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烛泪堆砌。
细长脖颈、耳后、发间都晕出薄汗的女子,心里不免躁动起来,抬手往这几处拭去,却又不见汗, 只摸得发丝湿润。
她睁开眼, 轻轻掀起衾被, 拨开两层帐幔, 下榻后,又重新理好, 不使光亮跑进床帏之中,惊扰还在睡着的男子。
随后执着旁边高几上的铜灯去了坐床那儿。
刚将铜灯放下, 她便顺手拿起睡前放在榻几上的团扇。
在榻边坐好后, 女子腕间微动, 团扇被摇着,习风轻扑在脸上,体内的燥热似也渐渐散去, 心情舒缓下来。
只是睡意也彻底被扇没了。
她扫过榻上的针线篮子, 垂眼思虑片刻后, 弃了团扇,拾起五股不同色的丝线, 各抽了根出来, 纤指交错下,绳缕渐成型。
...
府内小厮敲过五更的梆子。
烧水的侍女提了几大桶热水进入微明院正屋旁边的湢室内。
宝因见天光已现,吹灭燃了整夜的红烛, 才趿着木屐去沐浴。
出来时, 林业绥也已起来, 坐在榻边拿着她前面编织的绳缕在瞧, 嘴角似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仔细一瞧,唇角平平。
宝因拿了帕子,绞着头发:“爷可要沐浴?”
时值初五恶日,天愈发的热起来,以往夜里或还能凉些,如今夜里也是闷热的。
只剩早晨这段时日才能得些凉爽。
过了初五,还不知要多热。
昨夜睡得也并不自在的林业绥点头,而后放下绳缕,极为自然的从女子手中拿过帕子,帮她绞着发:“几时起的?”
热水净身,没了困意的宝因也乐得有人帮绞,她恰好能腾出手来理这些绳缕,听见男子所问,腾神想了下。
“寅正。”
四刻后,梆子响起。
林业绥大概能猜到为何,绞干头发后,又见女子后颈微红,轻轻抚过:“等下叫人来将衾被都换了去。”
聚着精神在忙旁事的宝因轻嗯一声。
如今卧**的衾被仍还是去年入冬时的,是该换了。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
侍女也已将湢室内的热水重新换了遍。
男子起身去沐浴。
...
林业绥洗好出来,走去东壁穿袍束发,见女子绞干的长发已挽成髻,寝衣也换成夏衫罗衣。
唯有手上仍还不歇。
垂首在摆弄着针线篮子里的那些丝线。
他踱步至香案,寻了个东西才过去,却是绕至女子身后。
宝因不明所以的回头去看:“爷?”
林业绥手掌轻捏了下她的脖颈,只道:“转过去。”
短短三字,使得宝因楞了会儿,而后顺了男子的心,只是不再编织绳缕,一动不动的瞧着前面,偶尔眨几下眼。
男子旋开圆肚瓷盒,将浑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女子因闷热而红的肌肤上,直至膏体被抹匀,融入肌骨才罢手。
后颈感知到丝丝凉意,宝因眉眼松开。
恐是她的顽症又起了。
每至夏日,她都需日浴三次。
不然必生疿子。
想来昨夜那阵热,使得后颈出现了前兆。
林业绥抹好药膏后,见红肤的症状渐消,旋紧盒盖,放在榻几上。
两物碰撞出略微的响动。
宝因回过神,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坐**面向着男子而坐,等男子用湿帕拭净指腹后,才伸出手去,拉过他左掌,将一条五色绳缕绕于他的手腕。
她边系结,边诚心开口,琅琅道:“今日是端阳节,我送爷长寿缕,祝爷长命百岁。”
林业绥瞧着这长寿缕,被女子编得极长,绕了三圈才好,恰如长命却仍有尽头的寿数。
他坦**笑起来。
-
端阳佳节,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早已忙活起来,将前日采买来的艾草和胡蒜一起编成人形悬于门楣之上。
菖蒲叶则倒插在门边,又佩以石榴花。
还有绕成一股的五色缕垂落在门旁,风吹则飘扬。
小厮也都在各处地方洒扫着,以防蚊虫滋孽。
这样的日子,洒的自也是雄黄酒。
只是微明院较特殊,今年洒的是拿艾草熬煮而成的水。
玉藻见绥大爷刚才已出府去上值,在院内每一处都洒过艾草水后,托着漆盘进了正屋,将五色丝缕绕在主子的卧**。
正好有人进来,宝因拢进以纱做鞋面的透气鞋履里,踩上卧床的脚踏,弯腰从最里面摸出个黑漆描金的盒子,打开后拿出一串钥匙,她低头稍微瞧了眼,便一下找到自己要的。
从铁圈里绕出那把钥匙后,她递过给站在旁边的人,吩咐道:“去库房把那两床神锦衾拿出来晒晒,然后将屋里的换了去。”
神锦衾是大轸国进贡而来的,皆是用冰蚕丝所织成,方二丈,厚一寸。
去年出嫁时,皇帝添了两床做她的嫁奁。
第51节
不知是愧疚于她,还是真将她当成了若是还活着,将会嫁来林府的五公主,所以才给予所有最好的。
绕好五色缕的玉藻接过,诶下一声,她知道女子夏日最畏热,旁人觉得还不算热的日子,女子却早已红了肌肤。
宝因将剩下的钥匙收好,锦盒放回去后,起身拿着团扇去了外间。
...
两刻过后,玉藻拿着钥匙回来交差。
在女子伸手来接钥匙时,遮腕的袖子被微微扯了上去,露出皓腕。
她忽盯着女子的手腕,没说话。
心里想的是端阳佳节,为何绥大爷不给大奶奶系长寿缕。
随手将钥匙放在榻几后,半天不听见任何动静,宝因抬眼朝玉藻看去,又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个儿的右腕上,浅笑不语。
院里起风,门口竹帘微动。
绣着海石榴的团扇,扇出清风,女子落在脚踏上的双足纹丝不动。
罗裙不止遮住了足,还掩藏了个秘密。
才吃过青梅的宝因侧目望向外头,芭蕉的一丛绿照映在蜜合色的窗纱之上,唇齿之间残留的余酸,勾起清晨隐事。
她刚为男子系好长寿缕,还未着鞋履的右足便徒然落入一只温热的掌心,足腕亦被那只大手所轻握。
一根长寿缕被男子的长指从针线篮子里抽出,而后指腹轻轻压着缕头,缠绕几圈后,将其松松系在自己足腕上。
男子抬眼瞧她,嗓音低沉,似是殿中佛像在向众生施福。
他则只向一人施。
他说:“长命百岁。”
可于林业绥来说,五色编成股的丝线与女子肌骨晶莹的足腕相称起来,恰如吐蕃逻娑宫于雪日里悬挂起来的祈福彩幡。
女子低垂双眸。
一只足垂落下,一只足盘起。
便是吐蕃人常说的卓玛拉。
他的卓玛拉。
回过神来时,林妙意和林却意也趁此节日来了微明院。
侍女为她们打起竹帘。
两人各拂开一半纱帘后,走进正屋,齐声道:“嫂嫂。”
宝因拿出长寿缕,逐一系在她们的手腕上。
她直到前日都还害喜厉害,昨日稍微好了些,本是不想再亲自编织长寿缕了的,可热醒无事做,便编了几条。
林却意瞧着腕间的绳缕,五色缠绕犹如飞龙冲天,各不相让,她突然记得自己也做了的,顾不得女子还在为林妙意系,兴奋地喊道:“嫂嫂,你快将手伸出来。”
宝因拉好最后一个结,笑着递了只手过去。
没一会儿,右腕便多了两条彩缕。
林妙意向来手巧,长寿缕也做得极精。
林却意初学女红,好在五色都有。
不等女子说话,林却意先自己嫌弃了起来,吵着要去解下来:“嫂嫂还是戴三姐的吧,若是戴了我的出去,被旁人瞧见,定会取笑嫂嫂的。”
林妙意忍俊不禁的先笑着唬道:“这长寿缕戴上了,今日都不能再解了,否则会伤寿。”
这两月来,林却意早已彻底摸清三姐的脾性,不再似从前那般沉闷,反而开朗许多,比之从前,最会逗她。
她哼哼两声:“我才不信三姐你的话,前几天你还说不吃癞瓜会变丑呢。”
癞瓜清热解毒,夏日吃最好不过。
尤其是还在调养身子的林却意。
只是太苦,妈妈们劝不动这个小祖宗吃,嫂嫂又在害喜,她便去说了两句。
林妙意伸手轻捏着六娘带了肉感的脸颊,嗔道:“那盘癞瓜酿肉,谁吃得最欢来着?”
林却意撇过视线,因颊肉被人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反正...反正不是...我。”
两姊妹互相拌起嘴来。
多是玩闹之心,并无争执之意。
宝因唇畔浅笑着,便也不去管,低头理着昨日的府务,耳边是欢闹声,不由得想起十姐来。
手足情,最是可贵。
那边两人说累了后,林却意傲娇扬眉,玩笑道:“我以后只听嫂嫂的。”
“听我的?”宝因看过去,故意叹出口气,幽幽的说出句,“不会伤寿,倒是会伤心。”
林却意在寺庙呆久,童真仍存几分,便如山雀,总是不知她下个去处在哪里。
好比此刻,她走过去捱着女子,撒了会儿娇,然后抛出个另类难题:“那嫂嫂觉得我和三姐的,谁更好些?”
“自然是你的要好些。”宝因瞧了眼林妙意,两人会心一笑后,她笑道,“不同于旁人的,才显其精心构思。”
林却意开怀起来,也不再要去解那长寿缕。
-
宝因留林妙意、林却意二人在屋里用过早食,又送了些锦囊、香合、花草与人胜给她们。
这对姊妹前脚刚走,后边王氏揶揄的声音便悠长传来:“不知可有我的一份儿?”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脚步声。
还有逗趣院里那些侍女的笑声。
妇人来到屋门外,瞧了眼五色缕,伸手从头捋到尾,才入内去。
见女子要起身万福,赶紧走过去扶住,坐下后道:“往后在自己家里头,可别给我行礼了,搞得我们都怪累的。”
“叔母的话,我哪有不听的时候?”宝因适时回了句俏皮话,然后叫玉藻端来漆盘,为确保行事稳妥,她早已额外备下,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染上了几分被冤枉的委屈,“我也自是不能忘了叔母的,您且瞧瞧每样都是双份。”
王氏知女子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的,与她也不是闹真的,但瞧着那模样,也着实心疼起来,赶紧起身过去,轻拍了几下女子的背,打诨道:“叔母来哄你还不成?”
“叔母也不用来哄我。”宝因时刻把握着与王氏玩闹的度,眼下收起笑来,正色道,“另一份是给叔父的。”
林勤在城市布局、建筑之上极为热衷,入仕后倒是如愿去了工部,虽初为八品官,可在几次升迁后,如今担任的是从六品下的将作丞,掌判监事。
今年正月底,他便被外派去各地巡防工事了,妇人心里还不知如何想念。
“你叔父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王氏停了拍背的手,她瞧着这些端阳压胜的佩物,话是那么说的,嘴角却一直咧着,“给他备这些作甚?”
话说到这儿,她又言道:“今儿是地腊,趁现在日头还不算太烈,我们现在便去一趟?”
宝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当下便应了句:“也好早去早回。”
道教有三元五腊,五月初五便是地腊,重要的蘸斋之日。
《赤松子章历》中说,这日五帝会校定.生人官爵,血肉衰盛,外滋万类,内延年寿,记录长生名字。
此日可谢罪,求请移易官爵,祭祀玄祖。
高门望族都会去道观里为先人和生人打理法事。
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子,不能再爬山去天台观。
好在建邺城内还有另一座皇家道观。
这座寺观还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主持亲自修建的,听闻当初选址建邺城时,此地地势平阔为最好,但却有六条土岗横贯于这儿,正合了《易经》的六爻。
于是建邺城的宫殿、官署以及寺观多建在这六爻之上。
唯有第五条土岗,为天下最尊最贵,有着帝王之气,常人所不能居也。
前朝开国皇帝便听从将作大匠的建议,在这条土岗的正中位置修建道观,取名通道观,以此来压制。
到了本国高祖朝,则被改名为玄都观。
虽也为皇家道观,却仍是不及太.祖女儿羽化居所的天台观之盛,许也是为了以彰显对那位三公主的重视,才刻意打压此观。
毕竟公主是为了太.祖而入道祈福 。
说到底,所真正重视的又哪里真是一个女子。
-
吩咐人去备好行进较安稳的牛车后,宝因便与王氏一道启程去了崇业坊。
玄都观建在此坊,并隔着朱雀大街与东边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遥遥相望,一观一寺,改变了建邺城的风水占位。
观内今日来往善信众多,大多贵妇都是弃了侍女,独自入观。
从观门到祖师殿,虽也需走些台阶,可到底只是建在土岗上,累不着人。
两人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有后来的妇人携着自家女郎来做法事,抬头朝上面看去,忽然急着想要赶紧越过这些个阶梯。
身旁女郎见状,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角,她知道这类事自己向来说不上话的,可还是想要顾及着点自个儿的脸面,小声劝道:“母亲,做完法事再去也不迟。”
女儿的话让妇人冷静下来,有些自责的点头:“说得也是。”
...
百来级的石阶,半刻便行完。
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刻意压低的呵斥声传来。
眼尖的王氏先发现了银杏树下的两人。
宝因也跟着看去,有两个妇人在那儿,却能一眼瞧出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不知是那仆妇说了什么,隐约只听得“法事”二字,惹得贵妇大怒,直至跪下才使得贵妇停了骂,最后摆手叫她去上香。
王氏打眼瞧着,好笑道:“这郑御史的夫人倒是有意思,容不得自己知根知底的侍婢,却容得姨娘。”
御史大夫郑戎。
昭国郑氏嫡宗二房的幺儿。
第52节
郑彧是他堂兄。
宝因眨眼,倒是记得他曾婚配公主,后公主逝去,便又再续弦了范阳卢氏嫡宗三房的长女。
听闻前不久卢氏回娘家探病,不过几日,再回来时,撞见了郑戎和府上侍婢媾和,她脾性本就火爆,似个爆竹,悲愤交加下,当场便叫人割下了那名侍婢的耳朵和鼻子,还将头发也给被剪了去。
侍婢是卢氏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打要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郑氏族老却说得。
他们次日便寻来,告诫为人妇不得善妒,得事事顺着丈夫,尤其是那等子嗣之事,更不得凭喜恶阻挡。
卢氏也是有气量的,恭敬地上完茶,笑着说道:“我若是性妒,府内便不会有三四位姨娘在,我若是阻挡他有子嗣,那些姨娘更是半个都生不下来,可郑家六个儿郎便有五位是姨娘所生,我是哪样不容得他去做了?”
“家里头明明有正儿八经聘来的妾,他偏要去做些偷摸的勾当,还偷摸到我身边来了,那家里的老鼠还知道不来偷吃枕边米呢,且家风事关一族荣衰,我身为郑家妇,自得好好正一正不是?”卢氏说得半点错也是挑不出来,许是见族老被自个儿说得支支吾吾,便开始得意起来,以致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可不是那李家公主,受不得他这晦气。”
这番话也本是流不出来的,偏偏卢氏还说了后半句话。
“那个仆妇从前是安福公主身边的侍婢,公主逝后,成了驸马的妾室,说是在公主病重时,勾搭上的。”王氏见那仆妇上完香出来,说着别家秘闻,“被公主发现后,两人一起合伙生生打死了公主,后来她还给郑家生了个儿郎。”
安福公主之死本就叫人好奇,死的前一天还入宫去看望身子不好的文帝,身上好模好样的,并告诉为她们夫妻吵架而担忧的文帝皇后,她与郑戎已和好,再不会闹着和离。
谁知次日早便去了,浑身是伤。
听得卢氏那话,贵妇们也皆有了自己的猜测,大多不离王氏所说的底本。
仆妇感激涕零地再给妇人跪下:“多谢太太。”
想来是她想为公主办场法事,卢氏不容,后见到她的可怜样,只勉强同意她去上柱香。
卢氏讥了句“公主愿领你的情才是”,而后由近旁的侧阶下去了。
宝因留了些心,瞧着那仆妇手掌撑地站起来,低头拍去尘埃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腿脚似乎不太便利。
这事已然算不上新鲜。
王氏不再过多注视:“宝姐儿可认得路?”
宝因点头。
“那你自个儿小心着点,可千万别磕着碰着,我先去寻无量法师了。”王氏常来这儿,此次来心中也装着许多心事,浅浅说了两句,迫不及待的便要去寻熟悉的法师。
宝因虽不常来,但以往雨雪天,也曾跟随范氏来过,她循着记忆,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祖师殿前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炉,里头盛满了信徒几百年来的愿与所化成的香灰,距鼎炉左右五丈处,各有株银杏树。
树干需五人合围,树冠亦亭亭如盖。
收回目光,绕过鼎炉,她在殿前的门槛处止住脚步,垂头合十,朝殿内神像行了个道礼后,便毫不留念的转身往后面的道场走去。
中途遇一坤道,得知来意和身份后,又知她并不拘于指定法师,只求一个尽快,于是赶忙引她去见此时有闲空的法师。
打理好先人的法事,并为林业绥、腹中孩子以及那几个哥姐儿求得福荫后,宝因舍下些香火钱就出来了,刚要绕到前殿去等王氏,便闻见身后哭声,是王氏伸手倚着廊柱,双眼抵在手臂上,在那儿哭着。
她心下无措的赶忙过去安慰,只听得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的灵姐儿...我的琮哥儿...”
那位长姊早亡的第三年,王氏的儿子也于八岁时早夭。
接连的噩耗下,王氏都未曾消弭过,反每日侍奉些花草,常与贵妇人往来,时作笑样,不管是主子侍女,她谁都能去逗乐两句,作个没心没肺的样儿出来,且还能去宽慰丈夫林勤勿要悲痛,该想接续香火之事,只是自己年岁太老,无法再生育,劝他纳妾。
刚安慰了几句,便见有一妇人携着位女郎远远走来,待细瞧,才发觉是陈留袁氏的二太太魏氏和府上二娘子。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是来找自己的。
宝因喊住路过这儿的坤道,托她先将王氏搀扶去车上。
没一会儿,妇人便来到跟前,鹅蛋般脸因有皱纹,却还尚存几分年轻时的模样,耳垂宽厚,更显仁厚。
两厢万福见礼后。
袁家二娘也小着声开口:“夫人万福。”
宝因轻笑点头,亦也口道了声“万福”。
这位袁家二娘闺名袁慈航,取自道教女神仙慈航道人之名,长得是端美的,只是稍有些清瘦,颇显纤细之风,像一副仕女画。
魏氏满意于女儿的表现,先开口道:“踏春宴那日,多谢夫人的赠食,吃着比外面的还要好。”
宝因抚平刚被王氏压皱的衣裳,又怕在这儿会扰到法师和旁人,伸手邀妇人慢慢往外走去,过了游廊,绕到祖师殿前,路过鼎炉银杏后。
她踩下一级台阶,方回道:“夫人何须言谢,赠食本就是瞧着跟袁二娘有些眼缘,您愿意接受便是我之幸了。”
魏氏听到眼缘二字,也不顾那些皱纹堆在一起是否会难看,由心笑起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说接下来的事。
陈留袁氏所能配的,皆是不高不低的,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瞧不上,博陵林氏终究还是再能攀一攀的,正好那日林府的绥大奶奶还给袁家大帐送去了吃的,她早已打听过,除却自家外,便也只有从嫡宗分出去的崔家有。
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这位绥大奶奶是何意思。
那日虽先去了崔家大帐,但两月来都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恐是婚事没议成。
袁家自然也生了心思,且她这个女儿,性子素来柔软,嫁给那在著作局任职的林家二爷倒是个好归宿,林家大爷也已做到九卿,还能借这门姻亲沾些利。
合计来合计去,只觉得没有比这门婚事更好的去了,她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再往后去,怕就高攀不得了。
可自从林家大爷升任以来,就不再听说绥大奶奶有为庶弟议亲。
许是林府内接连生了事,忙不过来。
本想着过几日亲自登府,谁曾想竟在玄都观遇见。
她仔细想了想,说了半句真话,也掺了半句假话进去:“我家二娘也说林府绥大奶奶恍若是从书里飘下来的神仙人物儿,若能日日在一块相处着,便是她上辈子积德积福了。”
要与她日日相处,莫若做林业绥的妾,或是嫁入林府做妻。
话说到此,宝因思虑片刻,不由一笑。
到底是男子的升迁最有用。
如今崔家那边是不能了。
这位袁二娘虽本就在她心中定下了的,可新妇瞧的不止是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要瞧家风,瞧子弟做派,更要瞧其手足兄弟的德行。
如此,日后才不会惹出祸事,牵扯到林家来。
陈留袁氏的家私倒也清净,族内亦没什么祸乱,魏氏的丈夫出身嫡支小宗,联系紧密的几房及那些儿郎都是规矩的。
走下台阶时,玉藻见天热起来,拿来柄上了漆的风眼竹开片的麈尾扇送与女子,又细心将系带接去,扇面展开后才递过去。
兼着小声提醒了句:“大奶奶,快要午时了。”
早已生出汗意的宝因拿过后,在原地停下脚步,仍有贵女风范的悠悠扇着,对玉藻眨眼浅笑,示意知道后,侧头与魏氏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得空,夫人和娘子日后若是得了闲,亦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府再叙叙?”
魏氏心知此事有了苗头,笑着应下。
袁慈航也偷偷抬眼往女子看去,心里清楚这个人或许便是自己日后的嫂子了,该是好相处的。
红色暗花石榴纹诃子,绿色撒花的细褶百迭罗裙,白色印花大袖短衫,裙摆完全遮住鞋面,差半指便要及地,只有在走动时,才能瞧见足上锦鞋是何样式。
堆垒起的云髻上簪了支较小的偏凤钗,此钗凤嘴衔垂流苏,金掐丝的凤羽,鹅卵大的珍珠衔接着凤头凤身。
还有支金珠簪子斜插着。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宝因眸里布着细碎的日光,端雅的对袁慈航笑了笑,微垂眉眼以示歉意后,转身离去。
挂在心头许久的事有了些着落后,魏氏也松了些神色,带着袁慈航往停了牛车的地方走去。
-
宝因举起麈尾扇,挡着愈烈的日头,稍稍提裙,踩凳入车舆。
在车内已哭好的王氏,伸手馋人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怕挤着人,又往车壁那边挪去。
想起观内一瞥,她忙问道:“我刚瞧着那是袁家的娘子?”
宝因抬手,轻拭额角汗渍:“是袁家二娘。”
“看来铆哥儿也要成家了。”王氏鼻音略有些重,眼眶也红着,但脸上仍是乐呵的,“今年府上的喜事倒是不断。”
牛车往崇业坊外驶去。
宝因拿水蓝的丝帕滚过脖颈的汗津,不紧不慢的答道:“还是要瞧爷和他自个儿的意思。”
-
午时将近,林业绥敛目瞧着文书上的官印和字迹。
这是刑部昨日命人送来的,刑部每年会例行视察律法,以求修补漏洞,而此过程需大理寺协同。
大理寺亦有权决定律法是否要缮校。
已四日过去,刑部仍未上书。
...
他在离开官署前,喊来裴敬搏,要了供纸原件。
裴敬搏愣了下。
林业绥扫过去一眼:“裴少卿没有?”
极为平常的一句问询,不冷不淡,似乎真只是随意一问。
敏锐察觉到其中含义的裴敬搏摇头称“有”,然后赶回办公处,在桌案上厚厚一摞的各类文书中,寻到了那张泪痕仍还清晰可见的竹笺。
他在大理寺十载,早看透官场内的弯弯绕绕,亦也学来了那些暗中留一手以对付人的本事。
比如初一差人送去刑部的那张是抄录的。
只是这事未跟男子说过,他竟如此肯定自己留存了原件。
林业绥两指夹着薄厚均匀的纸张,负过手去,温润笑道:“裴少卿浸润官场多年,若连多留个心眼都还需人来教,乌水房也不必再去多想什么了。”
男子对自己隐瞒的行为毫无责问。
裴敬搏望着男子的背影,又抬头望天。
彷佛行事不必告知他,他也自会知道。
有如这张天。
-
林府角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送奉圣命前来传话的宫内舍人登车离开。
刚要转身上台阶,他又听见车轮碾过地的声音,回头瞧见是自家大爷的车驾,便垂立在原地。
男子弯腰出车舆,下车径直往府内走去。
第53节
小厮也随着转动身子,连忙开口道:“大爷,宫内舍人传来了官家的话,让您带上大奶奶同往宫宴。”
今日宫内有端阳宴,宴请的是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外命妇,申时便要入宫去赴宴。
林业绥眸子暗下来几分。
幼福还未得到诰封。
为何要特诏。
作者有话说:
[1]《赤松子章历》记载地腊:这日五帝会校定盛...
[2]“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3]【神锦衾出处】——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唐元和八年,大轸国贡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神锦衾,冰蚕丝所织也。方二丈,厚一寸,其上龙文凤彩,殆非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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