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把书抢了回来, 放到书阁上:“不看了不看了,吃饭还?不行吗!”
这一餐饭宋也川吃得食不知味,因为温昭明探究的目光几次三番不加遮掩地向他扫来, 宋也川数次察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有没有穿戴整齐。公?主的目光炽烈如火,总让他生出一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吃过?饭,宋也川被温昭明又叫回了明间,宋也川看她又对书架上的书蠢蠢欲动, 立刻提议不如出去散步。
温昭明点头应允,二?人?牵着手缓步走进了庭院里。
窗外还?有黄昏的余光, 云层在天边安静的舒卷,这样的时刻总会让人?觉得内心既安宁又平静。
“我自己都从来没有好好逛过?我的府邸。”温昭明拉着宋也川的手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自己住在这。和我亲近的人?不过?是冬禧和秋绥她们俩。我白日里会进宫去,偶尔和旁人?饮宴, 回来时天都黑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心情站在这看一看风景。”
宋也川轻轻垂目说:“前些年在宫里时, 我记得有一个下雪的日子。那?时我还?和许多翰林们凑在一起修国史, 那?年的雪很?大, 我们喝着陈茶, 凑在一起看雪。滚烫的茶水一会儿就冷透了, 可我们谁都不舍得走。我们说日后必然要出人?头地,也说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臣。”
温昭明眯着眼听?:“听?着也还?不错。”
“是啊,还?不错。”宋也川笑起来,“那?时我的心思都在书本上, 现在和那?时已经不同了。昭昭, 我其实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也不敢回头去思索自己度过?一段怎样的人?生。只是因为有你在, 我才有勇气回头看。”
建业七年,宋也川身负骂名,贬谪离京。在苦痛的深渊中遇到了温昭明。他不敢回忆起那?些痛苦,却又不甘心放弃那?为数不多的美好。
温昭明的手轻轻拍了拍宋也川的手背,宋也川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他的下巴轻轻自背后放在温昭明的肩上,二?人?一起看着残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云层背后。
这是一段事后回想起都觉得美好又安宁的时光。
宋也川白日里去本堂日讲,下值之后回到自己的院落里会客。
有意结交他的人?很?多,宋也川基本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拜谒。偶尔也会和朋友参加几个宴会。但每日都会留宿在公?主府里,就算回来得再晚,也会陪温昭明说一会话再去睡。他嘴上说着只待七日,七日之后,二?人?却谁也不曾提出离开的事。
时间过?了中秋,在这日宋也川见完客之后,同温昭明散步。
温昭明拿出了一张信纸:“江尘述寄了一封信来。”
宋也川站在灯柱旁读完了信,神?情有些犹豫:“他写得,未免有些太激进了。我回头给他写回信便是了。”
温昭明颔首:“铲除阉党,势必得从贺虞身上下手,逐个击溃才好。顾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二?人?找了个石凳坐下。
宋也川闻言缓缓摇头:“说起来,他去泺县已有半年多了,只是别说送信出来,便是片语只言都没能透露。我吩咐人?去打探,都石沉大海。泺县离京城不算远,每年送入宫的阉童也属泺县最多,听?说那?边净身的功夫已经成了营生,有父母卖孩子的,也有拐来的。顾安的差事只怕是不好做。泺县送来的阉童,一入宫便自然而?然地亲附贺虞。”
温昭明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心思在司礼监那?边。”
“殿下不要忘了楚王。”宋也川的眼眸清凉又沉静,“他岂会是偏安一隅的人?。”
“他难不成是敢造反么??”温昭明轻轻吸气。
“殿下希望谁来做这个皇帝?”宋也川安静问道。
温昭明靠着他细细思索:“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俩都不好。”
“周王殿下是合适的。”宋也川低声说。
“阿珩?”温昭明摇头,“他还?小?,而?且于情于理都轮不上他。”
“过?了年周王殿下就九岁了。”宋也川细细地思索着,“若是周王殿下为天下共主,对殿下才是最好的。”
温昭明有些困了,闭着眼说:“我想的开。就像幼时我和温襄同吃同宿,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厚。现在他的确给了我长公?主的尊位,然后也始终忌惮着你我。阿珩现在小?,长大之后人?总是会变的。我不奢求这些虚无飘渺的情分。”
宋也川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抱得更?紧些,真诚道:“昭昭,我与你的情分是不会变的。”
温昭明嗯了一声,眼皮都有些沉了,口中依然喃喃着杀气腾腾的话:“你若变心,我就杀了你。”
宋也川眼中含笑:“那?你若变心呢?”
温昭明闭着眼笑:“我变心怎么?了,我是公?主,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宋也川低头去亲她:“好。”
月色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流动的水波。温昭明有些不满:“你这么?大度?”
宋也川抿着唇想了想:“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你应该哭闹着说不许我离开你。”温昭明弯眸,吃吃地笑,“你说我若抛下你,你便死给我看。”
她的眼眸慧黠又灵动,像是顽劣的小?狐狸。
宋也川去掐她的腮:“那?我便在公?主府外悬梁,让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是个负心人?!”
温昭明毫不客气地掐宋也川的腰,宋也川不耐痒,笑着躲开。温昭明起身便去追,冬禧和秋绥立在檐下,也都止不住地笑起来。
温昭明跑了几步回过?头时,恰见宋也川立在清冷的月下。
他身上依旧是常穿着的白色直裰,月色笼罩在他身上,他眼里含着柔和的笑,却好似带了模糊的伤感。温昭明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眼睫:“也川,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
宋也川虚虚地握住温昭明的手,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很?开心。”
“只是许多事悬而?未决,我心里头不安。”他抬起下颌,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如玉般的脸上,宋也川的目光看向北方,“叫你担心了。”
第66节
温昭明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说:“我如何不知道你的担忧,每日你府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你睡的时间又这样少,你自己何时能让自己轻松些呢?”
宋也川感受着温昭明温热的怀抱,惴惴的心情稍微松缓了些许,他回抱住温昭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没事的昭昭。”
他的身上一半沐浴着煌煌灯火,一半披着清冷的月光。
明与暗之间,他眼中笑意浅浅:“哪有人?可以什么?都不想呢。哪怕是庄稼人?,总也要担心年景收成,难道我整日里坐在府上,只知道吃和睡便够了吗?”
“要真能这样才好呢。”温昭明捏他的腰,“你看你这么?瘦,风一吹便要倒了。”
宋也川去拍她的手:“痒。”
温昭明把玩着宋也川的手指,轻声说:“过?几日是先?帝尾七,我要同皇上去祭拜。一来一回总得三五天,你同我一起去吧。”
宋也川身为侍讲,按理说确实应该同去,所以他并没有推辞:“昨日翰林院那?边已经同我说过?了,只是我随侍周王殿下,同翰林院走在一处,不能和殿下同车。”
温昭明笑:“就不许我有文?意不通之处,求教宋先?生么??”
“昭昭。”宋也川叹气,“祭祖这样的事,殿下还?是给臣留点面子吧。”
*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泛起了寒意。本堂里的地龙烧得倒是十分温暖。
温珩学完了功课,自觉走到宋也川身边跪坐好,宋也川从箱奁中取出未雕好的核雕,二?人?便一起做核舟。
这个核舟温珩已经雕刻了近一个月,如今也到了收尾的时候。他学着宋也川的模样,雕刻船上的小?人?儿,手下的力气没有用?好,只听?得咔的声响,提着水桶的小?人?手臂被他弄断了下来。
温珩愣在那?,抿着嘴唇不说话。
宋也川摊开手掌:“殿下给臣看看。”
温珩默默将自己雕坏的桃核放在了宋也川的手上。
宋也川仔细瞧了瞧,耐心说:“把这一部分取掉,重新再雕也是可以的。”
温珩缓缓摇头:“坏了便是坏了,若是缝缝补补,只怕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还?不如不改。”
“臣当年学做核雕时,也雕坏过?许多东西。初时也觉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后来雕坏得太多了,偶尔的修补后,阴差阳错也还?看的过?眼。”宋也川将温珩的核舟放在托盘上,拿了一块卷布将温珩的刻刀重新擦拭,“精益求精是好事,只是有时也该给自己个机会。”
温珩看着宋也川将刻刀重新递给他,不肯去接:“只是有了这瑕疵便不好看了。”
宋也川温和一笑:“河道衙门治理水患时宜疏还?是宜堵尚且要摸索着来,更?遑论是治国。每进一步、退一步大多时候也需要试探。殿下克己勤勉是好事,只是这世?上本就难有圆满一说。”
温珩听?过?后沉默良久,终于又重新将核雕捡了起来。
雕完最后一刀,宋也川拿来砂纸与蜡纸为核雕打磨抛光。
拿着自己的核雕,温珩对着宋也川一揖:“先?生说的话,我记住了。”
宋也川避开不受:“殿下折煞臣了。”
温珩同宋也川走出本堂的门,温昭明正站在树下同侍女?说话,见到他们二?人?时温昭明笑着对温珩招手:“阿珩,来。”
温珩走到温昭明面前,仰起脸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阿姊能不能不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温昭明忍着笑,将他头上的紫金冠扶得更?正些,“好,阿姊以后拿你当一个大人?。”
她站直身子,看向宋也川:“宋先?生,好巧啊。”
温珩睨她:“你分明是来等宋先?生的,说什么?好巧。”
温昭明一时凝噎:“我是来找你的。”
温珩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显然不大相信。
他们姐弟二?人?走在最前,宋也川便跟在后面,说了一会课业上的事,温珩突然抬头看向温昭明:“阿姊,在你心里,是我更?重要,还?是宋先?生更?重要?”
这本是温昭明没想到的问题,她回眸看向宋也川,他走在五步远的地方,似乎没有听?到温珩问出的这句话。
“自然是一样重要的。”温昭明捏了捏温珩的脸,“你出生的时候阿姊还?抱过?你,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论情分我认识你的时间比宋先?生多多了。只是宋先?生对阿姊也是很?重要的人?,他帮过?我很?多,甚至救过?我的性?命,我若说他不重要,岂不是宋先?生心里也要难过?。”
温珩有些丧气:“只是在我心里,阿姊是最重要的人?。”
“你的生命中还?会有许多人?,阿珩。”温昭明牵着他的手,温珩没有挣脱开,“你未来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也会有更?多的朋友,有时你会觉得阿姊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会的!”温珩小?声说。
笑容流淌在温昭明的眼中,她摸了摸温珩的头发:“这两天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珩立刻开心起来,“阿姊可以陪我吗?”
温昭明轻轻点头:“自然是真的。”
送温珩回了自己的宫里,温昭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淡淡地说:“在臣心中,殿下也是最重要的人?。”
温昭明愣了一下,宋也川继续道:“只是殿下的心却不知道要分出多少份,又有多少能留给臣。”
她忍不住笑:“也川,你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
宋也川抬起头看她:“殿下这几日都宿在宫里么??”
温昭明点点头:“三五日吧,不会太多。”
宋也川轻轻颔首:“好,我知道了。”
他对着温昭明行了个礼:“翰林院那?边还?有事,臣先?走了。”
只有在人?前时宋也川才会带了自称,温昭明听?着不大习惯,却又猜不出缘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温昭明对冬禧说:“你和他说,晚上不要忙得太晚顾不得吃饭,我陪阿珩几天便回去了。”
*
那?夜,宋也川宿在了翰林院的直房里。
为了平时当值方便,许多人?若忙得太晚,大都会宿在这里。到了宋也川现在的品级,翰林院是有专门的房舍供他临时休息,只不过?温昭明总是叫他回去,他很?少有机会在直房过?夜。
直房里没有盘地龙,宋也川回来的时候也有些晚了,索性?连炭盆都没有点。
他和衣躺在**,听?着风吹过?长街的声音,心里竟生出了些烦躁。
秋日的京城入夜越来越冷了,床榻上的被卧像是沾了水一般凉浸浸的。
晚上不觉得饿,宋也川也不曾吃晚饭,独自一人?躺在漏风的直房里,宋也川心中又升起了些许委屈。
他辗转反侧过?了大半夜,看着天色有点泛白,索性?起身铺好了床。走到窗边将白日里要用?的书籍整理好,写了两帖字静心。
温昭明在宫里玩了几天,平时温珩读书的时候,她就去找其阳公?主温清影聊天。
温清影及笄后温襄已经着意替她选驸马了,她拉着温昭明的手叹气:“皇上送来的那?些画像我都瞧过?了,和我年岁相仿的郎君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我实在是不喜欢,可若选年岁大些的,府上要么?有妻妾,要么?做填房,我若是能像阿姊一样随心所欲就好了。”
“我这哪里好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皇后前阵子提了一句,问我有什么?打算,若是想成亲,也替我挑选着。我都二?十岁了,怎敢染指那?些小?郎君。”
温清影笑意盈盈:“阿姊还?有宋侍讲呢。”
温昭明叹气:“他不肯,宛若贞洁烈男一般,我怎么?说都不愿意。”
温清影瞪大了眼睛:“你们还?不曾……”
“是吧,我也觉得奇怪。”温昭明咬着嘴唇,“是我长得不好,还?是他不行啊?”
温清影捂着嘴笑:“阿姊你说什么?呢!”
两个姐妹笑着说了好半天,温昭明拉着温清影的手说:“旁的也就算了,选郎君这种事,还?是得选个自己喜欢的,若不然到时候躺在一起都浑身难受。”
温清影点头:“我会留意的。”
在宫里逗留了好几日,温昭明玩够了又想起了宋也川。
她悠哉悠哉地乘着马车回府,想着宋也川一定会高兴,到了府上才知道,宋也川这五日每天都宿在直房,竟一日都没回来过?。
温昭明沉着脸命人?去请他,过?了半个多时辰,宋也川终于从外面走了进来。
夜风有些冷,他进门后先?在厅堂里站了一会,等衣服上的寒气褪了才走进来。
他看着脸色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可,温昭明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冷着脸睨他:“说过?让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为何我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宋也川说:“这几日翰林院的事情有些多,再加上皇上封赏大臣和宫妃,南薰殿的差事也多起来,翰林院的人?手不大够,我便跟着忙碌了些。”他说得这些也是实情,但温昭明听?着却不大高兴:“可我回来了你都不回来。你若是再这样忙下去,我便去同翰林院说,让你辞官算了。”
她隔三差五便同他开玩笑让他辞官,宋也川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可这几日他心情分外低落,说话也不如过?去那?边柔和:“可殿下入宫,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温昭明的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我为何要问你,我去见清影和阿珩,还?要有你的允许不成?”
“殿下心中,也川究竟是什么??”宋也川走上前,安静地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殿下从始至终,依旧拿我当面首,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