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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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也川从来没有主动去见?过温昭明,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卧房位于公主府的哪一方位。跟在霍时?行身?后,绕过几棵乌桕树,穿过月洞门, 霍时?行将他带到了一个?院落门口。

门上没有挂匾额,霍逐风正站在院门口。

“师傅。”吊郎当的霍时?行对霍逐风十分恭敬,“宋先生想见?殿下。”

霍逐风入内通传过后,对宋也川说:“先生请进。”

公主寝房外种了几颗广玉兰树和梨树, 春风拂面?,肥硕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好不热闹。花色粉白, 芳馨簇簇。

红绡纱裁成?的宫灯挂在檐下,檐角的惊鸟铃轻轻摇曳, 发出动听的声响。

宋也川绕过黄杨木牙雕芍药插屏,走进明间时?,温昭明正在看书?。

灵芝纹紫檀方桌上摆着笔架和笔洗, 房间里铺了暗红色的地衣,鎏金博山炉中?燃着降真?香。温昭明身?上披了一间兔毛氅衣, 领口处一圈绒绒的兔绒衬出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温昭明抬眼看来, 宋也川缓缓在她面?前跪下。

“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跪。”温昭明把手中?的书?掀过一页, “我?没有那么多规矩。”

“殿下。”宋也川轻声说, “我?做错了事?情, 请殿下原谅。”

温昭明微微挑起眉。

“今日我?在琉璃厂买纸,奓帽被撞落,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宋也川的声音很平静,“我?手足无措, 狼狈回府。殿下曾几次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我?却依然没有做好准备。”

宋也川仰起脸,安静地看向温昭明:“是也川怯懦了。”

今日宋也川在琉璃厂遇到的遭遇, 霍时?行已经向温昭明禀明,在听完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宋也川。如果他此?刻仍在浔州,只怕整日里和黄卷为伴,清贫却可以活得平静不被打扰。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人当街□□。

更甚至,温昭明觉得宋也川会在心里怪她。

一个?上午,她手中?的书?页没有翻过几页,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听霍逐风说宋也川想见?她,温昭明让冬禧拿了两张银票,只待宋也川开口,便将他送回浔州。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温昭明把桌上的银票递给宋也川,“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去浔州。”

宋也川如水一样的目光清澈地看向温昭明,他轻声说:“殿下不要赶我?走。”

“不是我?要赶你走。”温昭明苦笑,“是我?觉得自责。带你回京,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一直利用你来解我?当下困局。我?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觉得自己?成?了像王鼎安那样利用你的人。如今你又蒙受不白之冤和不应受的羞辱,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午后的阳光温热而耀眼,照亮了宜阳公主明丽的侧脸。

宋也川安静地听温昭明说完,他眼眸漆黑,光润如水洗:“不是殿下的错,殿下和王鼎安也并不是一样的人。”

“也川是自愿的。”他轻声道?。

宋也川鸦色的长发尽数束起于簪中?,乌发在灯下反射出淡淡的弧光。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暗红色的地衣上,宋也川的嗓音在房间中?安静地响起:“这一切都是源于我?自己?的逃避,我?从始至终都在逃避自己?的身?份、逃避自己?的过去。”宋也川抬起头,“殿下,也川不会再?怯懦了。”

宋也川是一个?柔软的人。

刑杖加身?,风催雨折,他从来没有怨怼过任何人。他的温和总是伴随着对自己?情绪的消耗与撕扯,宋也川的那份温柔总叫人觉得心疼。

宋也川的改变比温昭明想象得还要多,昔年在报恩寺时?,面?对别人的指摘,宋也川不屑于辩驳,如今他却能在此?刻温和又耐心地告诉她,他不会再?怯懦了。

“秋绥。”

秋绥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的是宋也川在琉璃厂遗失的奓帽。温昭明站起身?,把奓帽拿起,放在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今日穿的是一件直裰,领口方圆露出一小块凸起的锁骨,帽子上的珠链流淌在他手腕之间,映衬着瓷白的皮肤和莹润的眼眸,像是一幅水墨未干的图画。

“不是你的错。”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

“宋也川,不要向我?道?歉,是我?对你不住。”

直到宋也川的背影消失在院墙尽头的垂花门处,温昭明喝完了杯中?的茶。

霍逐风自外面?走进明间对着温昭明抱拳行礼:“殿下,查到了。今日午前,傅侍读跟随在宋先生身?后,待他走到琉璃厂后,找了几个?乞儿故意将他奓帽撞落,然后再?散播各种言论。另外,宋先生在琉璃厂两次都遇到的人叫江麓,属下派人查过他的底细,他曾经在藏山精舍中?求学数年,算是宋先生的旧时?好友,但昨日宋先生在琉璃厂时?被人栽赃诬陷,他故装不识,门窗紧闭。”

霍逐风冷笑:“一个?个?自诩是饱学之士,可分明行的都是不义之举。这群文人最喜沽名钓誉,看似两袖清风,实则一团污秽。”

第17节

“往后傅禹生的拜帖不必给我?看了。”温昭明淡然道?,“若他再?来,便说我?不在。”

*

和闻笙初霁一起选入公主府的美貌少年,还有一位名叫顾安。

他今年十六岁,去年时?考中?了举人。原本这是全家人都开心的事?情,但他的父母却愁眉不展。顾安的家在京郊以北三十多里的小县中?,恰逢灾年,家里的土地收成?很差,若顾安入京科考,家中?连劳动力?都没有。可若是不考,全家的指望便在那几亩薄田上。

顾安咬了咬牙,决定不再?考了。

原本靠种地,还能种出一家人的口粮和明年的良种,没料到河道?衙门为了兼并农民的土地,刻意拆毁堤坝,以十石稻谷一亩地的价格,收走了全家人赖以为生的土地。三十石稻谷很快吃完,父母相继饿死,顾安的妹妹被迫送去叔父家做童养媳。

顾安在进京途中?,饿昏于路旁,不得已进了公主府。

宜阳公主对他没什么兴趣,却也没有禁他的足,大概是动了些恻隐之心,想给他一条活路。顾安感念温昭明的恩情,没有对她生出丝毫怨怼。只是他昨日上街时?听同村人说,叔父家也渐渐揭不开锅了,想要把他妹妹埋进勾栏里换些粮食。

顾安如遭雷击,一脚深一脚轻地回到了公主府,他走到宜阳公主的卧房外,却被侍卫们拦住了退路:“退后,不得再?靠近了。”

他苦涩地抬头道?:“能不能劳烦大哥通传,我?想见?一见?殿下。”

侍卫严肃:“殿下今日在花厅见?客,谁也不见?。”

顾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却又舍不得走。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走来的是容貌盛雪的闻笙。顾安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上前:“公子可否帮我?通传,我?想见?见?公主。”

平日里待在温昭明身?边,闻笙总是笑意暖暖,人畜无害。可面?对无依无靠的顾安,他面?无表情:“今日你要见?,明日他要见?,我?和殿下都很忙,没空听你们说话?。”

顾安顾不上颜面?,猛地跪下:“我?家叔父要把我?妹妹卖进勾栏,求你帮我?,求你。”

闻笙掩唇一笑:“卖进勾栏不好吗?衣食无缺,总比饿死强吧。”说罢,不再?理会面?如死灰的顾安,施施然地往院中?走:“我?要去陪殿下待客了,你快走吧。”

父母皆亡,连妹妹也不能保住,顾安悲从中?来,失魂落魄。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险些撞到一个?人,宋也川侧身?看来,见?一少年眼圈泛红,魂不守舍,不由问到:“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安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宋也川额上的刺字,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对着宋也川拱手:“兄台应该是宋先生吧。我?叫顾安,和初霁闻笙二人一同选入府的。”

宋也川亦徐徐回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顾兄不如去我?那坐坐。”

顾安跟在宋也川身?后走到了西溪馆,宋也川从紫檀博古架上取出一盒茶叶,为他倒了一杯茶。

顾安眼睛微红着说完了全部的始末,宋也川沉吟片刻道?:“若说你叔父即刻要把令妹卖去勾栏,我?是不信的。他大约是见?你久久没有回音,以为你在京中?出人头地,想要借机敲诈罢了。”

听宋也川说完,顾安忙问:“那我?该如何?我?身?上攒了一点银两,我?马上派人送去。”

宋也川摇头:“今日割一城,明日割两城。顾兄要知道?,人之欲无穷。若他真?认为你软弱可欺,那么令妹便会成?为他们的把柄,你也只能任由他们予取予求。”

“那……那我?该怎么办,请宋先生教我?。”

“明日我?让霍时?行带几个?人马去你老家一趟,先砸几样家具,然后质问你的去处。他们见?来者不善,定然会吐口。这时?候,便让霍时?行说你在京中?犯了大错,亲眷一律问斩。如此?一来,令妹在他们眼中?便成?了烫手山芋,他们一时?也来不及将她发卖,只会把她赶出家门。到时?便可以让霍时?行将她接来。”

这法子可行,顾安的眼睛微微一亮,随即低落下来:“连我?自己?都寄人篱下,哪里有我?们兄妹二人的容身?之处?”

宋也川面?容平静:“殿下那边,我?替你去说。”

顾安闻言大喜过望,立刻跪下要给宋也川磕头,宋也川避过:“事?成?之后再?言谢也不迟。”

那日晚上,宋也川写?了一道?折子,派人送到了温昭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