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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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阵子?, 程既白对宋也川的态度好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宋也川收了孙夔的贿赂银子?,让程既白觉得他成了和自己一路的人。

清白是有罪的,只?有不清白的人才能被?当作自己人, 才能在仕途上走?得更稳健。宋也川的官身比程既白低两阶,却已经成了程既白的左膀右臂。兵部那边的人,对宋也川也客气恭谨起来。

司礼监受了温襄的申斥,近几日也比过去更收敛了些。

此后数月间, 南方六镇小股叛乱,温襄起兵镇压之后, 宋也川亲撰檄文,而后数度献策, 皆被?温襄采纳,六镇军务重新归于朝廷之手?。而后又奏请整饬刑部,重理卷宗, 将囤积数载的旧案翻出重审。封无疆旁观了几次宋也川的理政之能,一日酒后, 他与同僚谈起, 都忍不住褒赞一二?。

三月三十。

程既白从刑部衙门回来之后, 脸阴沉得很厉害, 他叫了声宋也川, 宋也川便停了笔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庑房里。

程既白将门关得紧紧的,扔给他一本折子?:“你来看。”

还是前阵子?兵部尚书孙夔的事,比起“怯战”和“御寇无策”,这本折子?里写的是更要命的事。去年九月, 大?行皇帝过身还不久, 趁着新旧交替的光景,孙夔私自贪墨了一笔军饷。这样的事其实哪哪都有, 但?架不住破鼓万人捶的不变之理,有人想一心将孙夔置于死地,把这些事一起翻了出来。

明日早朝时,皇帝就会发现都察院本该盖了戳的卷宗,依然不曾转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大?梁律法中对于贪墨的罪名?向来罚得最重。这个差事本来就是交给宋也川做的,缓办的戳子?也是宋也川扣的。若是皇帝真有怪罪之意,宋也川必然是首当其冲。

程既白言简意赅:“你自己想想吧。”

话里话外又让宋也川顶罪的意思。

宋也川心中并不觉得惧怕。

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宋也川将待办的政务逐一分类。批过的案卷分门别类地装进盒中,另拿官纸写上林林总总的门类与标签,排列整齐。

下值之后回了府邸,宋也川将自己的朝服挂在楠木架子?上,沿着衣服的纹路拿着火斗熨制整平。又给自己窗台上的花浇了一遍水。

他从自己装放旧衣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块玉玦。那年在浔州时,他曾想将此物?交给陈义救急。这是昔年他临去京城前,母亲交给他的一分念想,也是他和过去那段时光仅有的串联。

他将玉玦收入袖中,才通过暗门走?入了公主府中。

走?至温昭明窗外,宋也川听?到?了一阵琴声。

《高山流水》。

这是宋也川第一次听?温昭明弹琴,大?抵是她内心深处怜惜他再也不能抚琴,所以?平日里并不会当他的面弹琴。她作为大?梁公主,在音律方面自然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底蕴与修养,指若惊鸿,翩然于琴上。

琴音淙淙,宛若银河乍泄,金徽玉轸。

她纤细又婀娜的影子?落在窗纸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摇曳**漾开,皓腕纤纤,像是春日里的一棵藤蔓。

宋也川推开门走?进来,隔着褐色的花梨木琴台,温昭明羽睫轻抬,轻轻看向他。

“很好听?。”宋也川走?到?她身边,对她笑,“能否许我与殿下共弹一曲?”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手?上,宋也川目光清润:“你用右手?,我用左手?。之前没试过,今天斗胆想尝试一下。”

琴身只?有七弦,却有十三明徽。

用琴奏曲时右手?相对简单,左手?却要时刻注意绰、注、吟、猱,相差半分就会乱了音调。若说起来,左手?反倒比右手?难了许多。

“你想弹哪个曲子??”

“阳春白雪吧。”

温昭明将自己的手?指落在琴身上,宋也川跪坐于琴前,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

十指相扣。

她拨动?了第一弦,宋也川的指尖随她亦步亦趋。

博山炉里的紫述香烧得安静恬然,线香盘旋。

琴曲之间,拨弄出一个瑰丽王朝的绝唱。

万物?知春,春和景明。

好像勾勒出一个迎风草长的融融春景。

弹过最后一个音符,温昭明眸光莹莹:“你弹得竟这样好。”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倏尔又变得有些落寞。

“没事的昭昭。”宋也川拉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你就是我的另一只?手?。”

“就像去年春天,你说要做我的眼睛一样。”宋也川和温昭明并肩坐在琴凳上,“就算我一无所有,有了你,我便有了一切。”

面前的这位年轻士人,或许一辈子?都学不会狂妄与张扬。

但?他能教会别人做一个安静又温和的人。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温昭明也习惯了他言谈举止间的四平八稳。

他从未曾疾言厉色,他的每一句话都宛若秋雨细细。

温昭明眼中有话,但?是她藏着没有说,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宋也川将一块玉玦塞到?她枕下时,温昭明拥着被?子?坐直了身子?。

“你要去哪?”她轻声问。

宋也川站在原地,温昭明继续问:“你要像顾安那样,离我而去么?”

宋也川没有燃灯,反倒是借着稀薄的一丝昏晦晨光为温昭明到?了一杯水。

“我不会死的。”宋也川对着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宛若空山晚照,“我也不想让你不原谅我。”

宋也川将那块玉玦拿起来塞进温昭明的掌心里:“只?是最近不太平,我怕万一有人想要抄家,会跌碎了它。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替我保管,好吗?”

哪怕他这样说,温昭明心中仍旧升起了一丝恐惧,她有些骄傲地仰着脸:“你若死了,我便把这个,连同你的那本书,一起烧了。”

她以?为宋也川还会说什么,但?他只?是笑:“这样也好。”

他身上已经穿戴好了官服,正准备出门,温昭明赤着脚从架子?**走?下来,一路追到?门口。

“你不要死。”显然温昭明不信他的话。

堂屋有些冷,哪怕铺着地衣,宋也川的目光依旧落在她光洁的玉足上。

碰之即离。

宋也川在温昭明面前蹲下来,用脊背对着她:“我背你回去。”

温昭明犹豫了一下,最终抬手?勾住宋也川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侧。宋也川的衣服不熏香,所以?冲入温昭明鼻端的都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像是藏着露水,又像藏着山河。

他身上的官服在熹微的光中颜色显得有些昏晦,宋也川的手?臂很稳,托住她的腿弯。

“宫里的事,我都知道。”她细声细气地在他背上说。宋也川的步子?不停,低嗯了一声。

“你不会有事的,我皇兄若是要罚你,我就去求他。”

她知道宋也川笑了,因为她感受到?他的胸腔在低低的震:“昭昭,你或许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说,相信我。”

树影婆娑,光怪支离。

宋也川将温昭明重新放在架子?**,温昭明突然说:“给我一件你的衣服成么?”

宋也川失笑:“柜子?里有,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你亲手?给我的。”她猫儿?般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道你要去多久,我不想忘了你身上的味道。”

她说话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宋也川走?到?橱柜边,温昭明又说:“我想要你身上的。”

对于她说的话,宋也川总是很难拒绝。

于是他走?到?温昭明身边,解开了自己颈侧官服的系带和扣子?。

他解开束玉带,脱下了官服,只?余下里面的中衣。

晨光如晦,宋也川解开了自己中衣的带子?。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直视这副男子?的身躯,他人很瘦,可以?看清身上的根根肋骨。稀薄的光与影交界处,他的身上遍布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像是河流在大?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纹理。衣服脱到?一半,他还有心情对她开玩笑:“丑么?”

温昭明摇头:“不丑。”

宋也川从橱柜里拿了一件新的中衣披在身上,把手?中这件递给了她。

温昭明将这带着余温的衣服接过来抱在怀里。

宋也川重新拾起地上的官服穿戴在身上。

人靠衣装,穿着这身官服,宋也川体面而矜贵,剥离这件衣服,他瘦骨清癯,好似要被?什么虚无的东西压弯骨头。

他的脚步声踏散了本就稀薄的晨雾。温昭明走?到?窗户边,透着半开的窗缝,看着宋也川的背影绕过了垂花门。他的每一步都格外坚定,好像许多事早已在心中有了个答案。

第78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