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一直断断续续的下到了除夕。
只是远比不上去年的大。
建邺城内的雪, 在夜里下完,辰时之前便能扫净,白日里落下的,人车马驴牛走来走去也就没了。
林府为了供主子玩闹赏雪, 便没大怎么管, 踩脏了的雪也会铲去, 只为处处都能瞧见新雪, 而非脏污之物。
玉藻今日起得早,打着哈欠没事做, 拿来扫帚把正屋门前的台阶扫的干干净净,又烧了盆炭, 坐在离院门最近的那边廊下。
院里陆续起来的侍女婆子还来不及去洗把脸, 都先围过来烤着火。
一阵说笑后, 各自散开去做事。
屋内也在叫人侍奉。
几个人赶紧打好净面的热水,煎煮好漱口的茶汤,送了进去。
正巧梳头的春娘也来了。
等洗漱梳妆好, 宝因从鸾镜前起身, 边两手轻缓相搓, 抹匀刚涂上的涂肌拂手膏,边往炭火那边走去。
男子坐在圈椅中, 未曾束冠穿上领, 寝衣外仅披着件黑底金绣的袖袍,炭火上置了铁架,放着炉子在煮鹅梨。
她弯腰, 拎起炉盖, 清香扑鼻, 转身去拿来宽口深盏, 又问:“爷什么时候进宫去?”
如今是节假,不必去上值。
可除夕这日,皇帝会召见比较亲信的高级官员进宫陪同一起守岁,今年他也要去,昨日宫里的内侍便来府上告知过了。
宫宴虽好,鼓瑟吹笙,珍馐百味,但万家团圆的日子,谁又乐意去呢。
伴君如伴虎,团圆变分离。
林业绥扔了块生炭入火中:“御宴开始前去即可。”
宝因拿好盏回来,放在男子身旁的高几桌上,将炉子中的鹅梨带水一块倒了出来,听到男子所说的,微皱眉头:“这么迟?”
她在谢府时,记得大人谢贤都是辰时便进宫去了。
林业绥抬眼看去,静默一会儿,而后拉过女子,低声逼问:“幼福便这么急着要我走?”
蓦地被男子搂腰入怀,宝因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煮梨,可她眼下也只有先应付安抚:“我是怕去太迟,官家责怪下来可如何是好?”
林业绥笑而不语,西南那边战况不容乐观,今夜或最迟明日,宫里便可收到消息,皇帝怎还能顾得上他是何时去的。
他道:“有王宣相陪,怕什么。”
宝因明白过来,提前进宫的皆是心中有所图,王宣已看清局势,不会再与郑谢一同入宫,她也不再多言,伸手便要去够那宽口深盏。
林业绥手一伸,为她亲自端来。
早起懒钝,宝因也不再动弹,索性窝在他怀里吃,才没吃几口,男子便低头审视着她身子,大掌还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眼里含笑道:“比怀兕姐儿显许多。”
沈子岑说过,孕期不吐还吃得多,便会很显怀。
女子蹙眉:“爷这是嫌我吃得多?”
不止平日吃得多,腊月以来,她早起都要吃煮熟的梨子。
林业绥宽厚的手掌继续在女子腹部轻轻抚弄,他低声好气道:“我巴不得你吃多些,去年怀兕姐儿都吐成什么样了。”
说话间,宝因忽然瞥到几上的文集,双眸微亮,心里起了兴趣,放下盏后,便拿来翻着看,翻看许久,都没有一页能够使她目光多停留一下。
这是文选集中的一卷,收录的是历代文章。
林业绥见女子极有目的性的翻阅,不免好奇:“幼福想要瞧什么?”
“我最爱李令伯的那篇《陈情表》,李令伯抓住武帝亲口定下的以孝治天下,写了这篇不失情义的表文,用字谦卑,将自身遭遇境况娓娓述来,接着便立马表明心迹,不愿奉诏做官绝非怀念旧国,也非是不喜新朝,只是不能不尽孝,素来忠孝难两全,这样一个问题他也没有抛给武帝,叫武帝里外不是人,反而在最后一段提出了法子,他要遵照武帝以孝治天下的心,先尽孝,后奉命做官再来尽忠。”宝因怅然搁下书,“读来好不畅快,八九岁时,我从大人书斋中瞧过一次,只知道是这本文选集里的,倒忘了是哪卷。”
听着女子如此深刻的见解,林业绥眸光微动,他端来深盏,舀了勺带甜水的梨肉喂给女子:“那是第三十七卷 ,等下我去寻来给你。”
宝因点头,而后张嘴吃下男子喂来的东西,嚼了几下,软烂的梨肉瞬间化渣,被吞咽入喉。
待一口一口的喂完后,林业绥便去寻来了那卷书。
女子忘食的捧着反复瞧了许多遍,便连男子戴冠穿衣袍离开,也全然不知,宝因只隐约记得被他嗍了下舌,有股麻感残留了好一会儿。
直到巳正二刻,玉藻进屋来续炭,说了句:“李婆子来了,就在外头。”
宝因这才回神,搁下书后,深吸了口气,后又缓缓吐出,随即起身,挑帘去到外间,只见仆妇已坐在方杌上喝着热汤。
瞧见人来,李婆子也连忙就要起身。
动了动筋骨,缓解好僵硬,宝因垂下手,一面笑着开口让人不必起来,一面走至坐床那儿,询问了声:“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还来我这儿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要紧事?”
东西两府、各处庄子田地的年账都早已在冬至前便核算好,归入专存往年账本的库房了。
守岁的日子,府里一些有脸的婆子侍女想要回家去,只要自个主子允了,大多是可以回去的。
眼前的仆妇昨日便来告了假,今日就要离府。
“这事说不上什么要紧的,只是着实恶人心罢了。”说到这儿,李婆子也止不住的愁眉苦脸,她本都收拾好了金银细软,只等回家去含饴弄孙,可偏偏东府不叫人快活,“月初府里便按照惯例给各院大小主子裁剪了几套冬衣,还另外支出了那些丝棉送去各院,供主子自作他用,随便做些什么耳套子,拢手的都可以,这都是按照库房所存的数目,依着分例送去的,剩下的都不能再动,可二太太今儿一早就喊了罗婆子过去,说什么她觉得冷,还要再拿些丝棉,罗婆子本不愿给,但二太太说如今是大奶奶托她来帮忙,以此来胁制人。”
玉藻听着,在心里啐了口,不过是让她帮忙打理林妙意的六礼,怎地就觉得是把整个府里的事都交给她管了,也忒会给自个找脸了。
端坐于榻边的宝因则没什么太多情绪。
李婆子仍还在继续说着:“罗婆子还是想着要先来给大奶奶说一声,但二太太定要她立马给个话,又叫自己院里的婆子跟着一块去取,我出府时遇到了她,她觉得有负大奶奶,不敢来见您,托我来说。”
没人说话,屋内瞬间便静了下来。
宝因垂眸,擦手静思,而后淡淡道:“我知道了,日后二太太要什么,给她就是。”又对仆妇笑说,“时辰不早了,阿婆也赶紧回家去才是,不要耽误了团圆。”
女子不给自己任何多说话的机会,李婆子只能离开了。
玉藻收拾着茶盏,想着杨氏能这么逞威风,到底是因为把三娘的六礼给托付出去了,要不给二房那边半点机会...她叹道:“大奶奶当真不管三娘的事了?”
只是这话,却惹得屋内的人愠怒。
宝因冷笑了两声,紧接着便冷言起来:“我如今怀着身子,既要养胎,又要管府里,还有外头那些庄子田地,哪儿就管得了这么多事,当真以为我是什么金银打起来的身子,你倘想要侍奉这样的主子,只管找去,我绝不留你。”
刚巧这会儿,外面的侍女又来送暖炉。
侍奉这么多年,女子少有动怒的时候,玉藻被吓得放下手里的盏,走去门口接过来,再去递给女子,同时也连忙赔起不是来:“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二太太那边借着这事生是非,到头来肯定又要闹到大奶奶您面前来,岂不是更累身子,这才不经脑子说了这些浑话。”
宝因抱过暖炉,捂着手,不作一言。
闹?她日后自有法子收拾。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好了,心里松了口气,赶紧端着茶盏便要往外走。
门帘子霍地被人从外面挑起,是探亲回来的红鸢不知从那儿折来了一大枝的红梅,抱着进屋来,满脸喜色:“大奶奶,这是我阿娘叫我给您送来的,她管着的那块地儿有株红梅太盛,把树都给压垮了。”
“这么大一枝?”玉藻瞧着地上被门框碰落的花瓣,横着都走不进来,上前点了点红鸢的眉心,“莫不是想要让大爷和大奶奶为你这红梅让地儿出来。”
宝因看过去,那么大一簇,若是摆在空旷的屋里倒是能赏出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意境,只是放在居室,非但没有高山闲士的趣味,反觉闷烦。
她凝思几番,笑道:“东西两府今儿要一块在正厅用团圆宴,那儿的偏厅我记着只有几件玉瓷摆件,又开了扇三尺宽的窗,能瞧见外头的雪景,用定窑的白瓷插好,摆在那里正好。”
红鸢欸了声:“我这就去。”
玉藻也跟着出了屋子,拿来扫帚要扫落花时,女子已立在檐下。
不似梅,似竹。
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或只是静静赏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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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时分,西府的庖屋便做好了团圆宴。
婆子去各院禀告,别宅林勤夫妇那儿则由小厮去。
疱屋的仆妇刚从微明院离开,玉藻转身就进了女子房内:“大奶奶,疱屋那边来喊了。”
宝因抬手,将珠珥坠好,不慌不乱的吩咐道:“你先去瞧瞧乳母给兕姐儿收拾好了没,好了便先带来我这儿。”
玉藻应下声是,又出去了。
不出两刻,乳母便抱着穿好交衽短袄的林圆韫来了正屋。
宝因拢戴好镯子和项圈,忍不住心中疼爱,上前用捂热的手背贴了贴兕姐儿的脸颊,引着她多说话,有益学语:“该喊我什么?”
林圆韫咧嘴笑开,“娘娘”二字已能喊得十分轻松。
母女二人嬉闹之际,红鸢也正拿着氅衣出来给女子披上。
宝因垂首系好胸前的绸带,戴好兜帽,吩咐好人给林圆韫打伞遮雪后,便迈步穿过游廊,一路走至院门外。
下了台阶,侍女拿着手炉等保暖的,左右拥簇着女子,踩着新落下的细雪往东行。
乳母走在后面抱着林圆韫,又另有婆子在旁撑伞,其他两个乳母则带着要用的一些玩具小儿被。
到了正厅,府里那些人都已在了。
宝因边脱氅衣,边与这些姊妹妯娌打招呼,而后又忙着去给先来的郗氏几个尊长请了声安。
后脚来的林妙意也来她跟前万福行礼:“嫂嫂。”
腊月十五,林圆韫过周岁时,她去送贺礼,本是想放下便走的,可女子知道后,亲自出来留她,仍如往昔般相待,她这才渐渐放下了心里的结。
见林妙意终于敢见自己,大大方方喊声嫂嫂,宝因也笑着颔首。
除了林业绥不在,府里大小主子都在这儿了。
等吃完团圆饭过后,女眷便进了偏厅去闲话。
郗氏、杨氏和王氏几个辈分大的先在罗汉榻坐下,怀着六个月身子的袁慈航也被喊去了那边,林妙意和林却意则坐着方杌,围着炭火。
炭火上还放了张长方几。
宝因喂完兕姐儿饭食进来时,林却意连连招手,只是郗氏几个要看孩子,她摇头,无奈笑了笑,牵着一只小手去了榻边。
在府里的唯一孙辈,自然少不了含饴弄孙,林圆韫起初还有些畏生,渐渐熟悉也就好了。
看着孙女软糯的模样,郗氏和另外两个弟媳也开始说起了自己孩子的儿时,又共同期盼着将要出生的两个孙儿。
听到这,宝因和袁慈航偶尔也会笑着迎合两句。
第114节
此时一家团圆喜乐的时候,平日有什么隔阂也都放去了一边。
说到孩子,妯娌中消息最灵的王氏放低声音,说起一件稀奇事来:“东宫那个李昭训九月难产死了,生的还是个儿郎。”
“这是东宫第一个子嗣吧。”饶郗氏再不怎么晓世事,也知道东宫子嗣艰难,她不由得叹息一声,“怎么就挺不过这关来,要挺过来了,往后荣华富贵岂不随便享。”
杨氏回来建邺也有了大半载的时日,也开始重新联系从前那些高门太太奶奶,这些事还是能够探听一二,搭话道:“听说那个儿郎是养在了太子妃膝下,十载里生一个没一个,大概是不抱着能再怀的念头了。”
王氏哎呀一声,有些嗔怪这两个嫂子没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只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不能明说出来,她赶紧瞧向袁慈航那边:“宝姐儿,你应该懂的。”
正在与兕姐儿玩闹的宝因闻声抬头,眸中映着对面窗前桌案上的大簇红梅,心里则在琢磨着王氏的话,而后莞尔一笑,也没有太说明白,因为不能说明白:“李昭训生的是头一个子嗣,但不是第一个孩子,年初东宫怀孕的昭训和承徽已先后为太子诞下了两个女郎。”
那些日子里便有流言传出,李昭训死了,是因为她生了个儿郎,太子要去母留子。
不过渐渐已没多少人信,尤其是月初东宫又有儿郎诞下,而生母没死。
郗氏和杨氏似乎懂了,与王氏继续说着孩子的事,不知怎么又说回了孙辈,聊起几个出嫁女所生的。
袁慈航则偷偷凑近到女子耳畔:“嫂嫂,你说得的事是真的吗?”
她听出了那话的意思,如今又怀着孩子,身为母亲,自然对这事畏惧和感同身受。
宝因楞了片刻,而后笑着摇头。
她不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有太子才知道。
没一会儿,待着无趣的林却意来邀她们玩四个人才能玩的牌贴,只是林圆韫突然闹起觉来,哭着要母亲。
宝因怕扰到屋里的人,抱着出去哄睡,几瞬过后,怀中哭哭啼啼的人才终于不闹了,她进屋将兕姐儿放在榻上,交给乳母看着,而后绕过十二扇的花卉围屏,去到在东面的隔间。
因顾及到怀有身子,便换到了高足的桌几上。
姑嫂四人玩过十几轮的牌贴,外面簌簌开始落起雪来。
林却意偏头,望出了神。
林妙意喊了几声都没有,便偷偷示意两个嫂子看。
宝因洗着牌,打量了好几下,故意提了些声,笑说道:“古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不知今儿我们能不能也借六姐的光,留名文册。”
果不然,林却意立马回过头来:“留名什么文册?”
“谢安问儿女白雪何所拟,谢长度与谢令姜先后应答,造成一段文史佳话。”牌洗好,宝因将其放在几上,“我今儿也不为难你,不叫你自个儿作诗,只问你胸中可有诗来拟雪势。”
林却意又瞧了眼窗外,黑夜白雪,想也没想便答:“白乐天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最是应景。”
答罢,又反过来考其他三人。
袁慈航、林妙意皆答了雅致的诗。
到宝因时,她笑而不答,受不住林却意的闹腾了,忙求饶,收起笑声,正襟危坐的说道:“我最喜李太白那句‘雪花大如手’,想来是我太俗,只觉这句一下便点出了雪势之大。”
林却意听完后,直说每一句都好,然后笑开:“倒不知后世谁会将我们写入文册去。”
林妙意捏了捏身旁人的鼻尖:“又不是自个作诗出来的,不过是摘取了前人之语,六姐便想着留名文册了?”
姊妹玩闹起来。
“没多少日子,三姐便要嫁人了。”林却意瞧着手中试年庚用的骰子,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抿着笑发问,“可还记得前年除夕,你掷的什么吗?”
林妙意点头,认真答她:“好像是夕颜花。”
林却意双手捂脸,取笑起人来:“可要朝夕得人爱护呢,真不知那陆六郎是要怎么爱护三姐,哦不,过两月便该改口叫三姐夫了。”
陆府前几日便送来了家庙占卜得到的日期,二月初二。
这番话,闹得林妙意一阵脸红。
前年袁慈航还没来,林妙意又闹着要这个二嫂子也掷一次,最后掷出个鸳鸯来,她抚掌笑道:“看来二兄和嫂子日后必是恩爱两不疑。”
见识过六姐的解法,宝因和林妙意都已见怪不怪,在旁笑着看她。
只是很快,这把火便烧到了看戏的人身上,林妙意追着问道:“对了嫂嫂!那时你掷的是什么?”
宝因想了想:“好似是蜜饯。”
又笑问:“不知六姐要作何解?”
听到蜜饯二字,林却意的神情缓慢凝住,喃喃一句“蜜饯都是药太苦了才吃的”。
作者有话说:
试年庚在27章~
4号努力更[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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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1.西晋李密《陈情表》,李密字令伯。秉承古人称字不名。
2.谢太傅寒雪日内集这段出自《世说新语.咏雪》。
3.谢朗字长度,谢道韫字令姜。
4.白乐天是白居易,乐天是他的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出自他的《夜雪》。
5.“雪花大如手”出自李白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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