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认◎
夜色已浓。
提着鎏金铜镂八角宫灯的宫人沿着朱墙根一溜儿噤声疾行, 惊起枝头雀扑簌簌穿过繁乱树影。
“陛下。”孙进忠领着人朝帝王一拜,又转向明斟雪,令跟在身后的小宦官捧着漆盘奉上。
“明姑娘。”
漆盘上笼着一层绒布, 辨不清其下覆着何物。
明斟雪欲揭那层遮挡, 甫一伸出手便被独孤凛拦了下来。
“进去再看。”独孤凛用大掌包裹着她的柔荑, 放在掌心里摩挲生暖。
明斟雪低着头不语, 她身着单薄春衫,穿堂风倏的窜过脊背,吹得她薄汗冷凝,不由打了个寒颤。
独孤凛取下宫人递来的大氅, 披在了明斟雪的肩上。
“小姐路上出了汗,这会儿见了风容易着凉。”
大氅裹挟着沉郁浓重的龙涎香将明斟雪紧紧缠住, 帝王的气息侵入她每一寸肌理,无孔不入,融进每一寸芳泽。
明斟雪被缠得气闷, 索性抬手扯开胸前系带,将大氅塞入他怀中。
“不需要。”她冷得抱住纤细的双臂, 身子瑟瑟颤着,言语间毫不掩饰倔强与疏离。
“穿上,小姐很冷。”独孤凛道。
“不冷。”明斟雪摇着头, 眼睫被冻的簌簌轻颤。
“穿上。”独孤凛盯着她泛白的指尖, 语气重了几分。
明斟雪紧咬齿关,沉默不语。
独孤凛见状也不再多言, 将大氅披上己身, 而后握住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入怀里, 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身子。
明斟雪不自在地咬着唇, 抬手撑在独孤凛的胸前欲将人推开。
一举一动无一不透露着抗拒。
独孤凛怔了怔, 压下苦涩,勉强打起精神同她戏谑。
“小姐又忘了?”他俯下身,薄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耳廓,激的明斟雪身姿一颤。
“方才在马车上……”他的目光落在明斟雪膝间,似有若无敲打着。
眼看着少女回过神来逐渐变了脸色,独孤凛眸中的冰冷逐渐淡去,敛睫促狭一笑。
“抱紧些罢。”他引着她一双柔荑环过腰间,轻叹道,“孤似乎从未认真抱过小姐。”
“小姐也不曾给过孤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来历经两世,两人虽做过无数次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却连一个卸下心防依偎彼此的拥抱都没有。
帝王胸膛间灼热的温度将她身子煨的很暖。
“还冷么?”他摩挲着她的面颊,温声问着,一面又将人拥紧了些。
患得患失。
有失而复得后的小心翼翼。
亦为即将得而复失而惴惴不安。
“不冷了。”明斟雪小声嗫嚅着,终于肯出声回应他一句。
寥寥三个字,足以让独孤凛心口一暖。
春风一夜入寒川,心底凝结的冰封开始瓦解。
他握紧了明斟雪的手,力道起初很重,唯恐被她挣脱开,又担心捏疼了她,遂轻了几分,小心而珍视地摩挲着。
力道很轻,他的笑也很轻松,眼底压抑的酸楚却是实实在在的沉重。
“不要再松开孤的手了,好么?”
声音浸着淡淡的哀伤。
明斟雪印象中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权御山河受众生朝拜。或是一身纠缠着杀伐戾气,踩着尸山血海逼宫篡位的叛臣。或是那个处心积虑伪装纯良待在她身边引诱她的阴鸷少年。
一人千面,无论哪一面,独孤凛始终占据上风,主导着一切。
很少会如眼下这般,敛起高傲将自己的脆弱展露在明斟雪面前。
“不要再松开孤的手了,好不好……”
明斟雪垂眸看着那只穿过指缝紧扣住柔荑的大掌,只觉得一颗心重若千钧,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独孤凛望见她沉默不语的模样,黑眸中微弱的光亮又一瞬熄灭。
眼角泪痣轻颤了颤,惹人揪心。
“小姐不愿回答也没关系,日子还长呢。”他苦笑了下,却忽然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日也许并不多了。
那一抹牵强的笑僵硬地停在唇角。
包在掌心的柔荑这时轻轻地晃了晃,唤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明斟雪垂着眼睫,并不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幅度很轻,几不可见。
可是独孤凛看到了。
宫阙灯火由远及近依次燃起,温暖的光晕照在少女姣好面容上。
她方才的的确确点了点头致意。
掌心被她柔软的手填满,独孤凛觉得自己空落落的一颗心也被填满了。
喉结几经滚动,他低声试探道:“孤便视作小姐同意了。”
明斟雪轻轻“嗯”了声,脚下却不着痕迹远了他半步距离。
独孤凛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腔沉闷被她那一声极轻的回应吹散了许多。
扫眸一扫坤宁宫的牌匾,紧紧牵住她的手。
“走罢,入宫苑内看看。”
明斟雪却止步于门槛前,迟迟不愿进去。
“怎么了?”宫灯的光晕描摹着深邃眉目,独孤凛一扫平素的阴郁冰冷,眼底一片温柔。
“陛下带臣女夜访坤宁宫做甚?”明斟雪忖了忖,反问道。
“小姐一看便知。”
明斟雪摇摇头:“我不要进去。”
那是她的自戕之地,同前世一般无二的坤宁宫。
明斟雪不愿触景生情,再度忆起骤雪纷飞那日颈下滚烫的血与刺骨的冷。
利刃割断颈脉的一瞬很疼。
失了血色的唇瓣无力翕颤着,她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疼。
好疼……
明斟雪背过身,悄然湿了眼眶。
“总之,我不想进去。坤宁宫是历代皇后栖居的宫殿,我没那个资格,也对这座宫殿不感兴趣。”
她掀起笼在肩上的大氅,毫不犹豫将柔荑自他掌中抽回,作势要离开。
独孤凛疾步上前,握住她的细腕不肯松开。
视线一低便看清了明斟雪眼中蓄着的泪水。
喉咙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苦涩。
“斟儿乖。”他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反复安抚着,“别怕。”
独孤凛清楚她的恐惧从何而来。
背负着沉重的过往难以释怀,即使重活一世她也不会快乐。
独孤凛不愿让她独自沉沦于往昔的痛楚之中。
这一道槛,他必须帮明斟雪跨过去。
“孙进忠,将孤交代的那物呈上来。”独孤凛吩咐道。
宦官将漆盘捧至明斟雪面前,独孤凛敛眸深深望了她一眼,当即抬手掀开那层锦布——
漆盘当中置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极端的恐惧直击心灵。
视线触及匕首的那一瞬,明斟雪瞳孔骤缩,面上“唰”的褪了血色。
眼前的匕首同她前世自戕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明斟雪脑中轰然炸开一片茫然,定定怔愣着不知所措。
眼前场景飞速转换,她似又回到了自戕的那日。
冰冷的利刃割开脖颈,鲜血迸溅,滚烫的血濡湿了她的绒领,沿着伤口不断流淌。
全身力气一瞬抽离,她随骤雪一起轻飘飘的陨落在冬日里。
“阿父…阿母……斟儿想回家……”明斟雪气息奄奄。
腹中的血脉似是察觉到她正在遭受的危险,不安地动了动。
“对不起……”她抬手覆上小腹,轻轻抽泣,“对不起…这样做待你未免不公……可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泪水涌出眼眶,明斟雪的声音越来越无力,最后只能勉强颤动两下苍白的唇瓣,再发不出任何声息。
掌心感受到的跳动渐渐趋于平静,未谋面的小生命一直都很乖顺也很懂事,在那个冬日里随她一起抛下独孤凛,走了。
弥留之际,入目白茫茫的一片愈来愈模糊,唯有颈下钻心的疼痛和耳畔隐约传来的声音还算清晰。
她听见风雪间呼啸的风声,侍女惊慌的哭声,还有没来得及辨认出的骏马嘶鸣……
她死于昭元三年冬。
迄今为止,不知年月。
之后的日日夜夜,徒留一缕魂游离于人世间。
单薄的肩背难自抑颤动着,明斟雪一瞬崩溃,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全身失了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瘫软倒了下去。
如自戕那日一般摇摇欲坠,孤身葬身在雪海里。
身子蓦地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掌住,脚下一轻,她落入帝王温热的怀抱中。
这一次,独孤凛接住了她。
没有放任她独自坠落。
泪水漫出眼眶,划过下颌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揽住她腰肢的手掌上。
明斟雪缓缓睁开眼,恍然忆起前世濒死之际听到的骏马嘶鸣声。
疾影冲破饕风虐雪直奔坤宁宫而来。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何人敢在宫中纵马呢……
她抬眸撞上独孤凛深邃的黑眸,帝王凝视着她,眸中情意如燎原之火般炽热。
答案不言而喻。
“孤来迟了,”他忽的道了句,“若孤能早来一步,你也不必……”
明斟雪依偎在他怀中,阖上眼眸静静流泪不语。
若是从前,她会将死因归咎于眼睁睁看着明氏家破人亡,而自己被囚于深宫无能无力,逐渐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可如今她一瞬想通了。
那只误落入她手中的玉玦必有古怪。昭元三年的冬天,即便她不曾自刎追随明府亲眷而去,也难逃一死。
直至自戕那日,明斟雪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活着不过是拖着羸弱的身子残喘生息。
“斟儿,”独孤凛的声音沾上几分令人心酸的喑哑,下颌反复轻蹭着她的鬓边发,突然说道:
“对不起。”
平静的湖泊骤然惊起波澜。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明斟雪强忍着鼻间酸涩,道了声:“陛下不必对我说对不起。”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明氏倾覆那一日起,她便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这世上费心竭力想要置她,置明氏于死地的人多得是。
当年即便独孤凛早来一步拦住她,也无济于事。
“孤等了你很久。”独孤凛喉结滚动,“等了无数个日夜,才等来一个你。”
他捧起明斟雪留有泪痕的面颊:“时至今日,你还是不肯与孤相认么?”
“该以何种身份同陛下相认呢,是罪臣明氏之女,还是那位畏罪自戕的端谨皇后……”
“是孤的结发妻。”独孤凛打断她的话,俯身与她额心紧紧相抵。
“是孤的妻。”他握紧明斟雪的手。
“也是大徵古往今来最好的一位皇后,没有任何罪责加身。”
夜风迭起,吹的明斟雪面上泪痕冰冷,她启唇试图说些什么,脱口的话语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何必囿我一人,陛下以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姑娘。”
“不会。”独孤凛语气笃定,手臂越收越紧,恨不能将她揉入骨血里。
“不会再有任何人比斟儿更好。”
“会有的。”
“不会!”眼尾攀上偏执的猩红,独孤凛声音沉的令人胆颤。
明斟雪阖上眼,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独孤凛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喉结滚了滚,忽的问了句:“那时会感觉到疼么?”
“什么?”明斟雪睁开眼,“感受的到……疼?”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刀刃割开皮肉,自然会疼的。
独孤凛问这话是何意,莫非问的不是她?
明斟雪略一思忖,面上霎时褪了血色,一颗心如坠无底深渊。
“知道疼么?”独孤凛鼻梁轻蹭着她冰冷的面颊。
明斟雪攥紧了他的袖摆,指节惨白。
“不……不知,”她出于愧疚,微微哽咽,“他那时还小,应是不知疼的,却能感知到危险……”
她缓了缓颤抖的音调,继续说道:“明氏诸罪加身,他流着明氏的血,即便平安长大将来也会遭人非议。不计后果将他带来这世间经受苦难才是真的残忍。”
独孤凛怔了怔,眉头一皱:“孤不是在问孩子。”
明斟雪茫然地望着他。
“孤是在关心你,你当时能感受到疼痛么。”
“陛下对我有怨吗?”明斟雪反问道。
她眼睫低垂:“我知陛下是极喜欢皇儿的。”
从前十殿下独孤诚领着女儿朝见天子时,独孤凛待小郡主是极好的。
约莫因自己自幼缺失亲情,故而想要填补空缺,与小孩子接触时难掩新奇与宠爱。
先皇与太后摧毁了他作为一个人该拥有的情感,是明斟雪来到他的身边,一点一点引导着独孤凛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她教会了他什么是喜欢。
而后毫不留情亲手斩断了他将将萌发出的情感。
“陛下对我有怨吗?会怨我私自做主一尸两命么?”她问。
独孤凛盯着她的眼睛,道:“会。”
明斟雪轻笑了声,点点头:“可是我不后悔。”
“明氏不出怯懦之辈,我有我的自尊。即使重来一次,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破人亡,还要勉强苟活于世。”
“陛下怨着我罢。”她叹了声。
“此事非孤本意。”独孤凛低声道,“孤起初的确有怨。”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明斟雪的面颊:“后来变了。”
“不是不怨,是不舍。”
“孤舍不得怨你。”他望着明斟雪,“你走之后孤不曾纳过任何人,孤无所谓子嗣,便是直接过继宗室子也无妨。”
“但你只有一个。”他眉眼深深,“斟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孤只认你一人。”
“陛下何至于此……”明斟雪叹道,“您权御山河,是百姓口中的明君,何至于非要与我纠缠不可……”
独孤凛握住她的手,贴在心上:
“心意决定的事,孤又能如何?”
“孤自少时起便笃信想要的东西一定要牢牢握于掌中,至此方休。”
他眸底交织着病态偏执的深情与缱绻:“你也一样,孤的心既已属意于你,便一定要将你得到。”
“孤一厢情愿也好,你我互为怨偶抵死纠缠也罢,只要能将你留在孤身边。”
“只要能将你留在孤身边。”
他眸中氤氲着痴缠情愫,薄唇反复去吻明斟雪面上的泪珠,逐渐游移至唇角,克制欲.念缓慢侵占她的柔软,含着唇瓣一点一点吸.吮。
一手按在她颈后揉捏几下,掌住明斟雪抵在唇间,教她适应自己的侵入。
“孤喜欢斟儿。”他低声呢喃着。
“从前喜欢,今后也会一直喜欢。”
独孤凛揽过她的腰身一抬臂,抱起她踏入坤宁宫。
“再看一看这里罢,斟儿与孤在这里相处了三年。”
“不.要!”明斟雪心生抗拒。
“陛下若对臣女仍存有一丝怜惜,便放过我罢。坤宁宫是我的自戕之地,陛下非要逼着我揭开往日的旧伤疤不可吗?”
明斟雪心下发怵,很是害怕。
骤雪中拔刀自刎那一幕是解脱也是她的梦魇。
“放我走吧……”她薄肩轻颤,入目熟悉的一切无一不在刺激她的神经。
独孤凛步履不停。
“陛下!”明斟雪不住挣扎,唇瓣轻颤着声音越来越低。
身子一低,独孤凛将她放了下来。脚尖甫一触到地面,明斟雪慌忙逃离这处令她无比恐惧的宫殿。
飞雪,鲜血,梅树,亡魂……
过往的一幕幕缠绕着她,明斟雪拼尽全力想要逃离开。
她循着前世的旧路奔逃,却闯入一片陌生的梅林。
梅树已过了开花的时节,没什么颜色,满树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状琉璃灯,璀璨夺目。
明斟雪讶然,她记得宫苑这处原本只有一棵梅树。
她殒命于那孤树之下。
也是孤零零的一人。
独孤凛的声音停在她身后:
“万物有灵,坤宁宫原先那棵梅树在你走之后,花开一季便败了,自此枯萎了无生机。
孤登基后命人移来梅树数棵,植于那树身侧,花开花落终年相伴。”
他自身后抱住明斟雪,揽入胸膛间:
“树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棵了。”
“斟儿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火树银花,明灯错落,于黑夜中绽开辉煌一片。
那是独孤凛为她种下的繁花灼灼。
永不会败落。
坤宁宫的花四季常开,有一个人独守寂寂长夜等她回来。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
“怎么又哭了。”独孤凛笑着看她,动作轻柔用指腹为明斟雪拭去眼泪。
“莫哭了,孤一直都在。”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孤一直在等斟儿回来。”
“陛下为我做了很多事么?”明斟雪眨眨濡湿的眼睫,低泣着问道。
独孤凛轻笑了声:“多的数不清楚了。”
明斟雪点点头。
她收起了眼泪,波动着的情绪一瞬冷静下来。
“开诚布公吧,陛下。需要我用什么来偿还?”
黑眸凝视着少女镇定的面容,独孤凛冷笑了声,眸中蓄着的温柔逐渐变得阴郁。
“斟儿果然心思灵敏。”他伸手勾起她的一缕青丝绕于指尖,漫不经心玩弄着。
“陛下目的不纯。”明斟雪道。
“斟儿一早便看出来了,不是么?”他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孤想要什么,斟儿心底难道不清楚?”他唇角勾着莫名的笑,尾音慵懒拖长。
目光透着病态缱绻缠上她的心口。
“孤想要你的心啊。”
眸光自窈窕曲线间缓慢游走,最终落于起伏着的雪脯当中一点朱砂痣上。
他俯身贴在明斟雪耳侧,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斟儿,孤还想要——”
作者有话说:
(在停车场积极拼装零件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