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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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病时总比过去更娇气些, 眼圈红红的,眼泪围着眼眶转,宋也川将自?己的凳子拉得更近些, 温和说:“陛下?是疼你的,只是天家的父女,哪能和寻常人家一样呢。”

温昭明咬了一口如意糕,又尝了杏脯与肉干, 终于?看上去开心了些。

冬禧端着药碗走进来,只见二人端正地坐着, 没?发现什么端倪:“殿下?,药好了。”

温昭明神情恹恹:“知道了, 放下?吧。”

宋也川对?着冬禧笑:“给我吧。”

冬禧和秋绥两个侍女都很喜欢宋也川,先前公?主生病时,每次有他在, 殿下?都会听话喝药,二人不?疑有他, 立刻将药碗送到?了宋也川的手上。

等到?她?们?退了出去, 温昭明吸了吸鼻子:“你这是什么药, 闻着就苦。”

宋也川笑着说:“殿下?, 这是我平日里喝的药。殿下?的病就要好了, 多吃饭多喝水便是了,不?用吃药了。”

“若我父皇能像你这么想便好了,他只觉得让我吃药就是为了我好。”

她?看着宋也川端着慢慢将药喝尽,他眉心舒展又沉静, 温昭明捻了一个杏脯塞进他嘴里:“苦死了, 压一压。”

宋也川的眼眸轻轻动了动,那枚杏脯含在唇齿间, 弥漫开一丝细腻的酸甜,口中含着食物不?宜对?人说话,于?是他便对?温昭明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来。

“你的右手,如今可以端得住碗了?”温昭明将他的手拉过来轻声问道。

“嗯。”宋也川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也可以握汤匙,写字和持箸还有些费力。”

温昭明将他的右手掌心向上着摊开,他手腕上那条狰狞的伤痕便暴露在温昭明的眼前。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触手觉得有些粗糙,还有凹凸不?平的瘢痕:“还疼吗?”

宋也川有些不?习惯伤处暴露于?人前,他手指微微蜷缩,低垂着目光不?去看:“下?雨天偶尔会痛,但平日里一切如常,早就不?会痛了。”

“找人为你治一治吧,”温昭明认真?说,“你还年轻,万一能再好些呢?”

并非是没?有医者看过,温昭明替他请过许多医者,那些人在宜阳公?主的注视之下?吞吞吐吐,只说若尽心医治总会好转的。宋也川却早已经听出了话外之音。他的右手只怕用再多的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初时的确不?习惯,他也曾在暗地里和自?己较劲,执意学?着用右手执笔握筷,可如今他已经可以坦然接纳了。

“这总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宋也川安静说,“殿下?放心吧,会好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宋也川站起身来告辞,温昭明没?有说挽留的话,宋也川走到?门口时回过身看去,她?楚楚地坐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心中一念微动,宋也川踅过身再一次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他踌躇片刻,终于?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温昭明的额头,声音很轻似带压抑:“请殿下?快些好吧,我每日都魂不?守舍,可却又不?能时时刻刻看到?殿下?,这滋味太过折磨。”

他有意在克制,克制着自?己想拥抱她?的欲望。

温昭明眼眸轻轻漾开涟漪:“可我偏想让你每日都惦念我,你会吗?”

“殿下?。”宋也川面上微红,“只求殿下?能够老实?养病,不?要再作弄于?我。”

见他羞赧,温昭明吃吃笑起来:“好了,不?戏弄你了,你快回去吧。”

宋也川如蒙大赦,对?着她?行过礼,忙不?迭走了出去。外头响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到?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宋也川低低的道歉声便传了进来。

冬禧进来时还觉得奇怪:“宋先生在这待了这么一会,怎么看着像是病了,魂不?守舍的,连门口的铜盆都打翻了。”

温昭明莞尔:“他啊,欲拒还迎,迂腐又古板,真?没?意思。”

看着公?主眼底含笑,看上去好了许多的样子,冬禧笑而?不?语,替她?重新铺过床铺才离去。

*

朝堂之上,依然不?太平。

明帝对?于?阉党的倚重已经到?了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

楚王温兖并不?喜欢阉党。阉党是仰赖皇权而?生的产物,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把忠君二字贯彻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子嗣,不?考虑后世?的福祚,只在乎朝夕间的富贵,这反倒成了一群没?有什么弱点的人。

举目四望,能为温兖做事的人,都处处掣肘,畏首畏尾。人人望风而?动,摇摆不?定。温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也川的身上。

建业八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温兖在入宫参加宫宴之前,把宋也川叫到?了府上。他的脸色有些阴郁,对?着宋也川缓缓道:“你留在京中一定有你的理?由,不?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旁的什么,今天,本王想给你个机会。”

宋也川抬起眼眸,温兖对?着他漫不?经心地说:“二月十五的春闱,你且去试一试。”

温兖是个武人,也曾在马背上替明帝打过江山。朝堂之上,他更是牢牢地把兵部握在手上。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温兖日益窥探出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朝堂上,从来都是哭声大的话语权更多。他迫切需要一个能为他说话的人,而?这个人最好容易掌控。

宋也川不?是最好的选择,却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明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人,如今他和温襄之间权力的争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旦夕之间,所以他走出的每一步,都不?能有纰漏。

“王爷,离二月十五只有八十余日。”宋也川缓缓说。

“我记得你是建业三年的举人,按理?说你不?用从秋天的乡试考起。你如今已是白衣,二月份的会试,你可以名?正言顺的参加。”温兖的目光微冷,“昔年你在朝为官时,一向以才学?而?闻名?,本王倒是觉得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也川似是笑了一下?:“王爷看来是不?许我拒绝了。”

“你没?有理?由拒绝。”温兖走到?窗边背对?着宋也川站立,“我可以告诉你今年的主考官是谁,你曾是授官于?翰林院的人,里面那些鸿儒博士喜欢什么样的策论你比本王还要谙熟。但是我不?会允许你舞弊,也不?会去替你打探文题。”

“宋也川,比起依附旁人。这条路,是属于?你自?己的登云梯。”

对?着温兖的背影,宋也川缓缓一揖,眸光幽晦:“是。”

*

从楚王府出来时,天上竟开始飘起了雪花。起初不?过是三三两两宛若细盐般的雪末,待宋也川走到?朱雀街上时,雪花纷纷扬扬,宛若梨花绽落。

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入目飞雪如絮,周遭万物清白。

涤清傲骨,掩埋污秽。

第40节

宋也川没?有撑伞,他仰起头感受着自?九天而?落的冰冷寒意。

冰凉的雪片落在他清冷苍瘦的脸上。

他就这样在雪地中站了许久。

一把伞撑到?了他的头顶,宋也川缓缓转身。

温昭明立在雪野之上,眸若繁星。

“昭昭。”他对?弯眸而?笑。

宋也川的眼中不?再像过去那样空洞而?死寂,但温昭明却从他的双眸中读出了无边的孤独。

“今日宫中设宴,我不?大想去。”她?和宋也川并肩走在雪野里,街上清净无人,雪野之上,宋也川原本一个人孤单走了很久的足印,此时却因为温昭明,而?变成了两行。

“我想来见见你。”温昭明侧头看来,“你想见我吗?”

一片雪花掉落在宋也川的睫毛上,他轻声说:“想。”

下?一秒,温昭明的手摸到?了他洗得粗糙泛白的袖口,指尖探入,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

他的手很凉,她?的手却热。

宋也川想,温昭明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来到?他身边,驱赶掉他心中刚刚涌起的那一分荒凉与孤寂。

“过了今天便又过了一年,我们?俩都二十岁了。”团团白气随着温昭明说话,散开在清冷的寒夜里,她?潋滟的红唇越发显得清晰。

“嗯。”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眼眸明润,他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说:“昭昭,我想听你说话。”

他想记住温昭明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在无边漫长的寒夜里,不?至于?那样孤独。

温昭明似是笑了:“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的无非就是要你吃好睡好之类的话,我说了你也不?听。若再说别?的,那大概是骂你的话。”

她?轻轻扬眉:“想听吗?”

宋也川依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嗯。”

他仰着脸看向温昭明:“昭昭,你想不?想要一个,在朝堂上为你说话的人?”

安静的雪夜,二人的鞋履踩进雪中,簇簇作响。

“这个人是你的话,我不?想要。”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声音冷静而?清澈,“我说过很多次,我希望你过你自?己该有的人生。就像昔年在藏山精舍之中你与我说过的那样。我希望你做一个有纯心的文人,读书写字,而?不?是参与□□势。”

“但是我能做得好的。”宋也川的口鼻间呼出淡淡的白气,把他的五官都映照得越发朦胧。他垂着眼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又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你能做好。”温昭明正色,“但这条路太冒险了。”

天地悠悠,穹庐万顷。

纷纷飞落的雪花之间,江山错落。

宋也川眼中笑意浅浅:“但我回不?了头了。”

“昭昭,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这样走下?去了。就算你生气也好,怨怼我也好。我不?会再回头了。”

温昭明叹了口气:“我不?拦着你,但也希望你从长计议,不?要一头扎进去。”

她?眼眸如水:“你不?要被我、被时局困住。”

“好的,我知道了。”宋也川的笑藏在他呼出的白气后面。

“你等等,这个给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宋也川:“恭贺新禧。”

羊脂佩绶入手生温,玉佩上雕了一丛翠竹,清冷而?孤傲。

宋也川缓缓接过,眼中渐渐有了欢喜之色:“给我的吗?”

温昭明哼了一声:“我的礼物呢?”

她?料定了宋也川这样不?解风情的人,一定不?会想着刻意为她?准备什么,她?虽然不?生气,但依然想有意刁难他一番。

果见宋也川有些无措,他耳垂微红,踯躅良久,终于?从袖中取出一根发簪。

楠木雕镂,簪尾若流云翻卷。簪身显然是被日夜打磨过,呈现一种光滑如玉的莹然质地来。

温昭明接过,发觉在簪尾的祥云纹饰处,用小篆刻了一个昭字。

显然是想送给她?的。

这反倒让温昭明有些怔忪:“这是你做的?”

宋也川轻轻嗯了一声。

“我若不?找你要,你打算何时给我?”温昭明睨他。

宋也川抿着唇,缓缓:“我也不?知道。”

温昭明有一头极美的头发,如云如雾,像锦缎般浮光水滑。他很久之前就想做一只发簪插于?她?高绾的青丝之间。但赠予女子发簪背后的特殊深意,宋也川一直担忧会让温昭明觉得冒犯。

因而?这枚发簪只能藏于?他袖间,在寂静无人时被宋也川取出,反复打磨雕琢,直到?如现在一般温然如玉。

他曾以为,这是一份注定送不?出手的礼物。

他此刻内心忐忑,又有些懊悔。只是因为不?忍对?温昭明任何一次的拒绝,才让他拿出了这根他迟迟没?有送出的礼物。

温昭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世?间奇珍在她?眼中早已司空见惯。偏这根木簪静穆沉古之间又有一丝飘逸之气,和宋也川平日里戴的发簪如出一辙。

“若在之前,我还能做得更好些。”

“除了这个你还会做什么?烫样会不?会?”温昭明好奇起来,“我还见过有人在桃核上刻字。”

宋也川安静地笑:“之前是会的。我年少时爱博而?不?精,学?过做烫样,藏山精舍的禅房便是按照我做的烫样做成的。你说的核雕我也做过,不?过做得不?好。”

他说的做得不?好,只怕是谦辞。温昭明看着手中的发簪,更觉爱不?释手。可欢喜之余,心底再次升起一丝空落落的遗憾。

世?家子弟的主业大都是读书考功名?,宋也川学?习这些奇技**巧只怕在当时也是极叛逆的存在。从他三言两语之间,温昭明依稀可以看见那个常州城中,明亮如光的少年。

他的翅膀早已被折断,宋也川站在她?面前,身姿瘦削,眼眸之中只余下?万川归海的平静。

他的左手虽然已经逐渐好转,可上面的伤痕依然没?有复原如初。温昭明再一次拉过他的左手,发觉他指间藏着许多细细的伤痕,不?仔细看是瞧不?出的。

宋也川的手指蜷缩起来,下?意识想躲。

“你手上这些伤,都是为了做这个簪子?”温昭明问。

他抿着嘴,片刻之后笑:“是我自?己不?留神。”

“医家不?是早说过了,你这手不?能用力。”温昭明冷着脸,“你这才好了几天,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回事。”

见她?眼中似有恼色,宋也川目光温润:“其实?原本是伤不?着的,只是我还没?有习惯用左手罢了。以后就会好的。”

他像是个没?脾气的面团儿,语气温柔顺从:“你不?要生气。”

温昭明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个发簪上,果真?做得精致又端庄,和宋也川千疮百孔的双手极不?相衬。温昭明轻轻碰了碰他微冷的指尖,而?后垂下?眼:“也川,我后悔了。”

宋也川温声:“什么?”

“建业七年,或许我应该向我父皇求一求情。”温昭明握住宋也川的手腕,“让他再对?你留情一些。”

她?眼眸有淡淡的哀伤,宋也川却不?想看见她?眼中露出感伤神色。

“陛下?对?我已经是留情了。”宋也川思考着说,“至少我还能站在你面前,同你说话。”

他见温昭明依旧神伤,索性反握住她?的手:“其实?,我的生活也没?有改变什么。我依然在努力做我想做的事。就像所有的河流终将会流向海洋一样,殊途同归。”

“昭昭,有些河流笔直,而?有些河道弯曲。那些曲折的河流反而?见过了更多的风景。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很开心。”

在浔州那年,宋也川曾于?病榻上艰难询问:“殿下?,错的人到?底是他们?还是我?若余生都要苟活如此,也川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后来在琉璃厂外,宋也川的奓帽被人刻意撞落,他宛若离群孤雁,惊惶茫然。

他也曾踟蹰不?前,不?敢立于?人前。

但那些无尽的风刀霜剑没?有折断他的傲骨,今天宋也川却可以仰着脸对?温昭明说:“他走过了更多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会觉得开心。”

最简单的话,却最触动人的情肠。

温昭明的眼睛烫起来,宋也川有些怔忪:“昭昭,你怎么了?”

她?抬手擦去眼尾湿意,对?着宋也川笑:“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嗯。”宋也川透过依稀的雾气看向温昭明,“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变坏了。”温昭明睨他,“学?会了讨我开心。”

宋也川弯眸:“这分明是变好了。”

缺月挂梧桐,月冷霜白,雪野清白。

温昭明将发簪插进自?己云发雾鬓之间,她?珠翠满头,环佩叮当,这根发簪明明与她?的装束并不?相衬。温昭明抬手轻碰,却满眼喜爱。

直到?看到?她?眼中溢出的喜欢,宋也川终于?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温昭明露出自?己发间的簪子:“好看吗?”

年龄渐长,温昭明鲜少露出这般少女娇嗔之态,她?笑意盈盈,双腮如雪,竟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好看。”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如云般的鬓发间,目光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