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刮过, 留下萧萧之音,掩盖住了门闩松动的声。
红鸢手里提着盏纱灯,模样十分慌张的从打开的小缝中溜出了微明院的朱门,抬脚跨过门槛后, 又将灯放在地上, 转身把门合好, 随即提灯拾阶而下, 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一番,低头咬着唇,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扭头往东面走了。
一路上, 边走边抬起左手, 松松握成拳, 凑到嘴边不断哈着气取暖,时不时便偏头打量着各处门房。
快走到与东府临近的园子里时,只见一处院子里散出光亮, 还有隐隐说笑的声儿。
她转悠了下眼珠子,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吓得急忙走过去叩门。
里边守夜的婆子听见响动,立马竖起耳朵, 谨慎询问了句:“敢问是谁?”
“是我。”红鸢的声音不大小, 生怕被旁人听见,又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张秋她女儿。”
院门这才被打开, 婆子精明的上下打量了眼, 笑问道:“我记得你是在微明院当差的, 怎么这时候来这儿了?”
红鸢斜过眼睛, 朝里面望去。
婆子便用身子挡住。
红鸢收回视线,露出个挑不出错的笑来,在这府中行走,谁没练就一身的本事,她年纪是小,但要论心眼,指不定是谁多,仔细想了想后,她对婆子的话避而不答,只装作好奇的问:“我夜里睡不着,想要去找春昔院的小丫头说会儿话,走到这儿,听见婶子的院里有说笑声,便也想来凑凑热闹。”
“不过是夜里冷,我们几个睡不着,这才生了炕火,各都拿了些打发嘴的吃食出来,坐着聊些家里的破事。”婆子拿手把着门,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你这才多大,男人也没个,怕是凑不了我们这些婆子的热闹。”
僵持之下,院子里头的笑声更盛起来。
忽地,热闹作一团,几人哄堂大笑。
“这下输了,我可不来了。”屋里有人从榻上站起身,随意穿上鞋后,拎起敞口瓶倒了杯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水状物,“那黄婆子今夜守门倒是老老实实的,竟不偷摸回来喝她这口**,我也得去慰劳下我那可怜的张嫂子了,夜里怪冷的,真是难为她守着了。”
只是她想走,另外的婆子却不肯:“你要走,尽管走就是,记着留下钱就成。”
“哟,那得等这月例钱发了。”
“什么例钱,你这婆子又想赖不成?”涉及到钱这类的事,另外那人瞬间不干了,许是被赖惯了,玩笑声中也颇有几分要撕巴在一起的架势,声音跟着拔高不少,传扬到了院门那儿,“你我在府内相处这么多年,你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那钱兜子里的通宝往那陵江里头砸去,激起千层浪都不是什么难事,今夜儿不过输给了我们一吊钱都没有,竟还舍不得拔毛了。”
红鸢默默听着,提着纱灯的手也被风吹得通红。
她面前的婆子听得一副歪鼻子斜眼睛的模样,似乎都恨不得进去将那几人的嘴给撕烂:“你瞧这里头又闹起来了,也不知道在闹些什么,八成是又因为家里头的事在发些胡疯,你也知道的,谁家没个烦心事。”
红鸢也不再听这婆子胡诌,留神了下周围无人后,便拉着人直接进了院子里去,望了眼那有昏黄火光的屋子,躲在门后小声说道:“婶子当我这时是出来干什么的?天又冷又黑的,还真是去东府寻人说话的?是大奶奶差我特地来这边瞧的,我原还嘀咕婶子这儿有什么好瞧的,这下倒是都清楚了,竟都干些这不着调的事,昨日那东府善女工的紫朱去微明院,如今想来也不是单单只为给大娘子绣花样子去的。”
婆子半信半疑,又不敢不信,那黄婆子忽然被叫去守夜,现在想来也着实不对味:“你这话说得可都是真的?不是来诈我的?”
“婶子也不仔细想想,我要去春昔院,何必走到你这儿来?”红鸢一字一句的将话和其中的缘由道理给掰扯开来,“我虽在大奶奶那儿当差,可压根轮不到我去跟前侍奉,今儿也不过是大奶奶瞧只有我起了,才顺便吩咐的我罢了,且我那老娘在府中也都指望着婶子们能照顾一二,我哪就能做了白眼狼去,让婶子落到吴陪房几个那种地步,这才冒着被大奶奶罚的风险,进来好心劝告婶子。”
“红鸢丫头,你老实与我说,那黄婆子是不是已经被大奶奶捉住了?”
-
内宅西北方的花厅,人影照映。
在右边的屋里,炭火也燃得正好。
宝因手肘斜倚着香几边沿,双足落在脚踏上,长可及地的棉裙垂直落下,盖住了鞋履,旁边各燃了两盆炭。
三足带长柄的油灯忽刺啦作响,她不急不慌的拿金针将快浸入油里的灯芯给挑起,而后拿来账本打发时间。
离罗汉榻不远的地儿,也摆了盆火。
玉藻搬了张胡床坐在炭盆旁守着,她昨夜睡得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眼泪都给挤兑了出来,心里也实在是担心那个红鸢:“大奶奶该叫醒我的,我瞧她不太像什么好的,要是被她给通风报信了,岂不白忙活。”
听说这人母亲就是府里的婆子,那不必说她也定是和府里这些婆子要好的,把那样的差事交给她,不就是让人特地去报信的。
宝因不甚在意,撑腮笑道:“我瞧着她倒还好,怎么你瞧着就不好了?”后又暂搁下账本,伸手去拧玉藻的脸,取笑一番,“莫不是你这丫头还吃味了?”
“大奶奶在府中能多个人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吃味做什么?”玉藻嘟囔几句,“说是吃味,倒是担心这人不堪用还要更多些。”
宝因伸手出去烤着火,缓缓开口:“她要是个聪明人,便知该如何做,你又何必替她操那份心?”
“欸,我只管操大奶奶的心就是了。”玉藻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瞧着这猩红的炭,脑子里又起了别的主意,“我这就去拿些梨来烤,刚好也有炭火,正巧操心操心大奶奶的身子。”
宝因摇头,无奈笑笑。
一个看账本。
一个忙活着烤梨。
主仆二人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互不侵扰,倒也有了几分往日的感觉。
...
寅末卯初时,李婆子也急忙赶来了花厅。
在这儿侍奉的另个侍女急忙拿来坐的给她。
恰巧那梨也烤好,散出阵阵甜香,玉藻瞧了眼进屋来的婆子,便忙活起自己的事来,用卷边荷叶深碗盛了个又大又饱满的梨,起身走到罗汉榻旁,递给女子。
宝因隔着丝帕托着碗底,另取了个木箸搅烂梨肉,望见仆妇的笑容满脸,随意问了句:“阿婆怎地这么高兴?”
“大奶奶昨儿不是叫我给黄婆子安排差事吗?”李婆子刚坐下来,便滔滔不绝止不住话意,说到一半,更是忍不住的笑出声来,“您是不知道那黄婆子一脸吃死苍蝇的样,我说两句话就不敢回嘴了。”
听到有趣事,正要去再拿梨来烤的玉藻瞬间走不动道,眼睛眨也不眨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睫毛颤动,宝因垂下眼,认真搅着热乎软烂的梨肉,瞧梨皮破后,汁水涌出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李婆子人遇喜事,谈起整治黄婆子的经过是有声有色。
大抵便是昨日黄婆子知道紫朱来了微明院,在这儿打听不到什么,便急匆匆要往东府去打探消息,只是半路被李婆子给拦住,安排了一些琐碎杂务,她虽心中怨愤,觉得是李婆子是小人得志,故意报复她的,但或许是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
待她做完杂务,想要回院里去歇息,结果人还没走两步,又被李婆子叫去边门守夜。
受不了这气的黄婆子直接便撂挑子不干了。
李婆子不想这人起疑心,察觉到什么,所以将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学了个十足的像,只是话里多少还是带了些恩怨的,便也显得更真了:“你这下倒知道难受了,以往你仗着李秀作威作福的时候,怎么偏不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我得大奶奶另眼相待,我可告诉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去做才好,要不然我若像你往日那般,添油加醋告到大奶奶那儿去,你便就没有现在这样舒服了,到时想要求我磋磨你都是奢望。”
黄婆子也被唬住,似乎是怕人来抓错处,一整晚都老老实实的守在那里,连打个瞌睡都不敢。
宝因听完后,也不搭腔,反在搅烂梨肉后,耐心挑出黑色的核籽,随后盖了层纱在上头,待用桌上那金匙轻轻压下去,便生出许多泛白的汁水,她舀满一勺送进嘴里,细细尝着果甜。
许是过于香甜,女子唇畔渐渐有了弧度,便连眼里也满是笑意:“阿婆也吃个烤梨润润嗓先。”
玉藻赶紧要去拿盏来给她盛。
谁知李婆子是不是太高兴的缘故,竟直接徒手从炭火上的铁架那儿拿了个烤好的秋白梨,冷不防被烫,想要扔下,但又怕摔烂了梨,左右倒腾时,嘴里还在呼呼出气,玉藻瞧见憋不住的笑,赶紧去寻盏。
第92节
道完谢后,说到嗓子眼紧的李婆子伸手拿来箸,只是箸头刚戳破梨皮,便听女子缓声道:“去请她来见我。”
玉藻急忙开口:“红鸢那边...”
宝因放下深碗,拿丝帕沾去唇边慢慢开始凝固粘腻的梨汁:“不必等。”
既是喝酒赌钱,便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事,这些人只觉得府内里里外外都在忙活着,没空来管这档子事,胆子才会更大。
专爱挑府内忙的时候干这些事。
她让人去的意图,也不过是去给那些人提个醒的,明日林卫铆和袁慈航就要行亲迎礼,郗氏也刚回来没几日,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宜大张旗鼓。
更不能府内一有什么事,便搞得像李秀婆媳那样见血。
人心得稳。
这次她只要擒贼擒王。
昨日那番吩咐,要的便是黄婆子打听不到东府紫朱那边消息,也要让黄婆子探听到的消息传不去那帮跟着一起喝酒赌钱的婆子耳朵里。
“那我现在就去。”
玉藻说着就出了屋去。
-
到了卯正,钟鼓声响彻各坊,敲梆子的小厮也收起家伙什。
这个夜便算是守完了。
前夜里就没怎么睡的黄婆子早困到不行,连打好几个哈欠,脚下站都站不稳,步履蹒跚的下了台阶,正要走回屋里去睡觉,便得知大奶奶要见自己,她脸上非但没有往日被问名的喜意,反是不避讳人的直接偏头就啐了口“挨千刀的贼老狗”。
玉藻只装作没听见,尽职的催促了几句:“我知道阿婆劳累,这会子赶紧去见了,也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听到这话,黄婆子才后知后觉的悟过来,连忙打着自己这张嘴,又递过去个东西:“玉藻姑娘,我刚那话不是骂大奶奶的,是骂那最爱搬弄是非的李婆子的,还求你千万别拿去大奶奶跟前说。”
“阿婆多心。”玉藻笑着收下仆妇送来的这吊通宝,“我就是个侍奉大奶奶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也就够了,何必去多事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黄婆子见这侍女将通宝掖进了袖里,放心下来。
等到了花厅,瞧见李婆子正坐在一旁,便更加确定是这贼老狗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如今还不明情况,她也只能先装傻充愣的陪笑道:“大奶奶喊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玉藻随着瞧了眼厅内,想是春娘已经来过,女子梳好了头,髻上立着支正凤钗子,又斜插金珠簪,项上的璎珞圈则坠着鹅卵大的明珠。
吃完一盅热梨水的宝因闻言头也不抬,只忙着自己的事,语气极为平常:“这几日府里忙,你是知道的,我便也不与你说些什么客气话了,自个儿做了些什么,惹了哪些祸事,今日便在我跟前一桩桩的说出来,要是漏了些什么,我也不问你,只是少一件,杖责便加十。”
“我不明白大奶奶话里的意思,定是那些有什么猪狗之心的骡马臭毛鼠在您面前课语讹言,说了我的不是。”黄婆子恶狠狠的看向李婆子,眼下为自保,她只好竖指发起誓来,那副大义凛然,行得正坐得直的派头倒也能唬住人,“大奶奶只管明鉴,我若干了些对不住这一府主子的事,只管明日便降下天雷劈死我才算完。”
这番话听下来,宝因终于肯施过去一个眼神,好笑道:“原来在你眼中,我是个可以任人欺瞒、不问是非的主儿?”
指摘女子是因为听了李婆子的话才将她叫来审问,可不就是这个意思...黄婆子赶紧告求:“大奶奶不知道这婆子昨日是如何磋磨我的,什么大事小事,不管是不该轮我守的夜,还是那粗使婢子干的杂务,也全拿来给我,她那是记恨着我。”
宝因秀眉一拧:“我为何会不知晓?”
李婆子低头得意的笑起来。
黄婆子被这话问得更是心下茫然,这话的意思是...昨日李婆子做的那些都是这位大奶奶吩咐的。
可没有个由头,为何要如此。
定是那个紫朱嘴上不牢。
“要说可得抓紧些时间。”宝因放下深碗,“待到了辰时,兕姐儿哭闹起来,我是要回微明院去的,届时你便连个说话申诉的份儿都没了。”
静默许久后,黄婆子张嘴还是那句“大奶奶只管明鉴”。
但凡是叫人自己招的,大多都只是个假把式罢了,要真抓到什么证据,还不早就惩戒起来,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如今这个时候,也只有咬死不认一条路。
登时,宝因抚桌起身,髻上凤钗的流苏串珠轻轻晃动:“你既不要这个体面,我又何苦为你着想?”
说罢,伸手拾起桌上的对牌,干脆利落的直接扔在地上,只听响脆的一声,她冷下脸,喝道:“拿上牌子立马去把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给我叫到这儿来,那些个乳母奶妈,但凡是侍奉人的,一个都不准少,要是有人拿什么理由来搪塞推托不来的,不管她主子是谁,一律都先罚半月例钱再说。”
捡起对牌后,李婆子赶紧领上厅里的侍女出花厅去,而后各自分散,脚下急匆匆,脸上也肃然不敢怠慢,跑去各处院子里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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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氏跪在佛龛前,虔心念着《法华经》。
待念完,林妙意也正好来请安。
她舒心一笑,回来的两日,这位庶女倒是一改之前,懂得什么是孝顺了,请完安也不再急着找借口走,还懂得要陪自个儿坐坐。
将手中念珠递给侍女桃寿去收好后,郗氏也起身去了外厅。
林妙意瞧见妇人出来,骨子里还带着些畏惧,再加之吴陪房与郗氏的关系十分亲近,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肮脏事。
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的万福道:“太太。”
郗氏点头,走去坐下。
时刻审慎着的林妙意这才敢挪动脚步,举止十分注意的屈膝落座。
“三姐瞧着大方了许多,不似往昔那般遮遮掩掩的,女儿家便该要如此,何况还是世家女儿,若还一副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带出去也是惹人耻笑,更别提日后要嫁人,又要夫家如何想。”郗氏捧起茶盏饮了口,再次上下打量了番,状似无奈的叹笑道,“绥大奶奶倒是有法子治你,这么多年来,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都不管半点用。”
林妙意手一抖,盏内的褐色茶水左右摇晃。
她还来不及去想该怎么回话,林却意便急躁的跑进来了,惹得郗氏一顿责骂。
原先那个话头也算是被揭过去了。
没一会儿,院子里头的婆子接二连三的往外面走去,郗氏注意到后,差使身边的桃寿去问问,又似乎是不愿再相信任何人,还额外嘱咐要亲自听人说。
桃寿只好去喊了个婆子进来,附耳说了一番。
越听,郗氏的眉头便皱得越深,攒着手劲狠狠拍了几下黄梨木的桌子后,本就对女子有所芥蒂的她大声斥道:“她又要干什么?我这才刚回来,便要再让我见见府内染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还想杀光我这一府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狠毒的人!”
“太太好不容易回府来,只管享福就是。”眼见说出的话越来越没个章法,桃寿生怕妇人再去干出些什么糊涂事来,赶紧上前安抚着,每一句话都顺着她心意走,“府里这些烦心事何必去管,叫大奶奶自个去烦不更好,要打要杀,也不是太太做的,报应不到您身上来。”
听到染血,又见妇人这么生气,林妙意猜也能猜出是为何,她本就因着上次的事心怀愧意,这次无论如何也袖手旁观不了:“嫂嫂待府里的人都很好,这次太太回来,听说就是嫂嫂的主意,若是要处置什么人,想来也是那些人干了些什么欺上瞒下的混账事。”
林却意也想要帮着说话时,高堂上的人已开了口。
只见郗氏自鼻间冷哼一声,脸上挂起那菩萨的笑来:“倒是可惜你没投生在她肚子里,或是绥哥儿以后姨娘的肚子也好,有这么好的嫂嫂做嫡母,定是顺心如意。”
林妙意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
桃寿也是府中的侍女,也需去花厅,她在离开前,仔细琢磨了番后,给妇人吃了丸药再走的。
“太太,绥大爷今日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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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敬搏在旁门下了车,由童官领着悄悄入了林府,因内宅的侍女婆子都去了花厅那边,所以他将人引去了微明院。
进了正屋后,顾忌私密,只敢在外间,隔着一袭霞红卷草纹的幕帘与男子谈话。
他曾为男子属官,眼下男子又升任为尚书左仆射,为三省长官,更是官高于他,仍还恭敬的拱手道:“林仆射,殿下想知道陛下与你们说了什么。”
东宫缺人,裴敬搏又想出人头地,在林业绥的举荐下,自然为太子所用,尽心办事。
太子李乙封了些小官之女入东宫,因着这层姻缘关系,在朝中和兰台宫也有了些耳目,虽比不上七大王李毓,但打探消息足矣。
昨夜知道皇帝忽然召见三省官员和两位及冠大王后,彻夜未眠,太子妃羊元君也陪着一起。
“没什么值得说的。”林业绥想起皇帝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要调任升任的由头罢了,他望着榻上的这盘棋局,伸手从棋奁中摸出枚黑子,“陛下召见三大王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愧疚于三大王的腿伤和四年前贬斥他去洛阳,后又说七大王和他的母族同出郑氏,应当友爱,相互扶持。”裴敬搏垂下手来,这番言论,更像是弥留之际才会说的,也不怪从小不得喜爱的太子会有朝不谋夕的想法,“殿下觉得兰台宫那位这是想要让三大王日后辅佐七大王,他身边的人不好随意接触林仆射,所以差我来问问该要如何。”
林业绥:“我想出的法子,殿下未必敢用。”
裴敬搏:“如今已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用。”
“既如此,那便代我问一句。”林业绥杀伐果断的落下一子,黑眸里的温度不似人,“可敢杀他的至亲。”
三族尚未完全瓦解,皇帝又有驾崩废立太子之忧,东宫那边必须要时刻做好一切准备。
裴敬搏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滞一问:“哪位至亲?”
皇帝,还是活着的几位大王。
刚刚那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大半白子皆陷入死局,被黑子吃掉,林业绥慢条斯理的将那些死掉的白子捡起,扔出棋局,随后抬眼,笑道:“所有。”
既要坐龙庭,便要随时舍弃所有。
包括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裴敬搏与裴爽不同,听到这些很快便接受,眼神中甚至还带着赞同,拱手作揖后,急忙离去,禀告另一位。
林业绥指间的棋子也随之落下,得准备让王烹冒头了。
如今军中被把持严重,皇帝想来也急需一位能为他所用的新将。
...
送完人出府,回来继续侍奉在男子旁侧的童官似是有话要说,但又怕自家大爷责怪擅作主张。
“大爷。”几番犹豫,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太太如今在府中。”
林业绥斜瞥一眼,置之不理。
童官只好闭眼,咬牙直言:“大奶奶那儿可要我去瞧瞧?”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太太跑过去乱打人骂人。
林业绥转着棋子,轻磕着博局,冷声反诘:“瞧什么?”
童官有些摸不着头脑。
喜新厌旧该不会如此快吧?
这大娘子才刚出生。
“大奶奶她...”
“让东厨备些清淡的吃食。”林业绥将手中的子随意下了个地,语气稀松平常,“待会儿你们大奶奶回来要用。”
他知道女子的本事,治一方之政都不是问题,何况内宅,他若干涉只会让女子立不了威,使众人都以为这位大奶奶不过还是借着他的威在管内宅,如今府中侍女婆子,大多也还只是惧他而已。
她今晨出去时,拐着弯拒绝他帮忙,想是也有这意思。
他只需要在这儿等她回来。
第93节
然后一起用早食。
-
一个时辰不到,两府各院的婆子、侍女和乳母都站在了花厅外边的院子里,红鸢也在其中。
领着人去的李婆子是随着最后到的侍女一同进来的,拿着对牌,交还给女子:“大奶奶,人都来了。”
宝因淡淡扫了眼,未接:“按照名册,点卯。”
李婆子放下对牌,赶紧开始点卯,点到最后,嗓子眼只差冒烟,但仍不敢说什么,撑着勉强点完后,又近前禀明:“东西两府,内宅仆妇三百二十五人,全部在这儿。”
接过名册,宝因轻点头,随后放在旁边桌上,褪去平日和善:“我进府一年多,许多人都还不曾见过,你们的品性我不知,我的脾性,你们也未必了解多少,今儿正好有人心善,要拿自个儿给大家立立规矩。”
这边话音刚落地,回了一趟微明院的玉藻也匆匆赶来,快步走进厅内,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女子。
宝因视线稍偏,落在那婆子身上,下颚微扬,鹿皮就被扔在了婆子跟前,正正好砸在头上。
她发问:“头一件,便是你烧损了铆二爷纳币;第二件,跨院存放各类器物,连火星子都不准有,你是如何烧毁的;第三件,去年四月里,卯时都还未过,你身上的酒气是哪里来的?”
声声质问中,黄婆子的胆都跟着在颤,抬手扯下头上的东西后,见到是鹿皮,赶紧上下翻动,结果连她自个儿都寻不到那处被烧的是在哪儿了:“大奶奶,我也想认,可这皮子里里外外都不见半分烧损,要我如何认,至于去年的事,都已过去这么久,大奶奶想是记岔了。”
见黄婆子仍还咬着牙硬撑,宝因不再与其周旋,缓缓将身子靠在软乎的狐狸皮毡子上:“你莫不真认为,自个儿打死不认,我就奈何不了你?”一面又将府牌递给旁边的李婆子,“先带出去打三十杖,再叫人去抄了她屋里!”
眼见这事快要结束,还没有自己的功劳,红鸢赶紧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便有仆妇站了出来,跪下:“禀大奶奶,我有话要说,是关于黄婆子的。”
宝因审度几番,吐出一字:“说。”
仆妇想着红鸢与自己说的话,再瞧着如今这副架势,要想自保,只能赶紧先撇清干系:“黄婆子吃酒赌钱是习惯成瘾了的,她原先与我们几个不是一处住的,后来攀上李秀才搬来的,自她来了隔三岔五便要拉着我们跟她吃酒,那时天冷,夜里也没什么差事,我们也只当是暖身子了,谁知后面竟赌起钱来,为此惹出了不少祸事,全都是我们给担着的。”
玉藻不禁嗤了声。
宝因则只是垂眸不言。
这些话一听便是真假参半。
可今日到底不是为黄婆子伸冤来的。
只要其中真的部分够真就行,原也只打算捉她这个贼头。
听到这些话,明白其中内里的李婆子更是摇着头,撇过脸去,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可都听见了?你不说自有别人来替你说。”待人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宝因适时出声打断,淡去所有情绪,凛然道,“府里是容不下你这尊神了,你今日烧的是这鹿皮,来日烧的岂不是我微明院了,听说你之前便出过此类事,使外男进了内宅,东西两府的女眷没有千人,怎么也有三百二十五人,你不顾大家清白性命,我身为一府主母得顾。”
原先站出来的仆妇趁着这个空挡,畏畏缩缩的赶紧站了回去,只怕惹了这位大奶奶的注意。
“今日之内便给我把她撵出去,要是戌时还叫我瞧见,打伤哪里就怨不得我,打伤后死了还是残了,那也不是林府的事。”宝因冷眼看着的底下这些人,个个都是有自己心眼的人,她站起身来,隔着四五级石阶居高临下,一双秋眉凝了半池冷风,“另还有那些跟着她吃酒赌钱的,念在知错认错还知改错的,按照时日罚例钱,吃酒赌钱一月,便罚一月的例钱,依此下去,有几月只管罚几月,若有隐瞒徇情的,最好是能瞒我一辈子,但要叫我知道,只有一起罚的份儿,没有轻饶的理,那些个骨头肉别想有好的。”
威吓之下,吃软怕硬的黄婆子立马就认起错来,不停磕着头,边磕边哭喊着:“这事是我的错,求大奶奶饶过我这一回,我日后断不敢了,要再有这事,叫我不得好死,死了也没有子孙供养,永远立不了神牌。”
“你也别在这儿给我立什么誓,我向来是不信的。”宝因斜乜一眼,无喜无悲的瞧着匍匐脚下的婆子,恍如是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神祗,“我先与你说过的,少说一件,我不问你是什么,只管加杖责即是。”
打理内宅,心最不能软,规矩便是规矩,但凡是犯了的,哪怕全家老小都要饿死了,也得狠下心去罚。
况且在高门大户里当婆子乳母的,那就能真穷真是可怜见的,她们的腰包都够外头那些人不愁吃喝的过完下半辈子。
真正良善之人,用不着发这誓,发这誓的,也必然不是什么善茬,再毒的誓约都不过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罢了。
她自小就明白这些理,还是范氏在惩戒府内侍女时,指着那两股烂成泥的人,一字一句教给她听的。
做主子的退一步,底下那些人就敢进两步。
女子冷言道:“打完再撵出去,李阿婆替我监看,待会儿我会亲自去查看的,轻了或是少了,那你们在府中多年的脸,我今日也顾不上了。”
事已成定局,黄婆子只感悲愤交加,更恨是这婆子使得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也不顾什么脸面,但管骂了自己开心,她直接朝那人连啐几口:“你这贼混沌虫!几时又变成我撺掇得你了?我是拿刀子逼你,还是拿你全家王八羔子的命要挟你了,叫你非得听我的不成?自个儿有那酒鬼赌徒的根子,不先自省一番,反在这儿来咬我一口,将你身上那些从娘胎里就带着的污秽肮脏玩意儿,全都推我身上来。”
厅内瞬时便开始杂乱起来,玉藻倒不管这些,只知道天还冷,专门取了暖手汤媪来给女子。
宝因抱过手炉,冷漠看着这人在秽骂,后面似乎是听腻了,视线微移,瞥了眼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的仆妇。
被这么一瞧,李婆子立马回过神,赶紧使唤了两个粗使婆子上前来将人给带下去,然后喊上人亲自监督杖责去了。
其余的侍女婆子纷纷抬头去看。
“今日过后,府里的规矩只有我定的,再没有什么李秀、吴陪房的事,先前那些事不论是我知道或是不知道的,我也只当一笔勾销,可你们要再想仗着她们的威风行事,我的手段也还多着,日后大可试试。”
宝因站在檐下,指腹描着手炉上的的葡萄花鸟纹,身份不同,手段便也不同,今日她不似往日在谢府时,总要给这些仆妇们留情面,万事不做绝,只保全自身,旁观看戏,而是□□直言,显得不近人情:“那些仗着在府内有些脸便豪纵的,吃酒赌钱偷懒的,冬衣分例冒领乱认的,挑拨主子是非的,离间主子的,觉得自个儿左右不被主子瞧进眼里就不上进敷衍了事的...诸如此类,但凡叫我知道,有一个算一个,你们要能舒服过日,便是我白白跟了娘家太太这十几年。”
冷风穿堂而来。
说不清是风冷,还是女子的话叫她们颤栗。
-
“太太。”
嫂嫂和三姐被如此说,林却意暗暗将心里的怨愤藏下,不停在心里头念着在庙里听过的那些经文,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些字该如何写,只是念了个其音。
等平复后,她直言:“我在山寺修行时,曾跟着寺庙里的比丘尼学过几日的佛经,修行过几次,比丘尼与我说,佛教法义是苦、集、灭、道,便是因果,人种下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好像是还有什么十善戒,其中不两舌,不恶语我记得最清楚,说的是出口的言语得柔软,不可伤人。”
“六姐说得好。”郗氏全篇听完,只记得那句什么因,什么果,便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在安慰自己,面相慈祥下来,附和道,“这些话也该叫那绥大奶奶来听听。”
林却意歪头眨眼,更加挑明:“可嫂嫂又不信佛,兄长也是不信的,什么因果都算不得数,比丘尼虽未说,我却觉得只有信释迦牟尼的人才需守戒,需受因果。”
林妙意闻言,朝郗氏看过去。
在这府内,信的只有一人。
“太太前面那番话我听着像是犯了善戒。”林却意起身,哎呀一声,十分着急的模样,“我记起来了,比丘尼说若要不伤福寿,需念八十八佛忏悔文。”
郗氏霎时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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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天的血气冲来。
宝因轻咳两声,拿帕子抵在口鼻下,朝树下淡扫过去,黄婆子已被打得半昏过去,靛蓝下裳尽是沁出来的血,泛着黑红。
在这儿大树庇荫处,行着如此血腥的事,倒还有几分可赏的地方。
“大奶奶,这儿怪难闻的,您还是先回去吧。”就立在一旁,仔细盯着那些粗使仆妇的李婆子往女子走去,细心劝告,“我在这守着,绝不叫她们少打一下。”
宝因只问:“多少杖了。”
李婆子忙答:“二十不到。”
起得太早,胃里又没积什么东西,只是那两碗烤梨汁,冷不防瞧见这种场面,身子也是止不住的难受,宝因眉眼疲倦,撑着道出句“三十就够了”便转身离开了。
因怕兕姐儿闻见血腥味会不适,回了微明院,她便扔下帕子,连同着去湢室换了身衣裳才算好。
进到里间,早已听到声音的林业绥抬目望着她,手边是搁置的棋局,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
谷物香气浮动。
他朝她伸出手,温言道:“那些扰幼福清梦的虫可都解决了?”
宝因缓步过去,踩上脚踏,抬手去触碰男子的剑眉:“等她们打完也就给撵出去了。”
被碰得作痒的林业绥皱了下眉,然后舒展开,随她作弄着。
宝因只觉太累,想要慰藉。
她软下声音,喊道:“爷。”
林业绥拢起眉,看着她,忽然所有光亮被遮挡,唇上也一片湿濡,是女子在吻他。
他不知就里,却仍顺应的回应了几下。
随即松开,视线落在榻几上:“吃过早食再说。”
释放了些情绪的宝因离开男子跟前,脚下迈过去两步,便到了另一侧坐下,她斜过身子,吃了一口,齿间慢慢嚼着那软糯的面鸭子。
咽下后,她询问道:“爷吃过了?”
“只记得吩咐东厨做你的了。”林业绥摇头,语气虽平淡,可垂下去的眼皮,却让人心怀不忍。
宝因凝眉,当下便舀了勺汤,上面飘着只黄面捏的鸭子,随后微微坐起,俯过半个身子去,递到男子嘴边。
一人一口的吃着,吃到最后,还剩下小半碗面汤,宝因实在吃不下,全交给男子解决了。
吃完,侍女端了茶进来漱口。
漱过口,两人还来不及温存,乳母便抱着兕姐儿来寻了:“大奶奶,您现在可有空?”
宝因边应边起身去外间,抱过兕姐儿,全然已忘了前面的事。
她不愿母女之间的情分生疏,这才叮嘱乳母每日都要将人抱来她屋里两三个时辰。
倘是白日太忙,夜里也会留些时辰。
明明是她先提的那事,如今却稀罕别的去了,林业绥没法的无奈一笑,俯身将薄衾拿起,铺在那边榻上。
随后,两人博局对弈。
原先提溜着眼睛看父母的兕姐儿沉沉睡了过去,宝因小心的将人放在薄衾上,谁知才放下,人就哭了起来,她只好俯身轻轻拍着孩子胸口,慢慢哄人睡觉。
林业绥瞧见,递了个高枕在女子脑袋下。
没一会儿,便听见宝因开心喊他:“爷,你快瞧,兕姐儿又在笑。”
林业绥循声看过去,榻上小小的人,长得像他们两人,此时正睡得香甜,咧开嘴,露出肉肉的牙床。
随后,看向旁边一起躺下的女子。
他探手过去,轻喊了声:“幼福。”
宝因似已睡迷糊,双眼仍合着,可手指却有了反应,微微蜷着,抓住男子的手。
林业绥眉眼有了弧度,任由她抓着。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
男子仍还坐在榻边,左手执棋,独自下着这盘棋,右手则稍微翻转,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女子掌心。
宝因忽然睫毛颤动,睁开眼,狡黠一笑。
“刚刚我们的事还没做完。”
...
暖榻之上,孩子在里侧安睡。
躺在外侧的宝因呼吸渐促,微仰着头,紧紧攀住男子,凤钗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
一股兴奋与刺激紧紧裹挟着她的心。
第94节
疾速过后,林业绥停下,他伸手勾起金钗头垂下的金苏宝石,她平时走动,这里极少会晃动。
此刻,却因他而动。
不再庄严。
“脏了怎么办?”
“瞧不出。”
作者有话说:
这更来迟了,因为剧情太多了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