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章庭第二天刚到藏书楼顶楼的时候,就看到宋青秋一脸严肃的抽查田牧的背诵情况,而田牧神色迷茫,望着他,有些犹豫的回答道:“金人缄口讲的是金做的人不能开口。”
他的兄弟田农则悄悄的站在宋青秋身后,努力的给他比划着答案。可惜,他的兄弟辜负了他的努力。
宋青秋面色一沉,冷酷回答:“错!”
田牧委屈的如同刚被疾风暴雨摧残的秧苗一般,恨不得抱头痛哭:“宋兄,我真的记不住啊!要不你问我陆川猪最喜欢的饲料品种吧,我可以给你亲自调配出来,不用操半点心!”
“我不关心陆川猪吃什么,半个月了,你们都没有把这些材料背下来,你们是猪吗!”宋青秋问道。
田牧诚恳道:“我们是人。”
在宋青秋彻底爆发之前,董章庭开口了:“这里好热闹啊,顾白石呢?”
宋青秋的注意力被拉了过来,田家两兄弟感激的看着董章庭。
宋青秋这才注意到,原本应该在角落的顾白石不见了!
心中郁卒之下,有些烦闷的看向董章庭:“昨天让你背的书都背下来了吗?”不知道是不是被田家两兄弟折磨太过,宋青秋心里已经开始自我宽慰了:“他哪怕没全部背下来,背下一半,不,四分一我就不生气。”
董章庭神态轻松的坐在宋青秋旁边,给其他三人倒了一杯茶:“气大伤身,喝口茶缓缓。”
田家两兄弟高兴的拿起茶杯灌了进去,哪怕茶已经凉了,他们都毫不犹豫的灌了下去。
喝,多喝点,少被骂一会也好啊!
然而宋青秋却没有心情喝茶,冰凉的茶杯如同此时哇凉哇凉的心一般:“你不会一点都没背吧?”
“天不言高,地不自厚。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故谓金人缄口,还需要背下去吗?”董章庭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看向宋青秋。
宋青秋面露喜色,苍天啊,他竟然真的把昨天给他的材料都背下来了!
吾道不孤!
宋青秋高兴的又掏出来一大叠材料,期盼的看着董章庭:“还有两天,你把这些材料都背下来,没有问题吧。”
董章庭看着有小腿高的材料,不,他觉得问题很大。
董章庭没有急着反驳宋青秋的想法,而是一遍把他递过来的材料都翻了一遍一边说道:“辩论的时候,我们是为了把对手驳倒,而不是为了来展现学识有多丰富。”
宋青秋面色有些难看,他已经听明白了董章庭的意思。
董章庭继续说道:“田农和田牧长处并不在于背诵这些典籍著作,若是强硬要他们背,我们可能还没有上场,队伍就已经四分五裂了。我相信宋兄,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那你说怎么办。”宋青秋有些委屈,又有几分不服气。他这些天焚膏继晷的整理这些材料,难道不是为了大家能赢得这次辩论吗?他又不只是为了自己。
“宋兄的努力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董章庭的目光在田家两兄弟身上停了一下,这两兄弟彼此对视一眼,瞬间反应过来,一起点头道:“对对对,我们都明白宋兄的苦心。只是我们不像宋兄和董兄那么聪明,辜负了宋兄。”
宋青秋睫毛微颤,原来自己那么多天的努力并没有被人忽视。他偏过头,没有看田家两兄弟,有些别扭道:“你们也挺聪明的,起码我搞不懂陆川猪喜欢吃什么。”
田牧一听到自己擅长的东西,哪里还忍得了,当即就要拉着宋青秋大讲特讲自己关于陆川猪的研究。
董章庭拦住了他的动作道:“这个话题可以等辩论结束后在好好讨论,我们现在需要好好讨论怎么更好的准备两天后的辩论。”
原本缓和的气氛又绷紧了。
田家两兄弟嘴上好像挂着油壶:“还要背书啊?”
董章庭摇头:“不,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你们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可以了。”
田家两兄弟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在想对方擅长什么,最后一起看向董章庭:“可是,我们只会种地和畜牧。”
“如果让你们一天十二个时辰,花上三个时辰到处卖弄自己,只留一个时辰操持种地和畜牧,你们在畜牧和种田上还会有今日的造诣吗?”董章庭问道。
两人摇头如拨鼓:“那不成,种地和畜牧可花时间了。不花大量时间根本掌握不了,讲的东西都是糊弄人的,我们不糊弄人。”
董章庭这才看向宋青秋:“宋兄,你说,还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例子吗?”
宋青秋道:“你打算用他们做实际例子,辩论部分由我们两人来?”
“是的。”董章庭点头。
“我也可以做例子。”不知何时,顾白石悄悄出现。
董章庭几人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田家两兄弟道:“顾兄,你走路都没有声啊?”
然而顾白石不理他们,只是看着董章庭。
虽然董章庭来的不多,但是顾白石已经看明白了,董章庭才是这次辩论的掌舵者。
宋青秋在一旁也看明白了,有些不服气的哼哼唧唧,却什么都没说。
董章庭没有急着应承,问道:“顾兄画技名满江南,在典籍著作一道想必也根基扎实,又为何不展现一番?”
“我不喜欢说话。”顾白石说道。
田家两兄弟当即反驳道:“哪有,我们这段时间,碰了你那宝贝荷花池,就被你骂的狗血淋头,可能说了!”
顾白石面色一沉:“要是你们不动我的荷花池,我有和你们多说一个字吗!”
田家两兄弟回想了一下,惊奇的说道:“对啊,平常你都不带搭理我们。”
好的,董章庭明白了。顾白石除了关于绘画一道的事情外,都不爱说话。
董章庭看向宋青秋:“宋兄认为如何。”
“反正他只听你的,问我做什么。”宋青秋撇嘴。
董章庭笑了笑,看向顾白石:“顾兄,我们可以同意你和田农他们一起负责做例子,但是田家兄弟在典籍著作上确实有些缺漏。若是对手针对他们,希望顾兄不吝出手。”
顾白石看了一眼田家兄弟,又看了一眼董章庭,最后面色沉重的点头。
田家兄弟在旁边嘀嘀咕咕:“搞得他牺牲多大一样。”
董章庭似笑非笑的看向田家两兄弟,两兄弟当即改口:“多谢顾兄,你愿意帮我们,实在太好了!”
安排好各自的任务后,时间就变得飞快了。
“看来大家都很想念我呀。”齐相华刚踏进课堂,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落在他和身侧那位神态温婉的女子身上。
两人一起走到上首的讲师席,女子神态自若的坐在讲师席位上,齐相华站在一边。
女子话不多,只是简单的几个字,便吸引住了下面的学生们的所有注意力:“我是顾月华。”
顾师!她竟然真的来了。
董章庭看着讲师席上端坐的女子,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齐少英,她们真像啊。
齐相华轻咳一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听闻这段时候大家都在认真准备这次辩论,先生我很高兴。话不多说,现在便开始吧。”
他目光在场下学生之间转动,随后对身侧的顾月华道:“这届有个董章庭,是你邀请考试的,不如从他先开始?”
顾月华的目光准确的落在人群中的董章庭身上,面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好。”
董章庭带着其他四人站起,来到课堂最前端的位置坐下,他的对手随后坐到了他们的对面。
不知道为什么,董章庭总觉得讲师席上的两夫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莫名添了点别的意味。
这样的认知让董章庭身板挺得更直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更明显了一些。
齐相华看了两边队伍的状态,宣布道:“开始吧。”
第51节
正如宋青秋之前所说,这次辩论的对手有两人对辩论颇有经验,刚开始便先声夺人。
“董学兄这次的观点是金人缄口最重要,是吗?”对手中一名叫做向其桁的学子率先问道。
“向学兄,莫非年纪轻轻就有记忆缺失的毛病?”董章庭反问道。
“董学兄,你这牙尖嘴利的模样,一般人实在招架不住,委实不符合您这次的观点。”面对董章庭的驳斥,向其桁神态平和,但是字句如刀,率先指出了董章庭的问题。
“向学兄,若在下这小小的反问你都招架不住,实在不符合你这边雄辩是金的观点。”董章庭轻描淡写的将话题引到了对方身边。
下方的其他学生看着眼前这一幕,纷纷低声交流。
“没想到董章庭往日名不见经传,却和向其桁斗得旗鼓相当。”
“对啊,向其桁竟然还会说别人牙尖嘴利,谁不知道往日里属他最牙尖嘴利。”
向其桁也不恼,坦然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董兄这段时间的在口舌之上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该来我们这方才对。宋兄,想必最有体会。”
董章庭牙尖嘴利,不好抓漏洞,难道他还不能去对付这个笨嘴拙舌的宋青秋。
宋青秋脑海里突然出现前两日董章庭的话:“他们一定会拿之前的事情挑拨我们二人的关系,望宋兄小心。”
还真是一点都没猜错啊。
宋青秋的沉默,落在向其桁眼中,让他心中更是认定了他和董章庭之间不和,针对的重心也朝宋青秋转移了过去。
“宋学兄,你一言不发,是不认同我的观点吗?”向其桁问道。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宋青秋终于开口了:“是的,我不认同。”
作者有话说:
第 第六十三章
向其桁眉目微挑,看向宋青秋,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压迫:“你,不认同,嗯?”
这是辩论中的常用手法,通过气势压迫打乱对手节奏,对新人尤其好用。
宋青秋确实是新人,但是他自小就有点吃软不吃硬的毛病。对方越强势,他就什么都顾不上,直接硬顶回去。
因此,宋青秋非但没有被打乱节奏,反而整个人气势都起来了,疾言厉色道:“是,我不认同!我曾经以为在口舌之上占上风,就是胜利。但是董学兄,让我明白读书人掌握了口舌这把刀,更要言辞谨慎。读书人如果只会在口舌争强好胜,又何来时间专研学问,修养自身德行才干!”
向其桁道:“宋学兄的话实在有意思。我是否可以认为宋学兄认为口舌灵敏之人,其学问就水平不够,自身德行才干更是不行?”
场下的学子们低声交流道:“这问题好毒啊,这是把宋青秋往非黑即白的方向推。如果他认下了,不管这次结果如何,他都会得罪不少人。”
董章庭自然不会眼看着宋青秋被推进火坑,轻碰了一下宋青秋的袖子,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随后看着向其桁:“向学兄,这般断章取义,实在不是君人所为。金人缄口,想必提醒的就是向学兄这般以言词为武器的人吧。”
眼见宋青秋竟然真的因为董章庭的动作,硬是忍下了即将要说的话。暗到了一声可惜,没想到短短半个月宋青秋就成了董章庭的应声虫,真是废物!
“董兄言重了,我们这是在辩论,靠的本就是口舌上争锋。若按照董兄所说,时时刻刻都要按照君子之道要求自己,那朝堂上的各位大人面对他国不合理要求时,只做君子,不做一时的小人,怕是我大晋早已经没有如今的风光。”向其桁道。
场下学子赞同,生活中事情繁杂,哪能一直做君子呢。他们下意识看向董章庭,想要看看他会怎么驳斥。
就看到少年面上出现一个疑问的表情:“可是,我大晋数百年的风光难道不是靠历代天子和贤臣良将专心国事换来的吗?若无历代先贤脚踏实地,一心做事奠定的强大国力作为后盾,说的再好听,敌国又岂会俯首称臣。”
董章庭看着对面,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拉大旗。
向其桁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不要脸,一言不合就把先贤都扯上,难道我还能说先贤没有踏实做事,晋朝如今的风光都是靠他们会说话。
他要是敢说,都不用其他人骂自己,他亲爹就会让自己跪在祠堂三天三夜不能吃饭!
在一片沉默中,向其桁身旁的青年笑了笑:“董兄如今倒是犯了之前所说断章取义的毛病。我大晋数百年的风光,离不开历代先贤宵衣旰食的努力,也离不开那些以语言为刀,开阔疆土的良臣。踏实做事和辩才都重要。”
随着这个青年开口,场下学子下意识呼吸都变轻了。
若说向其桁是午京城最近一两年在清谈中刚刚声名鹊起的新秀,那这个青年就是熠熠生辉的明珠。
他是向其桁的兄长,向其柏。
他今年才十八岁,但是他的对手已经都是学识斐然的名家了,曾经有人传言他会是下一个齐相华。
本来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参加这种少年人的辩论的,可是组织这场辩论的人是齐相华,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来东山书院冲的,就是为了成为齐相华的学生。
向其柏看着对面少年:“所以,对不起了,你就好好当我的垫脚石吧。”
宋青秋有些紧张的看着董章庭,那可是向其柏啊,董章庭行不行啊?
董章庭看着对面青年面容上仿佛已经认定自己必然胜利的笑容,他双眼直视对方,不避不让。
向其柏,不管是年轻的时候,还是年纪大的时候,都是那么讨厌。
前世想和我争齐少英,现在又想和我争这次辩论的赢家。
你前世争不过我,这辈子,同样争不过我。
“向学兄,倒是会搞平衡,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也不怕两边都得罪。再者,我们这是辩论,本就要争个输赢。”董章庭道。
场下学子深吸一口气,刺激!快,吵起来!我们就爱看这种!
同样在场下围观的茅升小声和钱丰收嘀咕:“我总觉得章庭斗志都起来了。”
钱丰收赞同:“明明向家两兄弟都是对手,但是章庭看向家老大,眼里都带着刀!”
场下都能感觉到的敌意,场上人自然更是一清二楚。
坐在董章庭和宋青秋身后的田家兄弟彼此对视。
“他们吵得那么厉害,是不是不用我们上了。”
“不知道啊!”
“那他们在多吵一会吧,我有点忘词了。”
“我也是!”
向其桁今年十六,因为家境好,又有才子的名头,颇受一些红粉佳人的欢迎。
因此,他一看到董章庭看自己大哥的眼神,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自家大哥这几年有些风流的名头,莫非大哥抢了这个姓董的心上人。
不能吧,他大哥虽然风流,但是从来不对小姑娘出手的呀。
向其柏自然不会认为对方的敌意是因为什么小姑娘,而是看了眼讲师席边处的两位,心中明悟,又是一个冲着齐师去的。
自认为遇到对手的向其柏更加认真起来,双方开始更加激烈的唇枪舌剑。
原本以为能在后面划水的田家两兄弟,很快也被牵扯了进来。
这两人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顾白石。
顾白石一脸不高兴站了起来,将对面的攻击挡了回去,并且字句戳人心肺的攻向了同样在向家兄弟后面划水的三人。
向家兄弟这边的三人一脸麻爪的看向了向家两兄弟。
在场面最热闹的时候,讲师席上的齐相华开口了:“看来你们都不能说服对方啊。”
齐相华的话,如同一瓢冷水,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向其柏深吸一口气道:“董学兄,虽然年少,但是才识过人,言辞锋利,颇有我当年几分风采。”
董章庭看了眼向其柏,无耻之徒,竟然想在我面前拿大。
“向学兄,虽然略长了一些年岁,但是依旧如同少年一般活泼朝气,令人赞叹。”
向其柏看着对面少年,好家伙,竟敢说我不稳重!
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当我师弟!
齐相华看了两边依旧很不服气的少年们,宣布道:“你们还是太年轻,没有我当年的稳重,很该多磨练磨练。既然如此,你们每个人根据两方辩题各自写五篇策论,要从不同角度写,不可以抄袭。”
齐月华撇了他一眼,心中发笑:“你年轻时候可比这些孩子闹腾多了。”
董章庭和宋青秋还有向家兄弟倒是面不改色,但是其余六人都面色沉重起来。
总共十篇策论啊,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然而面对齐相华的笑容,没有人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等第一场的十人都下去后,齐相华点了第二组人。
钱丰收是第三组,悄悄挪到对手身边商量道:“第一组可能是因为吵得太厉害了,才被齐师要求写策论,我们等会稳重一些,应该就不用写那么多策论了。”
对手点头,他们虽然不讨厌写策论,但是也不想莫名其妙就多了额外的作业!
一堂课结束后,钱丰收原本如同一轮满月一般莹润的脸都皱成了苦瓜脸。
在回去的路上长吁短叹道:“齐师组织这场辩论,其实就是为了让我们写策论吧!”
不管第二组和第三组表现如何,齐相华都能挑出他们的毛病,给他们布置策论。
田家兄弟凑在宋青秋身旁套近乎:“宋兄,你之前准备的材料还在吗?借我们参考参考吧。”
宋青秋没想到自己如此费心准备的辩论,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心里正是不高兴:“不借!”
田家兄弟不死心:“宋兄,借我们吧,以后你让我们背书,我们就背书,绝无二话!”
董章庭则在思考,齐相华特意让所有人都写策论,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深意?
他总不可能真那么无聊,逗着他们玩吧。
金人缄口,雄辩是金。其他两组虽然辩题有一些差异,但是都和他们这组的辩题有所相似。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出现在董章庭心中。
齐相华组织这次辩论,并且让他们写策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给太子选人!
那些更容易接受太子执政思想,踏实做事的新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董章庭的思绪再次延伸。
朝廷如今清谈之风盛行,以务虚为上流,以务实为下流。
哪怕太子即将正式掌权,也不可能一言就改了思想。
哪怕有新人作为储备,但是在新人培养出来之前,还需要慢慢调整老人的思想。
而调整思想,就需要一场思想上的辩论,让务虚和务实回归自己应有的位置。
齐师组织的这场辩论,就是即将到来那场大型思想辩论的小小预演。
至于自己猜的对不对,就看接下来几个月午京城内发生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节
董:“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齐:“终于轮到我,给别人加作业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