日头,大手一挥对一众小女娘说道:“天色不早了,今儿的功课便教到这里罢,诸位慢走,小小姐留下继续练着,什么时候练得嬷嬷满意了,再去歇息。”

小女娘们登时幸灾乐祸起来,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看她笑话。

小斟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委屈地想哭。

教习嬷嬷见她动也不动,有些恼了:“小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怎的,不服老奴的教管?”

遂耀武扬威地朝明太后宫殿所在处伸长了脖子:“老奴是奉太后之令来教导各位姑娘的。小小姐胆敢违抗太后?”

她撩起眼皮,瞥了眼眼眶发红的小姑娘,毫不留情训道:“小小姐日后是要入宫为妃的,若连基本的礼仪都学不好,那便是连辛者库的奴婢都不如。”

“诸位小姐先散了罢,小小姐留下继续练,老奴两个时辰过后来验小小姐的规矩。”

小斟儿孤零零的一个人被落在墙角,忍着委屈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日暮西垂,余寒料峭,平地里起了风,冻得小斟儿瑟瑟发抖,不得不停下动作,蹲下身两臂抱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她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宫妃。

她想回家,她想念阿爹阿娘还有兄长。

阴云密布,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闷雷。

小斟儿知道要下雨了,四周空****的没个避雨的地方,她赶忙起身去推开门扉,想要离开这处苑落。

饶是她使出所有力气,门扇也不曾松动分毫。

小斟儿知道,外头被嬷嬷落了锁了。

轰鸣的雷声越来越近,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小斟儿害怕极了,朝外头大声呼救,希望能吸引过路宫人来帮助她脱困。

可教习选用的院落本就偏僻,更兼大雨将至,有点眼力见的宫人若无要事必不会经过这处。

一声惊雷猝然自头顶炸开,明晃晃的闪电似刀子般劈开天幕,映的小斟儿面色煞白,稚嫩的眼眸中满是惊惧之色。

她伸手拼命拍打着门扉,忍不住哭出了声。

狂风大作,轰鸣的炸雷纷至杳来,震得天地动**。

倾盆大雨豁然泼下,将小斟儿浇了个透,她哭得嗓子都哑了,脊背贴着紧阖的门扉缓缓下滑。

惊雷轰鸣不休,撼天动地似要将万物震作齑粉,令人心惊胆颤。

小斟儿在雨中泡了许久,直至被雷声炸的两耳嗡嗡,幼小的身体与心灵再也承受不住。

两个时辰过去了,嬷嬷没有如约回来。

惊雷暴雨席卷天地时,她正在屋子里忙着摸牌吃酒,早将孤零零的小斟儿忘却脑勺后了。

后来,还是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少年翻墙跳进这处院落时,顺手将人拣回了一座废弃的宫殿避雨。

小斟儿醒来后瑟缩着手脚,怯怯问他为何暴雨天要往那处偏僻的院落去。

少年眉目冷峻,瞥了眼玉雪可爱的小斟儿,吐字冷淡:“吵。”

少年嫌自己话太多,吵到他了么?

小斟儿如被霜打蔫了的花一般,垂下头乖乖闭上嘴巴。

忽而雷声大作——

“救命呀!”

小斟儿骤然双目失焦,头脑一片空白抽噎着哭出了声,无意识地仿着方才拍打门扉的动作不安地挣扎着,一不留神被地上的木柴绊了一跤,娇小的身子跌进了少年的怀里。

这一摔,倒是让她清醒了许多。

突然后颈一凉,小斟儿被少年揪着衣领后从他身上提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小斟儿被拎在半空,扑腾着小短腿。

眼前忽然落下一个褪了色的锦囊,小斟儿眼尖,指了指地上提醒道:“小郎君,你的生辰锦囊掉啦。”

少年一怔,这才松开小斟儿,蹲下身捡起那个褪了色的锦囊,拍去落地时沾染的浮灰,目光似有片刻的犹豫。

小斟儿眼神好,提早瞄到上头绣着的字,她问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的生辰么?”

少年眉头一皱,被人窥见心思似有不悦,他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将这个小姑娘捡回来了。

外间雨势渐弱,喜庆的丝竹管弦之声渐起。

乐声甫一飘入少年耳中,少年登时眉目一凛,抬手将生辰锦囊利落扔进了火里烧掉。

“吵。”他起身去将门扇紧紧关上,试图阻挡喧嚣的乐声。

小斟儿一怔,原来少年方才不是在嫌弃她话太多吵闹。

忽然想起,今日是陛下与容妃娘娘最疼爱的幼子十殿下的生辰。

好巧哦,小郎君和十殿下同一天生辰。

可是,十殿下拥有父皇和母妃的无限宠爱,小郎君只能在这处荒凉的宫殿里度过自己的生辰,无人在意。

同一天生辰的两人,境遇却有如此大的差别。

小斟儿突然觉得少年有些可怜。

她低头摸索了半晌,想为少年找到一件合适的生辰礼。

学习礼仪时不便佩戴贵重的饰物,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唯有腕上系着的平安锁尚可拿的出手。

小斟儿取下平安锁递到少年面前:“小郎君生辰安康,这个送给你,作为你将我带回来的谢礼。”

少年眸色扫了一眼那镶着美玉的平安锁,冷嗤了声,不屑与之多言。

“你,你不喜欢么?”小斟儿心里不安,偷偷打量着他。

“不需要你的可怜。”

少年神情十分不屑,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起身打开门,厉声催促道:“雨停了,从哪来回哪去,赶紧走。”

“我……”小斟儿吞吞吐吐。

少年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冷冷打量着她:“怎么,舍不得这处破落的荒殿?”

“你是哪位府上的金枝玉叶,口味这么独特。”

小斟儿听出了他话里毫不掩饰的嘲讽,便也不再勉强自己把平安锁送给他。

围坐在破败残缺的火炉边许久,湿答答的衣裳已经被炭火烘得半干了。小斟儿抬脚跨过门槛,自少年身边经过时,认认真真说道:“我有名字的,我叫明斟雪。”

随口一说罢了,谁真的稀罕知道你叫什么?少年在心底冷笑。

小斟儿见他不理会自己,便也不再多说。

一场急雨初歇,小斟儿步伐轻快朝殿外走去时,蓦地又一阵惊雷炸起。

“好可怕……”吓得哆嗦了下,她转身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腰。

少年嫌弃地皱了下眉头,冷声斥道:“松开。”

“我不要,外面太可怕了,我不走。”小斟儿将头埋在他身上,拼命摇着脑袋。

少年皱着眉轻“啧”了声,难掩厌烦。

他很讨厌别人触碰自己,那会激起他本能的反抗。

天生的坏种,生来不近人情,会将一切试图靠近他亲近他的人撕扯得鲜血淋漓。

他不需要亲情、怜悯或是什么别的情绪,也讨厌别人从他这里汲取任何感情。

譬如怀中这个正在向他寻求安慰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他真是闲得慌平白无故给自己添堵,非要横插一手将人从暴雨中给拣回来。

“松开。”他果断伸手去推她。

回答他的是小姑娘令人心碎的抽噎声。

心里忽的生出几分烦躁,少年发觉这事变得棘手起来。

他习惯快刀斩乱麻,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解决一切麻烦。

比如,杀人。

他曾数次体会过那种将别人的生命牢牢掌握在股掌之间的快感。

冷白修长的指节绷成锋利的弧度,掐住脖颈狠狠折断,而后聆听骨骼断裂的“咔嚓”声,薄唇勾出愉悦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笑。

甚至只要甫一回忆起那一幕幕,死水般沉寂的血液瞬息间便开始沸腾。

少年幽深的眸底再度被挑起兴奋的嗜血的锋芒。

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伸向小姑娘露出的一截脆弱纤细的后颈。

指尖已经触到了后颈温软细腻的皮肉,羊脂玉般光滑,看来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少年在心底暗暗嘲讽自己。

一个卑劣低贱的落魄皇子,竟然破格发了善心去搭救千娇百宠宠大的小姑娘。

倒底谁更可怜?

谁更可笑?

这种念头加快了他出手时的速度。

他抬指掐住小斟儿的脖颈,正如从前掐死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却被他以残忍手段反杀的人的动作一样。

掌心发出噬魂般愉悦的震颤。

少年有些时日没亲自动手杀过人了。

小姑娘细嫩的皮肉下静静流淌着的血液同他腕中叫嚣着奔流的热血共鸣,加剧着他恶劣的兴奋。

少年漆黑的眼眸微眯,眼尾上挑成妖异的弧度,五指合拢,而后——

“好痒!”小斟儿噗嗤笑出了声。

少年眸中浓重的疯意一僵,五指倏的忘了动弹。

“你在给我挠痒痒吗?”小斟儿将脑袋从他怀中探出,松开了少年劲瘦的腰身。

全身不知她方才正处于生死一线间。

“好啦,雷声停了,谢谢你的怀抱。”小斟儿整整衣襟,腕间系着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脆响。

她踮起脚尖,抬眸望见少年眸中闪过的异色。

“想了想,还是和你说一声生辰安康吧。”她摆摆手,就此告别了。

少年周身透出的孤寂几乎要与院中那棵干枯寂寥的老树融为一体。

他目送着小斟儿远去,竟出乎意料的,没有追上去继续方才未完成的杀戮。

突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明斟雪。

那日之后,明斟雪再不愿待在宫廷。

左右明氏族中小女娘多得是,明太后也并未将她放在眼里,由着她去。

直至明父封相,位列文臣之首,明槊一战成名天下知,获封征北大将军。明太后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同意放明斟雪出宫是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明氏主支在朝为官者没落,后辈一个不如一个,多是群靠着祖宗荫蔽,领着俸禄纵情声色的废物。

偏偏明相这一脉逆风翻盘,扶摇直上。

作为右相嫡女,明斟雪而今的身份别说是做个宫妃了,便是皇后都使得。

明斟雪会撞破独孤凛篡位逼宫的场景,也是因着明太后的原因误打误撞促成的。

风雨天,姑祖母明太后伸出苍老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年轻的脸蛋,语重心长道:“姑祖母老了,这辈子没能生育个一男半女,待姑祖母去后,明氏便与大徵皇室再无半点干系了。”

“没了血缘的庇护,明氏再想在皇族眼皮子底下维持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便难了。”

“这不成,哀家身为明氏女,生来便有为家族铺路的责任。斟儿,你也一样。你受着明氏的恩惠,便也该为明氏出一份力。”

明斟雪躲开她的手,拘谨回禀道:“不一样的,姑祖母,父亲说了,我与兄长这一脉早就与同明氏脱离了干系。若我不愿,父亲也绝不会逼我入宫。”

明太后眉目间露出不悦之色:“这是什么话,身上既流着明氏的血,那便是明氏的人,什么脱不脱离干系的。”

她打量着少女拘谨的模样,又露出和蔼的面色,拉过她的手按在掌心压了压:“好孩子,你若能入宫,哀家便许你皇后之位,这可是天大的殊荣了,也能为丞相与大将军长长脸面。”

这话与其说是劝阻,不如说是一道命令无形逼迫着她。

明斟雪将手自太后掌中抽回,状若惶恐道:“斟儿不愿。”

她有她的底气,父兄的宠爱永远是她坚强的后盾。

“你这孩子,真是被明相宠坏了,怎的这般油盐不进!”明太后被她忤逆了心意,只觉头脑隐隐发痛。

“太后娘娘。”身旁女官见势不好,忙上前为太后施针按摩。

“明姑娘少说两句罢,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一片苦心被你糟蹋了,难免损了凤体。”女官得了明太后的授意,给明斟雪施压。

“斟儿惶恐,请姑祖母珍重身体,莫要再为斟儿操劳心思。”明斟雪仍不愿应承。

护甲恼恨地敲击着案几,太后阖上眼眸,语调苍凉:“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哀家是管不动喽。这么着,你既进宫一趟,总该去御殿见见皇帝罢,替你父兄向皇帝问个安,尽尽臣子本分,总使得吧?”

躬问圣安这种事,明斟雪推却不得,只得告退前往御殿。

“那丫头的脾气也着实古怪,富贵荣华谁不想要,偏她不肯做这个皇后。”明太后按着眉心,侧目吩咐了句:

“传哀家的话,让皇帝见见明家这丫头,不论将来太子花落谁家,太子妃只能是她。”

世事难料,不过一夜之间,整座皇城竟已无声无息易了主。

新帝行事之诡谲,心思之缜密,令人毛骨悚然。

御殿中迎接明斟雪的不是老皇册封太子妃的诏书,而是贴上脸颊的冰冷匕首。

“姑娘这副皮囊,生得真好。”独孤凛深沉的眸中映出匕首凛冽冰冷的寒光。

他抬眸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雕梁画栋间吊着的刚剥下不久的皮囊。

人l皮很新鲜,仍在不断渗出的血液,先是一股股汇成殷红细流涓涓流淌,坠入地面在金砖上蓄成一块块血泊。

待到残存的血所剩无几了,便成了粘稠的血滴子,一滴一滴平静而令人心惊地昭示着生命的消逝。

独孤凛意有所指。

这些血淋淋的皮囊是对面前这个冒然闯入的女子的一种威胁。

“姑娘想知道,这些皮囊是如何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么?”

锋利的匕首轻轻擦过少女面颊上细小的茸毛,激的少女娇弱的身躯不住颤栗。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撞破了本王的秘密,这是死罪。”独孤凛声线冰冷。

他用匕首挑开少女额前凌乱的发,问道:“告诉本王,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不言。

独孤凛似有不悦,匕首冰冷的锋刃再度贴上少女的面颊:“本王是这片皇城的新主,你不愿说的事,本王总有办法能查出,届时你,还有你的九族,皆要因你今日之行为付出代价。”

这便是明斟雪转变念头,执意要入宫的原因。

新帝登基那日,明相率长子明槊长跪于御阶前。

“老臣为大徵殚精竭虑,虽死犹未悔。先帝垂怜,破格拔老臣为当朝右相,犬子明槊为征北将军。”

“而今老臣愿乞骸骨,以右相之位换得小女不入后宫,自行另择夫婿的机会。”

明槊亦抱拳朝新帝一拜:“臣愿辞去一身功名及封号,自行伍间最低等军士做起,只求陛下放舍妹还家。”

独孤凛撩起眼皮,冷笑了声,满眼尽是荒唐。

“右相与大将军退下罢,日后也莫要再提请辞一事了。”

他直起身,逼视着跪在他面前的文武之首,一字一顿道:“听清楚了,明斟雪她心甘情愿同孤做这个交易,用她自己维持二位的权势与地位。”

“可笑吗?她明明怕得要死,偏还要在孤的刀下硬撑着,求孤施舍给她后位,求孤将她锁在身边替孤保守秘密,绝不危及明氏中人。”

“你们也一样,为了明斟雪她一个人,连多年血汗铸就的功名利禄都不要了。”

帝王深邃的眸中忽然透出一种迷惘。

“孤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能让你们心甘情愿为了彼此而放弃自己。”

与倍受宠爱的亲弟不同,独孤凛生来便被老皇与容妃抛弃,连生母的面也鲜少见过几眼。

天生便对人世百态情感的体会有些无法弥补的缺失。

他自然无法理解明氏父子的执着,也无法理解他们为了对方牺牲自己的做法。

只一点,被独孤凛也被明斟雪忽略了去。

那便是,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

从一开始,能解决明斟雪撞破独孤凛篡位逼宫一事的最佳方式,便是杀了她,永绝后患。

依照独孤凛处事的手段,杀了明斟雪才更符合他的习惯。

为何破格答应明斟雪做这个交易呢?

也许是少女在他刀下害怕得发颤,却仍强撑着坚持到底的倔强引起了他的一丝兴趣。

也许是他一时兴起,想将明斟雪豢养起来,看看这个外柔内韧的女子在他身边能造出怎样的乐趣。

也许是因为他陡然察觉情感的空白,想学着像她一样去体会人世百态,将自己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也许是因着多年前的那场骤雨里,他破例多管闲事救了一个小姑娘,而小姑娘成了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对他说“生辰安康”的人……

明斟雪无从得知,更不愿知晓独孤凛如何养成了这样一种冷情冷血的偏执阴鸷脾性。

这样的人,天生无法体会七情六欲五感,好像世间没有什么可以触动到他的。

倒也有过一次例外。

那便是明斟雪意外得知兄长一双遗孤南下时乘坐的船半途沉没,死不见尸。

明斟雪意识消沉数日,最后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去当面质问独孤凛。

她知道这样做徒劳无益。

他是执掌生杀大权的帝王,谁死,谁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任何人无法亦不能影响他的决断。

那天的雨很大,就像幼时被教习嬷嬷关在院落里,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电闪雷鸣时一样可怖。

她执意一步一步走到御殿去见独孤凛。

“娘娘您不能这样,您身子单薄,腹中还有小殿下。淋着冷雨走这一路,身子受不住的。”

流萤哭着求她回去,明斟雪恍若未闻,只是扶着宫墙,步子越来越沉重。

独孤凛闻讯赶来拦她时,简直怒不可遏。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话应当是臣妾问陛下才对。”明斟雪眸中尽是失望与悲哀之色。

“随孤回去。”他阔步迅疾走至他面前,正欲将人打横抱起,明斟雪却出乎预料推开了他。

“这般折腾自己做什么,你腹中还有孩子!”独孤凛望着她被冷雨浇透的身子,心冷了半截。

“陛下在处死臣妾兄长的一对遗孤时,可曾顾念过他们也只是受家族牵连的无辜稚童!”明斟雪愤懑不甘的质问声伴着竭力隐忍的哭腔敲击着他的神经。

“陛下不是同臣妾说好了么,臣妾为陛下生下皇子,陛下饶臣妾兄长一双遗孤的性命。”

“不是说好了么!陛下为何又出尔反尔,对明氏非要赶尽杀绝呢!”

“既要对明氏赶尽杀绝,那为何独留臣妾一人苟活于世!臣妾腹中之子亦流淌着明氏的血,他更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你住口!”独孤凛额角青筋暴起,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攥紧明斟雪的手腕。

“事情并非你所想的这样,孤不知你从何得知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孤既答应了你,必会做到。只一件事,明斟雪你给孤听好了,你得活下去,将皇儿平安生下,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你做梦!”明斟雪的面上辨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满目悲凉,无力地摇着头。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独孤凛,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泼天大雨冲刷着地面,自她湿透了的裙裾下带出阵阵绯色。

她咬牙在独孤凛面前强忍着小腹坠坠的剧痛,竭力想多撑一会儿。

让这个孩子当着他的面落掉。

对于骨肉的确残忍,但这是明斟雪在绝境中能想到的对独孤凛最好的报复。

让他切身体会,失去在意的至亲的痛苦。

意识抽离前,明斟雪如愿看到了她想要的场面。

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帝王眸中罕见地闪过惊慌。

他抱住明斟雪冰冷的身体,失声疾呼传太医。

明斟雪依然不愿让他触碰自己,可是她已经没了力气再去推开他了。

“独孤凛,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冰冷的雨水打湿了明斟雪脸颊,她苍白的唇瓣覆在独孤凛耳畔虚弱地嗫嚅着。

不会再相信独孤凛了……

所以他换了个身份,以薛昭的名义来接近她,是么?

那个为护周全,屡次以身替她挡下伤害,因而重伤昏迷的少年。

那个雨夜中虚弱不堪却依然选择去护住更为弱小的存在,拿雏鸟博她同情的少年。

那个费尽心思去迎合她的喜好,彻夜不眠只为让她醒来时能吃上喜欢的菜肴的少年。

“我愿意做小姐的奴。”

“小姐只能吃我亲手剥好的荔枝。”

“小姐畏寒,我来为小姐取暖。”

“小姐只许盯着我看,若多看了别的男子一眼,我心里不畅快。”

“小姐还在生我的气么?”

……

离别之时,他步步紧逼将她堵在胸膛与墙壁之间,迫她正视自己的心。

“小姐喜欢我,对么?”少年俊美的凤眸透出深沉浓烈的情愫,急切想要向她确认心意。

明斟雪不可否认那一瞬的心动。

前世倒底做了三载夫妻,独孤凛实在太了解她了,他布下天罗地网,步步为营获取她的信任,感情。

这一世恢复记忆前的单纯少女不可能不心动。

可现在,她也要亲手打碎这场充斥着欺骗与算计的虚假幻境。

眼角倏然落一滴苦涩泪水,明斟雪睁开了眼眸。

她捂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双臂抱膝坐起身来。

起初将哭声堵在喉中,小声呜咽着,而后满腔汹涌的苦涩不断催逼着更为强烈的情绪占据心头,明斟雪崩溃地将头埋进衾被里,哭出了声。

没有什么比刚得到便失去更为痛苦。

情窦初开的少女得知感情被骗时如此。

处心积虑诱娇入怀的独孤凛,自以为得到了明斟雪时亦如此。

明斟雪庆幸自己在心动的那一日恢复了前世记忆。

眼下独孤凛尚未篡位登基,她也没有迫于无奈入宫为后,父兄更是好好陪在自己身边。

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有了改变前世悲剧的机会。

既然独孤凛已经找上了自己,当务之急便是及时斩断这段孽缘。

明斟雪厌恶独孤凛的为人,却也不得不敬畏他的手段。

她清楚知道,放眼当今大徵朝野,无人能与独孤凛相抗衡。

若再迟迟犹豫不决,待到独孤凛登基称帝后,她便会重蹈前世覆辙,再度沦为帝王掌中豢养的金丝雀。

该如何躲开他呢?

超脱红尘,去寺庙常伴青灯古佛么?

本朝有律,削发为尼者终身不得再入世俗,她若真遁入红尘,便再也不能陪在父母兄嫂的身边了。

前世亏欠亲人太多,今生她只想好好陪伴亲人身侧,弥补前世错过的时光。

那么便只剩一个法子了。

在独孤凛回来之前,定下一门让他无力干涉的亲事。

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容怀瑾。

他是独孤凛的表兄,前世独孤凛对待容氏素来宽和,若成了他的兄嫂,想必他也不会罔顾人伦,强抢兄嫂吧?

明斟雪打定主意,天亮后立刻让兄长帮自己去探容氏的口风。

可巧这日,容氏老太爷亲自来了明府与明父叙旧。

“柏山兄许久不见哪。”容老太爷乐呵呵的,给了容怀瑾一个眼神,容怀瑾察言观色,立即上前来拜会明相。

“昨日怀瑾管束下人不利,让小厮冲撞了明姑娘,因而特地来给明姑娘赔罪。”

明相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便也不再遮掩,三言两语退却了此事,又旁敲侧击委婉表示了明斟雪不急着婚配的意思。

“明兄,孩子们都大了,也该操心这婚配之事了。我瞧着怀瑾与贵府掌上明珠自幼一同长大,自是有些情谊在的。”

“容兄不必多言,斟儿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从不会逼她,她不愿,这事便就此作罢吧。”

两人正推诿着,门外蓦地传来少女温软而坚定的声音——

“父亲,我嫁。”

她望着容怀瑾,哽咽了下:“我愿意嫁给容公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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