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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在坤宁宫的第一夜, 夜来幽梦催发,明斟雪回到了昭元四年春。
她死后的第一个春天。
独孤凛不允她入土为安,只是固执地以冰棺养着那具了无生机的尸身, 封藏于宫殿中。
门扇被钉死, 整座宫殿固若金汤, 帝王下令用重重锁链将棺椁锁于大殿, 似乎这样便能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独孤凛不曾亦不肯踏入宫殿一步。
他在逃避。
他刻意去欺骗自己,明斟雪还在,她只是不愿意见他。
直至沉重的思念日复一日堆积起来,在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彻底压垮了帝王最后一根脆弱不堪却还要强撑着紧绷的神经。
疾风骤雨残忍地抽打着窗扉。
孤枕难眠,撕裂般的疼痛自胸腔直窜出喉咙。
喉口遽然喷出一股腥甜。
隐隐有雷声碾过夜空。
今岁第一场春雷将至。
胸腔的疼痛还未消褪, 那若有若无的雷声彻底震碎了他的心弦。
独孤凛蓦地起身下榻,仓促地擦去唇边血,顾不得执伞, 只一昧朝明斟雪停棺的那方宫殿冲去。
许是苍天也在刻意折磨他,雨势倏然变大, 瓢泼大雨狠狠鞭笞着盛京城,天地间炸开纷乱震耳的响声。
骤雨重重砸上独孤凛的身,浸透了他的玄袍, 砸的皮肉生疼。
他无知无觉似的, 只知去寻停棺的那方宫殿,步履愈来愈快。
身后成群的宫人慌得不成样子, 匆忙凌乱的脚步踏开水花一片, 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帝王。
“陛下!陛下您当心龙体!”大监孙进忠拼了老命喊破喉咙, 急得握拳狠锤了大腿数下。
毫无用处。
积攒已久的思念冲破堤防。
独孤凛再也撑不住。
相思烧沸他的血, 如刀磋磨深刻入他的骨。
独孤凛失了理智。
他甚至没有耐心等到守殿禁军寻来钥匙将锁链打开。墨靴一扬, 卷起淅沥雨水狠命踹上殿门。
轰然一声巨响,殿门应声被强制破开。
闪电劈开长夜,雪亮电光照见独孤凛面色愈发苍白骇人,磅礴骤雨根本压不住他一身戾气。
可当冰棺的一角映入眼中时,帝王周身凛然的气势瞬间被无法跨越的生死抽走。
独孤凛艰难地拖着脚步靠近棺椁,一步比一步沉重。
从未觉得短短几步路竟会这么漫长。
长到他似乎永远触不到那方冰棺。
“斟儿。”声音低哑的令人心碎。
“对不住,孤来迟了。”
“孤不该留你孤零零一人待在这里……”
独孤凛沿着棺壁缓缓跪坐,张开双臂抱住她的棺椁,被雨水浸冷的面颊紧紧贴上棺盖。
“孤只是不愿意相信,你已经走了……”紧咬的齿关打着颤溢出低沉悲鸣。
“你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命来报复孤。”
“如你所愿,而今孤独活于世生不如死,你满意了…你可满意了……”
狂风大作,殿外接连炸开轰鸣雷声。
支撑着他入夜冒雨奔赴而来的是那位静卧棺椁的姑娘。
“斟儿莫怕,孤留在这里陪着你。”
“直至雷雨停息。”
明斟雪生前惧怕雷电轰鸣,即便她死了,独孤凛仍不敢忘。
“斟儿胆子这般小,黄泉路上若是惊着你,该如何是好。”
独孤凛抚摸着棺椁,试图为她驱散棺上附着的寒气。
可是他与棺椁都很冷,谁也无法给予谁多一点的温暖。
“陛下——”孙进忠领着一众宫人捧来干净的大氅意欲叮嘱帝王更衣。
“滚出去!”独孤凛冰冷的眉眼骤然掀起暴戾。
平地炸开一声惊雷,震的天摇地动。
“谁允许你们踏足这方宫殿的!滚出去!都给孤滚出去!”他暴喝道。
闪电刺破乌云照在帝王苍白的面上。
独孤凛眸中尽是绝望与疯狂,如一头嗜血的兽,又似杀气浓重的修罗,不容旁人靠近半步。
“滚!”
“都滚出去。”
“别扰了她清静。”
独孤凛似已疲累至极,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阖起眼,眼角倏然滚落一滴又一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清泪。
宫人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被吓得面色如土哆嗦着四下慌逃。
“孤把他们都赶走了,都走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我。”他反复呢喃着,如孩童般夸耀自己,向明斟雪寻求奖励。
得不到任何回应。
喉结滚了滚,独孤凛轻抚着棺椁,似是在隔着棺壁小心翼翼触碰明斟雪的眉眼。
掌下一片冰冷与死寂。
他跪坐在棺椁前,沉默良久,眉心紧贴着棺木,薄唇吐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斟儿。”
“孤好想你。”
那位稳坐高台、不可一世的帝王在她棺前低下头颅,痛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几近哽咽:
“孤好想你。”
“何故如此狠心,孤寤寐思服,始终不得斟儿入梦。”
“偶有一回醉酒,恍惚得见卿。”
“自此醒时迷醉,醉时不愿醒……”
此后夜夜,他与孤殿棺椁相伴至晨光熹微,殿内铸长明灯千百盏,为明斟雪驱散黑暗。
“孤今日替你兄长翻了案,明将军的尸骨被送回盛京与你嫂嫂合葬。”
“孤命人重修了相府旧宅,这是孤亲手自你闺房前摘得的花,你可还欢喜?”
“孤近来咳血咳的厉害,身子大不如从前,想来,很快便能去陪你。”
入夏后,他盯着棺椁中逐渐衰朽的尸身红了眼眶。
“怎么办,斟儿,怎么办,天热了,孤快要留不住你的身体了……”
他握住那只浮现暗紫尸斑的手,声音抑制不住颤抖:“斟儿你告诉孤,孤该怎么办……”
泪水自眼角滑落,他呜咽着,喉间滚出悲鸣。
“明斟雪。”
“孤爱你啊……”
梦境的最后,她的尸身被破格葬入帝陵,那是历代帝王才有资格入驻的陵寝。
明斟雪恍然明白,为何独孤凛选择了自焚于地宫的结局。
只因她生前一句“生不同衾,死不同椁”,他将帝陵给了她,不敢再与她合葬。
一代帝王,临终连个葬身之地也无。
梦中的明斟雪望着棺椁前立着的那人,倏然落泪,泣不成声。
独孤凛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神情憔悴,眼中尽是悲恸与不舍,语气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孤有办法了,斟儿,孤找到办法救你了,再等等孤,再等一等,孤很快便来寻你。”
什么办法呢。
明斟雪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她的重生的确与独孤凛有关。
这个疯子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心酸。
“独孤凛…”明斟雪眉头蹙紧,忍不住抽噎着泣出声。
“独孤凛……”她哭着自梦中悠悠转醒。
有人伸掌轻抚着她的发,声音低沉温柔,安抚道:
“孤在呢。”
明斟雪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恍惚出现帝王的身影。
“独孤凛。”她唤。
“孤在。”他俯身屈起一膝半跪于她榻前,给予明斟雪每一声回应。
明斟雪一瞬辨不清梦境和现实,撑着寝榻起来,倾身扑入他怀中。
“独孤凛……”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独孤凛脊背倏的绷紧,面上僵了僵,缓慢伸臂环过她腰身,将她紧紧抱住。
“怎么了,是不是又梦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下颌轻抵她的发顶,独孤凛偏头去望她。
明斟雪摇摇头,又微微颔首。
大掌覆上她脑后青丝温柔安抚着,帝王眸色蓦地一沉。
“不论现实或是梦境,谁敢欺负斟儿,孤帮你杀了他出气。”
明斟雪闻言猛然抬起头,满眼惊慌忙用掌心去捂住他的唇:“不要,不可以杀……”
她眼睫上尤缀着泪,一紧张便颤悠悠滑落,留有两道泪痕在脸颊上,看着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独孤凛心底一处柔软瞬间塌陷。
“不杀,孤听斟儿的,不杀。”他握住明斟雪颤抖着的一双手,包在掌心里捂暖。
明斟雪狂跳不止的心这才逐渐平复下来。
“何事能将斟儿吓成这般模样。”独孤凛回想着她醒时不住唤自己的名字,剑眉一皱,问道:“斟儿又梦到了孤从前的事?”
明斟雪似乎仍未找回魂儿,眼神木木的,并不搭理他。
独孤凛坐在她身侧,伸臂揽住薄肩,明斟雪许是还未睡醒的缘故,头脑懵懵,破例没躲开,顺势身子一倾依偎在他怀里。
“难得你愿意黏着孤。”独孤凛眉目深沉,“真不知让你知晓那些事究竟是好是坏。孤私心不愿让你背负太多,可似乎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那么厌恶孤。”
明斟雪怔愣半晌,忽然问道:“陛下不去早朝么?为何一早守在这里。”
“无妨。”他道,“钦天监昨夜来禀推测今晨有雷雨,孤担心你会受惊,一早赶来看你。谁料斟儿没碰上打雷下雨,反倒被梦吓个不轻。”
“梦到孤对你做了什么?哭得那么委屈。”
他抽出图册当着她的面翻开,一本正经说道:“指给孤看,是哪一种姿势……”
“过不过分!”明斟雪抄起图册再一次砸上他胸前,“你一个皇帝,怎么好意思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孤勤学苦练,斟儿不满意?”他皱眉。
“你……无耻!轻浮!枉为人君!”明斟雪愤愤将他自榻边推开。
独孤凛俯下身与她视线平齐,敛眸一笑。
“斟儿不伤心了罢?”
明斟雪一怔,继续奋力推他:“不伤心了,被陛下气到了!”
“翻脸无情。”独孤凛打量着她,淡淡评价道:“斟儿醒来哭着唤孤时绝非这般薄情。”
“小祖宗,别气了,孤去上朝,嗯?”
明斟雪垂下眼睫不语,耳尖烧上绯红。
独孤凛将要抬步,见她这般模样,又将步子折了回来。
“孤在这里陪着你,斟儿一时不解气,孤便待一时,一日不解气,孤便陪你一日。”
“若我一直生气呢?”明斟雪抬起头问。
“那便陪斟儿一辈子。”他神情认真,不似在空口妄言,“下一世,每一世,生生世世,孤哪儿也不去,只陪在斟儿身边。”
“大千世界万紫千红,囿于我一人,陛下不会感到厌倦么?”
“不会。”独孤凛摇头,“斟儿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不会再有人比斟儿更好。”
“孤前半生苦难颇多,得遇斟儿,便也知上苍待孤不薄。”
他深深望着明斟雪:“孤才是被神明眷顾的那一个。”
“我没有陛下说的这么好……”明斟雪摇着头。
“陛下也没有自己所说的那般糟糕。”
“那么斟儿可否试着接纳孤?”独孤凛眸中阴翳渐渐消褪,填满了温柔。
“孤不敢期冀你心如我心,斟儿只需每日多喜欢孤一点点,每日能对孤多出一星半点的喜欢足矣。”帝王的语气甚是小心翼翼,同朝堂之上杀伐决断的形象截然不同。
独孤凛生就一副桀骜不驯的傲骨,不容外力摧折,便是压弯半分也不能。
哪怕从前被昏聩迂腐的老皇随口胡诌出一个罪名拿钢鞭鞭笞发泄怒意时,独孤凛也将脊背挺的笔直,头颅不曾低下半分。
这般高傲的人,会小心翼翼的对她说:“斟儿试着多喜欢孤一点好不好,不敢奢求太多,一星半点足矣。”
会一遍又一遍说“孤喜欢你。”毫无保留告知她心意。
他已经是世间最尊贵的帝王了,却甘愿敛起锋芒,一再祈求能得到她的爱意。
明斟雪不知该如何直面他,她抬头望了眼天色,寻个借口催促道:“时候不早,陛下该早朝了,再不能留在坤宁宫久做耽搁。”
没能如期得到回应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亲耳听见时,多少仍会失望。
独孤凛眸中温存不再,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冷郁。
他起身,欲唤来宫人将朝服重新整理平整。
“我来帮陛下吧。”明斟雪忽然轻声道了句。
“可以吗?”她问。,
独孤凛目光微诧,怔了怔,抬手示意宫人退下。
明斟雪掀开衾被下榻,亲手仔仔细细抚过华服的每一寸为他正衣冠。
重复前世做了无数次的动作。
两侧候着的宫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
这明姑娘更正帝王衣冠的手法为何如此娴熟。
独孤凛身形颀长挺拔,高处明斟雪伸手够不着,便努力地踮起脚尖。
独孤凛薄唇一勾,如从前那般俯下身来屈就她。
明斟雪便顺势继续整理,想到独孤凛的动作忽的神色一怔。
原来前世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已学会从细微处迁就她。
隔阂相融于无形。
只是她与他皆不曾留心。
一个不知该如何表达,另一个则从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