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走去东壁, 伸手解开衣带,脱了午睡穿的罗衣,稍一分神,视线便能瞥见那两处都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诃穿。
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
“幼福。”
背对着罗汉床的宝因轻轻应了声, 手上已拿了件官绿绣越鸟的诃子, 越鸟旁有荷花盛开。
两人之间, 相隔一扇简易的山水屏风。
发黄的绢布之上, 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踩着脚踏, 敞腿坐在榻边,左手落在几上, 轻撑颊侧, 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窈窕身影。
原先那本放在几上的书, 因两人折腾一番,榻几被碰动,书落。
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 书页摊开, 只见书上那句“若知色想外空, 色心内妄,妄心空想, 谁为色主”被踩在男子脚底。
屏风那边, 宝因已将诃子系好。
官绿之色,配以女子香脊的白。
恰如茭白。
茭白可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微阖眼, 呼吸停滞。
只听他轻启唇, 发号施令般, 不容人拒绝:“解开。”
宝因愣住, 又听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便起了红晕,想及男子前面似乎并未给他自己纾解。
若是憋坏......
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
还未来得及反应,没有肩带的诃子已落地。
不轻不重的一声。
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眼,眼里原有的清明,叫人给掺进了半池浑水。
他右手微动,面上仍持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
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
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
“幼福,看着我。”
只是宝因不愿再听话了,双目仍是紧闭,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便已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可也从未瞧过男子那里,更甭提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事。
林业绥只觉神智已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
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直襟外衣及地上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帕子,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
这时玉藻也来到廊下,她刚从童官那里知道女子也要一同入宫赴宴,眼见时辰快到,可绥大爷又在里头,前面还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斗争过半刻后,她倒吸口气,咬着牙来问:“大奶奶,申时快到了,可要人进来侍奉?”
第55节
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吩咐道:“叫人提水去湢室。”
玉藻立马应了声,而后跑过廊下,去了烧水那边。
宝因复又瞧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不过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爷好了?”
林业绥起身,弯腰捡起那本书,拂去上头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宝因捡起地上的诃子,重新穿好,不免嗔怒道:“日后爷别再找我做这事就成,您爱找谁便去找谁。”
林业绥合起书,书名为《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闻得女子所言,侧目而视,缓下声音道:“不会再有此事。”
宝因不曾应声。
...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云鹤纹的圆领袍后,便出了微明院,只说在西角门等着她。
宝因也用水擦了擦身子,然后由人侍奉穿衣。
此次进宫赴宴的女眷,皆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小礼服,她自也不敢穿燕居服前去。
仔细想过后,让人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得了男子的吩咐,赶来林府为女子梳头。
梳好妆,宝因半刻不敢耽误,往府外走去,只见一辆驾有三马的车舆停在外边道上。
她微蹙眉,朝两侧看去。
“大奶奶,大爷已在车内了。”童官提着食盒正出来,连忙上前,还不忘解释一番手里的东西,“这是大爷吩咐我去给大奶奶准备的各类酸甜果子。”
宝因扫了眼食盒,未说话,只颔了颔首,随后提裙下阶。
玉藻也赶紧伸出手,在另一侧扶着,直至女子踩着车凳入了车舆才收回手,随后侍立在台阶下望着。
...
一入车舆,宝因便见男子微敞腿端坐着,视线不受控制的往那儿瞥了瞥。
林业绥轻笑一声,不作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宝因侧过脸,坐下时,刻意往车壁过去了些。
站在府门口的童官也赶紧跑到车驾以左,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大爷,都备好了。”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多舌了。”
仅隔着张帷布,一人居高,一人居低。
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时便喘不过气。
自知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绥大爷的规矩。
主子要有所问,才能答。
刚大奶奶不曾问过食盒的事,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未应,似从头到尾便没有为此动怒,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吩咐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至看到马车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府受罚去了。
玉藻则早已转身回府。
此次赴端阳宴,他们这些小厮侍女皆不能随侍入宫,那是天家的地方,又岂是她们能进去的。
*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府的马车皆从最近的宫门入内,多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
内里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府的马车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径行,由这条大街直抵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将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宝因见到了,起身要下去,手却被人禁锢住,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了些肃然:“事情拖久了,便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宝因小声驳道:“我刚与爷说话了。”
随后,两厢无言。
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袍摆,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着你了?”
瞧着男子,隐隐能看到几分可怜委屈。
宝因摇头,出嫁前李傅母与她说过,男女那里也有美丑,若是不小心瞧见,不可做惊慌之色。
眼前这人的,倒是与他人一样好看。
可只要想起在屋内的事,她浑身都觉滚烫,尤其是脸烧得最为厉害,声音里也带了丝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尚未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便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
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宝因也无暇去想那话是何意思,跟着起身,挑起车帷,便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将手放入男子掌心,稳稳下了车。
宫内舍人也已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因宴会开始前,皇帝要与臣工再议朝事,故在第二道阙门时,又有宫侍前来引女眷先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身,似有话要说。
宝因心中了然,先道:“爷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早来寻你。”
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帐子。
帐内,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直至宴会结束,她都需一直侍奉在侧。
见贵人有热意,立即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宝因也很快便适应了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
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帐内,有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眼里充满好奇探究,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什么来,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便是嫁给了五姐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
发髻上仅正插了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只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
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亦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正是。”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家的那个五姐,倒不愧是陈郡谢氏养出来的,丝毫不逊色于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五姐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便是代人嫁去,其余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人也是能拎清的,出声解释道:“五公主已登仙离去,俗世诸事不再束缚于她,往日的婚约在官家下旨赐婚时,便也作了废,如今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是自个儿的,小公主万不可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眼睛控制不住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日去天台观替五姐打理身后法事时,所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的说道:“爹爹为何不让我代五姐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均忍俊不禁起来,五公主李月死时,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又要如何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小女儿的童言无忌,随后招来亲近女官,耳语一番。
...
只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请娘子过去说说话。”
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得这话,心中虽困惑,面上仍是笑意,将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同去。
第56节
*
长生殿内,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殿门大开,偶然吹过的风,便能使其往四方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与官员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皆是李璋曾经四大王府内的旧人,殿外所站是年少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毫无登基的可能,故其身侧都未被世家安插人手,这些都是皇帝能信任之人,以念旧为由留下。
这些人虽已半老,却还侍奉在这里,应当是主仆情深。
可如今皆全部跪倒在地。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人再比他们清楚这位皇帝的性情。
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皇帝所气不是这别宅妇。
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曾经的四大王怒到杀了王府所有的禽与兽,只差要冲去郑家杀人。
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皇帝的怒火:“陛下要准备如何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未有过多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没有血又怎能算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皇帝已被内心情感所驱使,许多事,皇帝皆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
可那些只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于皇帝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不喜昭国郑氏,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届时三族共同施压,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若此事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无由头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至本朝虽早已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却又隐下了多少官员弹劾的案子。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其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好,一到雨雪天,双腿便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令他忆起往年之痛,使人清醒。
皇帝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你说要我如何?”
“待会儿在含光殿上,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可知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若陛下不彻查,又要如何让他亲自割肉喂与陛下吃?”
李璋忽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机灵的进来,扶皇帝走去坐下。
还未坐,他却又无意瞥见男子在落子时,袖口因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
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帐子里的贵妇人赏着这一奇景,待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贵妇人方开口说道:“实在失礼,五娘相助我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未曾与五娘当面道过谢。”
妇人说第一个字始,宝因便已将视线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了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令臣妇汗颜。”骨子里的贵女修养使得她端庄莞尔,说着谢贤曾说过的话,“能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与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也似寻常家妇般,询问了些家常事,随后尽职的问:“嫁到林府后,一切可还好?”
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有了孩子,现有几个月了?”
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道:“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极力想要与这个女子变得亲近,却始终不得其法,偏生女子又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瞧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道:“你与我娘娘说什么了?你不过是顶替我五姐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不该来这儿,只是她熬不住女儿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向皇帝求了恩旨。
皇帝素来最宠她们,自然会答应,便连她说要请谢家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瞧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仍是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那是我的幺女,素来被我宠坏,五娘莫要往心里去。”
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非毫无察觉,她亦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以往每次都要提醒自己是代嫁的,五公主才是这桩婚事的原主。
如今小公主的一番话说得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往事,能有如此想法必是身边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幸福婚姻的小偷。
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皇帝寻代嫁人选时,为何便不为旁人多想想呢?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似觉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可七大王成婚快两年,仍没个动静,便想着沾沾五娘的喜气,指不定来年我也能做祖母了。”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暮酉时,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皆已布置妥当,皇帝携着臣工由含光殿前来太液池,贤淑妃却不能做表率,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也觉以自个儿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之后,实在有失脸面,可皇帝十分遵守祖制,这类事只能由皇后来,但中宫无人,她曾说过代劳,皇帝皆婉拒了。
于是她便故意捱到最后,待众人坐定,方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皇帝坐在上席。
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之际,忽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子不适,难以前来赴宴,故特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方冷冷道:“王娘娘既不愿来,便罢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皇帝的话说得并不算小声,似是赌气,故意要众人皆知,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
男女虽相隔开,却也并不算远,只要静下来,皆能互相听到对面所说的话。
宝因瞧过去,又转瞬收回目光,心中明白几分。
这位太后并非是皇帝生母,而是昭德太子之母。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故相拒皇室求娶。
文帝极为守礼,也不以强权相压,当年仍为大王的文帝亦也无法逼迫。
两人都只能各自婚娶。
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亡夫,守孝三年回到娘家后,文帝再下聘礼,欲迎太后入住中宫。
当时琅琊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见他们二人情意仍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之子,帝后不理,并不顾流言也要亲自前往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许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以致府内姨娘和当时的太后皆无所出。
五月初五端阳......
今日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与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贵妇圈子里也常说五公主儿时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与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便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忽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而后也...
宝因的神思仿若出了壳般,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眼尖瞧见,连忙出声阻止:“五姐,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宝因收回手。
神魄也回了笼。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姐,皱眉看过去。
*
半个时辰后,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宝因与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来说男子被皇帝唤住,还需片刻才能前来,她便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
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皆以石砖铺地,殿室内则是木地板。
世家府内亦复如是。
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第57节
皇帝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朝事,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若陛下欲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若要臣一人......”
“若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子,想必此次便是因为这事,才要诏那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
他算尽天下人心。
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
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
悠长的宫道里,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仍尽责的在这儿同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府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
皇帝要说的恐也是五公主忌日之事。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二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使得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皆住于此。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是昭德太子所居。
昭德太子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再无人入住,便连如今的太子也是直接被册封,住进了东宫去。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哥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
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
似也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让李璋想到了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
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皇帝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哥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哥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便当真要如此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使得他们母子无法好好说话,因而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
“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