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夜好梦。
温明曦早晨睁开眼, 翻个身,发现左边多了个枕头,恍惚一阵, 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是三姐温明心的枕头。
但温明心已经起床, 炕上只剩她和小妹, 温明娇还在呼呼大睡。
手往左边探,摸起来应该已经起了很久。
躺在炕上伸懒腰回神,想起温明心这一趟本是要来给她说亲,虽然三姐跟温名生和陆英子说了,但却迟迟没跟她开口。
温名生和陆英子可能是找不到空隙跟她说, 但温明心来了两天,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少,却始终没说。
温明曦在心底叹口气,昨夜知道她亲事定下, 三姐那性子更不会提了。
她就担心她回去难做人。
温明曦坐起来,替小妹把被子掖好, 看她长着嘴要流口水的样子, 忍不住一笑。
起身下了炕, 裹好厚实的衣服, 走出去, 果然见温明心在灶房帮陆英子忙活做早餐。
温家几个儿女, 最勤劳的除了大姐, 便是三姐温明心,温明雪是风风火火吵吵闹闹地帮忙,温明心则是古往今来家长最喜欢的那款, 做啥都是笑眯眯的, 人又温柔, 看着心情就好。
不对,以前原主也是……
温明曦有种偷懒开小差的羞愧感,默默拿着毛巾牙刷去洗漱。
洗脸盆和漱口杯都颇具年代感……温明曦纠正了自己的思维,在这个时代,这不叫年代感,这是走在潮流最前线。
搪瓷缸子漱口杯,洗脸盆底是一大团红艳艳的牡丹花,温明曦熟练地打了一杯漱口水,端着走到院子门口,站在路边刷牙。
今天不用上工,她起得晚,漱口水从嘴里吐出来,被温柔的朝阳照出一片金光粼粼。
四处静悄悄的,猫冬的村民要么还没起床,要么还没出门。
温明曦索性蹲在路边刷牙,结果刚蹲下,刷着牙环顾四周,就看到旁边的篱笆墙拐角的地方,站出来一个人,刷牙的手顿住。
韩羡骁穿着军大衣,高大挺拔的一个人,此时却躬着腰半蹲在地上,像极了……做贼。
小麦色的脸庞迎着朝阳,是一种夺人眼球的璀璨。
温明曦眨眨眼睛,心想这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确认真的是他,压着嗓音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偷偷摸摸的,搞得好像两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刷牙,嘴里满是白色泡沫。
很好!确认关系后第一次见面,很美!很完美!
韩羡骁大男人一个,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只挪过来几步,在她跟前问,“你今天不用上工吧。”
温明曦晃了晃脑袋,决定闭嘴不说话。
“那成,待会儿我来接你,陪我去干点事儿。”见温明曦愣住,又说,“那不然我在村口等你。”
“什么事儿?”温明曦口齿模糊,含着一口泡沫忍不住放弃形象问。
韩羡骁淡淡瞥了眼不远处,又收回视线,落在她被阳光照得仿佛有一层金边的脸蛋上,皮肤好得能看见一层镀着金光的淡淡的细小绒毛。
喉咙滚动,他伸出手,替她拨了拨要被风吹到嘴边碰上泡沫的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速战速决说,“有人要出来了,待会去了你就知道了。我爸妈待会要来你家,难道你要在家里等他们?这么快想见公公婆婆?”
最后一句话,让温明曦又是羞又是急,心里忐忑,她才不想呢,至少也得家长见过了谈拢了。
所以立刻倒戈,啥也不问,只点头。
温明娇揉着眼睛,也端着一杯水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四姐,你刚跟谁说话呢?”
韩羡骁的脚闪到篱笆后,温明曦回过头,心里扑通扑通,脸上红彤彤的,忐忑却厚着脸皮说,“没有啊,你听错了吧。”
他们的声音本就压得很低,温明娇只听见一阵杂音,并没听到囫囵话,一时也觉得是自己没睡醒还迷糊着。
*
温明心来的这两天,温家堪比过年。
早晨端上桌的,除了往常有的大馒头、白粥、手撕腌辣菜,还有两道小菜,煎蛋和切腊肉。
以往早餐都要分两份,一份端到温明阳屋里给张清霞吃。
但今儿个,破天荒的,张清霞抱着儿子过来吃早饭了。
陆英子担心她还没出月子跑出来不好,张清霞也不在意,没坐上炕就开始说,“咱四姑子,亲事是真成了吧,我昨晚,高兴得都要睡不着觉了。”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说是不是,妈。”
陆英子还没开口,温明雪抢先说,“前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想让三婶重新给四妹牵那个书记儿子的线吗?”
张清霞乐得没去理会温明雪话中的炮仗,“一山更比一山高,有军官太太当,去什么大队书记家受小媳妇儿的气。”
张清霞殷勤地替温明曦夹了筷腊肉,“多吃点多吃点,要成亲的人,得养得好看点,多长点肉人家瞧着才有福气……你屋里有没有雪花膏,你这皮肉好,但也得养着,回头我把你哥买给我的那盒拿过去。”
温明娇和温明曦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殷勤劲,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温明娇趁舀粥的功夫,在温明曦耳边悄悄说“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瞧瞧这话说的,虽然意思有偏差,但大体算是切了题。
以往张清霞虽不算瞧不起她们,但占着自己是温家唯一的嫂子,总爱对三个妹妹从上到下指指点点。
原主和温明心都好说话,温明娇看不惯,自己闷着不开心,现在温明曦“倒戈”,别提多得意。
再者一想到,等堂姐温秋苗知道四姐夫的身份,那咬碎牙也要往肚子里吞的样子,温明娇光是想想就更得意了。
张清霞出身在这年代算好又不算好,家里大伯之前是水泥厂的厂长,前几年被打下来,连着自己家也受到影响,谈来谈去,只有温明阳稀罕她,这才嫁到温家。
但张清霞始终觉得自己是下嫁,不该过这种日子,心里多少憋着口气。
温明曦其实能理解她的怨气,但理解归理解,当这种市侩用到自己身上……特别是知道张清霞想撮合自己和那个头上顶着油田的公社书记小儿子,难免就心里有疙瘩。
都是在为她的亲事高兴,另外三个明的姐妹,想的是温明曦能幸福,但张清霞想的是自己能从她的亲事捞到什么好处,所以即使嫁给公社书记小儿子那种人,也可以。
温明曦吃了一个馒头,笑着对张清霞说:“谢谢嫂子,不过八字还没一撇,别高兴太早,我俩是处对象了,但人家家长不一定满意我,最后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张清霞愕然:“都处对象了,还能不成?”
“那哪不能啊?”
剩下的饭,张清霞吃得索然无味。
温明曦又吃了一碗粥,想到和韩羡骁有约,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带她干嘛去,又抓了个馒头积蓄体力。
吃完早饭,陆英子收拾碗筷,温明曦有点吃撑了,在堂屋走了两圈,回到西屋开始琢磨要穿什么衣服。
但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什么衣服可以让她琢磨,原主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
也罢,温明曦撑着脑袋坐在桌边等大家忙活完瞧瞧溜出去,这个天气,好看都是虚的,穿得暖和才实在。
*
温明心赶着在中午前回家做饭,手里拿着陆英子给她的农产品,沉甸甸的。
一路上走得急,回到城里,大冬天的,居然出了身薄汗。
看时间快到饭点了,也没空在乎,随手擦了几下额头的汗,放下东西就钻进灶房。
中午林保实回家,进门就钻进灶房找温明心,“怎么样,成了吗?”
本就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灶房显得更加逼仄,看着灰头土脸只会笑,成日穷开心没点心思的妻子,林保实眼里滑过一抹嫌弃。
都说美色误人,其实他也不例外。
当初看上温明心,一是生得实在好看,身板也好,二来也是偶然间得知她老父亲是个复员军人。
要知道军人在这个时代,那地位到哪儿都不低,那时候见温明心性子如此傻单纯善良没心眼,还以为是家境太好,家里宠出来的。
谁知道娶过门,才知道中计了,这哪是个大小姐啊,老丈人哪里像个军人啊,断了个手指,算半个残疾人,复员了也不知道跟组织上要点好处。
单挂着个复员军人的名声,老丈人也不知道替他找找关系,害得他现在还在房修队干电工的活儿,成日里灰头土脸的。
一家子傻货,有便宜都不占,而他也看明白了,温明心是生性如此,不是家境好宠成这性子。
林保实和林父都觉得是娶了个赔钱货,家里什么事都帮不上忙,半点好处没让人占到,除了一张长得好看的脸,没点用处。
温明心闻言,转头发现丈夫回来,没捕捉到他眼底的嫌弃,脸上笑得温柔,“保实,你回来啦?我看你早上的碗都没洗,我这两天不在,你们吃得也太随便了,这样不好……”
林保实烦躁地打断她,“别说这些,我问你正事儿呢。”
想起四妹的婚事,温明心笑道,“饭都做好了,你把爸妈和小妹喊过来吃饭,我们饭桌上再说。”
闻言,林保实以为是八九不离十了,脸上总算浮起笑容,难得帮温明心端了盘菜进屋,“行,我去喊。”
其实也不用喊,吃饭就在他们俩屋里吃,家里就两间屋,林保实在这边喊一声,很快一家老小都过来了。
*
“什么?你说什么?她不需要?她还不需要?”林保实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地朝温明心质问。
“你小点声!”林母在饭桌前坐下,拍了一下林保实。
屋里小,平时吃饭的桌子,吃完就收起来,凳子也叠在一起,林保实自顾自打了饭桌,抓了张凳子坐着。
“她也就比你小一岁,今年都几岁,都二十二岁了,还当自己是块宝呢,越放越值钱啊?”林保实敲敲筷子,“你让她到咱家来一趟,我得给她做做功课,做人!要看清自己几斤几两!你们温家的女儿,小姐脾气还真大。”
“明曦不是这样的人。”
温明心一边替两个小姑子和公公婆婆摆凳子,一边熟练地把筷子摆好,又出去端了锅饭进来,娴熟地替他们盛饭。
“其实是……”温明心一五一十地把温明曦和韩羡骁的亲事说了。
温明心饭还没盛好,林保实嘴里塞了几块鸡肉,不得不说,他丈母娘别的本事没有,除了会给人剃头,养鸡鸭鹅也厉害。
但一边吃一边听温明心说,林保实的脸色愈渐发沉,“所以,你说都没跟她说?”
第29节
温明心盛了最后一碗饭,剩的不多,是给自己的,在桌边坐下,“本来想昨晚问问她,但那边不都成了吗?我就没开口了,而且我听大姐在说,那个当兵的人不错,应该是比咱厂里那位好的……”
见林保实的眼神越来越压抑,温明心的话也越来越小声,“保实,工作的事我觉得现在也不差,再不济,还可以再找找人,房子就算了吧,该轮到我们会是我们的,但是四妹的婚事,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啊……”
“你要是前天去了就说,会成这样,会不成吗?”林保实咬紧后槽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婆娘,我这辈子,算是被你毁了!”
林父也跟着教训:“明心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是个眼界低的没见识的,房子你不要,但我们家为何不要!不是我们的,也是别人的!还有保实的工作,要是能升一升,咱家的日子比现在好过一万倍!”
林父叹口气,“所以说娶妻娶贤哪,我们父子都败在这里了!娶了些没见识的,没出息!”
林保实简直火冒三丈,恼怒自己完美的计划被破坏:“真不知道你这个猪脑袋整天在想什么?当兵的?臭当兵的有什么用?又不是军官,你以为当兵的就是官哪?回头你四妹跟着去随军,天涯海角的,是死是活你们家都不知道。”
“跟你们家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好处给我们?要是跟厂里的领导成了亲戚,那领导跑不了,你四妹再给人家生几个带把的,这好处实打实的,跑不掉!榆木脑袋!我天天跟你说这些,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温明心脸上僵了僵,但声音依旧温柔,“怎么会没关系呢?她是四妹,她过得好,就跟我们有关系啊。跟了那个领导儿子,回头他对她不好,出去勾三搭四,那我们也不好要她帮我们家。”
林保实简直一刻也不想看见这个蠢货,伸长手把她刚端在手里的米饭用力打翻,“还吃什么吃,吃个屁,浪费我家的米!整天你家你家,你喜欢,就回去别回来了!滚!”
*
温明曦等着老两口早上忙活完回屋里喝水休息,大姐抱着两个闲不下来的娃去村里找别的娃娃完,再等温明娇去方便,这才起身悄悄往村口去。
鬼灵精的温明娇见温明曦出门,便推开门又走出去院子。
她哪里需要方便,她只是给四姐行方便,温明娇得意地想。
院子门就对着村口,站在院子里就看得清清楚楚。
但温明娇没那么张扬,躲到篱笆后,稍微探出半个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就把村口的光景尽收眼底。
韩羡骁在老地方光秃秃的树下等着,这个时节,整个北大荒都光秃秃的,真找不到半点隐身之处。
不过现如今,他也不需要隐身了。
冬天大家都穿得多,比如温明曦怕冷,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要不是她身形纤瘦,准穿起来跟圆润的大姐一样成一颗球。
但厚实的军大衣穿在韩羡骁身上,却一点不显得多,许是他生得高,身材也健硕挺拔,显得衣服都没那么多了。
温明曦看到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一直在这儿等吗?”
这种不好意思不是害羞,也不是陌生,而是两人确认关系后,那层知道两人未来可能发展的样子,但又不敢去想象的不好意思。
温明曦不知道自己为何第一反应就会想这么多,明明两人是一拍即合想各自糊弄长辈的……
她的手抄在棉袄袖子里,却有种不知双手如何安放的尴尬。
韩羡骁原本上半身斜倚着树干,见她走来,撵灭手中的烟头,点了点头,“没走,回去也没事儿。”
牡丹村到农场来回一趟虽然不久,但不知她什么时候出来,不想让人等着。不然要是像上回在城里咖啡厅那样,她以为他不来,掉头就走,那可真有他苦头吃。
想到他在这里等,她在屋里等,这画面怎么那么像小情侣,温明曦低下脑袋看着脚尖,没说话。
今天天气不错,虽然冷,但天晴,去哪里都合适。
韩羡骁走到她跟前,“走吧。”
*
温家院子里,温明娇又伸了伸脑袋,这才能看见温明曦和韩羡骁远去的背影。
“多般配啊,只看背影都般配,像大白菜和鱼汤一样般配。”温明娇老神在在地道。
看着看着,整个人已经从篱笆墙后出来,走到门口。
“那是明曦吗?旁边的人是谁?”
听得这声,温明娇回头,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温秋苗,就知道这话里的酸气和惊讶从何而来。
这位堂姐,最爱和四姐比了,其次就是长她一岁的三姐,但温明曦和她一般大,从小一起上学,温秋苗对温明曦是水火不容。
前几日不知打哪知道温明曦和当兵的相亲,成天来打探军情,旁敲侧击问两人成了没,那军人有来提亲吗。
温明娇嘴巴严实,但因为她对温秋苗也水火不容,所以恨不得大声告诉她,没错,她家四姐就是去跟军人相亲了,人家还长得俊生得俏呢。
可惜八字没一撇,不知道成不成,温明娇不好乱说话,要是不成,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还顺便给温秋苗递了鞭子来打她的脸?
所以只能忍了。
后来知道温明曦和那当兵的没成,温秋苗跑到她跟前耀武扬威,说看吧,连一个臭当兵什么家底都没有的连队战士都瞧不上温明曦,把温明娇给气的。
但是眼下,温明娇巴不得拿着鞭炮绕着温秋苗转,告诉她,成了成了!四姐和那个臭当兵的成了!而且人家也不是臭当兵的!
不过温明娇心眼多,瞧着真成了,胜负欲又稍稍往心里压。
心里想在她面前扬眉吐气,但想着自己说的人家说不定不信,两人的性子不对付,她又做不到向三姐四姐那样温柔好说话,免不了要一顿吵。
与其给温秋苗口舌之争的机会,还不如让她自己亲眼见到,效果更好呢,到时候堂姐脸上一定能开磨坊了。
这么想着,温明娇黑眼珠子一转,心里澎湃,面上却假装平静,轻描淡写地道,“哪个?哦,那个啊。也没谁,就是前几天跟四姐相亲的那个臭当兵的。”
温秋苗难掩的难以置信,“不是说没成吗?怎么……”
温明娇“嘿嘿”一笑,“我也不清楚啊。怎么就又成了呢。”
温明娇云淡风轻的,温秋苗心中却卷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前几日被黄莲枝教训眼光太浅后,这几日温秋苗心里已经把自己说服。
但刚刚远远看着温明曦和那人的身影,让温秋苗一时觉得,这样的人儿,便是一起吃点苦也无所谓。
可为何这样的人,看上的是温明曦那样的孬货色。
温明娇欣赏着堂姐脸上的五颜六色,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叫你从小到大占她四姐的便宜,报应来了吧。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稳重和气的问候声,温明娇回头一看,赶紧朝着院子里大声喊,“爸!妈!韩伯伯来了。”
韩望江今天自己信步而来,是来跟温家二老商讨两家儿女的亲事,所以一路走好,心情好,笑得也开怀,“你爸妈在家吗,不在我就等等。”
“在!在!”温明娇大声道,“就在屋里呢。”
陆英子和温名生闻言,手忙脚乱地就从东屋出来,把韩望江请进去。
时隔几日,老战友即将变成亲家,饶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三人,也有点不知如何措辞。
韩望江定论,“就按原来的叫吧,待会儿我爱人也过来,她晚些才能过来,咱们先进去,说说话?”
温名生当然说好,院子外又剩温秋苗和温明娇两人。
“闺女,走吧。”黄莲枝穿得齐齐整整地从屋里出来。
温秋苗方才出来,本就是先出来等黄莲枝的,今天要跟她一起去供销社,出屋子时从隔壁的篱笆墙上探头,看见鬼鬼祟祟缩在门边的温明娇,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两人。
眼下黄莲枝出来,母女俩拉着手往镇上走。黄莲枝出来时也看到了隔壁的热闹,问温秋苗那人是谁,温秋苗气呼呼地跟她说是温明曦将来的公公,又把刚刚看见温明曦和臭当兵的事情告诉了黄莲枝。
黄莲枝不屑一顾,“父子生得倒都好,但长得好有什么用,你看他儿子是臭当兵的,他爹穿成那样,就知道不是啥人物,跟你大伯一样复员了也继续当军官,还老战友呢,倒是般配,保不齐家里还不如温家呢。”
“妈你说得也是,刚刚那个人,穿一身灰蓝工服,布料洗得又旧又老,来做客,连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没有,可见手头有多紧,一没布票二没钱,也是够寒酸的,工作单位肯定也不怎么样。”
温明娇跟在两人身后,她准备去前头别人家把大姐温明雪喊回来,家里来了这么重要的人,大姐要是不在场,回头肯定要骂她没去喊人。
听得三婶和堂姐这样嚼舌根,本想骂她们以貌取人势利又酸气,但转念一想,三婶一家势利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原本还想替四姐夫解释一下,看他们这样,温明娇心里又不爽又焦急。
捏着拳头,想了想,就让他们嘚瑟吧,回头等四姐夫来,等真相大白,有他们好脸色看,真是狗眼看人低。
在黄莲枝和温秋苗后面张牙舞爪,然后在分岔道跺跺脚,往村子另一边跑去。
*
因为知道韩羡骁父母要去家里,温明曦答应他出门时,是不带犹豫的。
但两人走着走着,居然走回了农场,韩羡骁领着她,走到农场的家属院。
能在家属院住的,都是有家庭的人,屋子一排接着一排,并不整齐,当初来开荒兴建农场,只求有地方住,在农垦区生产区外,房子都随便盖。
这些年慢慢东一间西一间盖起来,所以一眼看去,就是错落无致,毫无章法。
不过屋子虽然简陋,都是平房,但住久了,门口基本都垒了个小院,可以放杂物,也有的在院子栽菜。
温明曦两辈子还是第一回 跟男对象约会,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着实不知如何应对……第一次约会,居然是带回家里吗?
他父母去她家,他和她来他家?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而且门还被锁了,木门上挂着一个铁锁,韩羡骁拉了拉,回头朝她道,“家里没人,我妈出门锁了。”
温明曦眯着眼笑笑,其实不用他说,她看得出来门锁了呢……
温明曦后退一步,看了眼有她一个人高的院墙,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谁知韩羡骁却没有放弃,只见他后退两步,两步助跑,轻轻一跃,两手攀着墙,轻轻松松就翻了过去。
要往下跳之前,他忽然想到什么,蹲在墙上回头看了眼温明曦,吩咐说“你在这儿等我”,随即便往下一跃。
窸窣嗒嗒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温明曦还沉浸在韩羡骁刚才的敏捷身手中没反应过来。
有一圈钥匙丢到脚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韩羡骁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趴在墙上吩咐她:“你把门打开,最中间那把钥匙。”
温明曦弯腰捡起钥匙,走到门边,数着手中的钥匙,找到最中间一把,没开成。
看着钥匙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又试了一遍,忽然想起这些钥匙是穿在一个圆铁环里,他刚刚抓着钥匙丢出来,那时这把钥匙在中间。
但把钥匙丢下来,他刚刚握着的地方和她现在握着的地方不一样,所以两人拿到的钥匙的中间那一把也是不一样的。
温明曦有点头疼,往后退回路上,男人还趴在墙上,看她走过来,问她,“没找到?”
温明曦仰头,摇头,“每一把钥匙都是最中间的。”真让人头疼,这话说出来,怎么那么像哲学问题。
温明曦把钥匙摊在手掌心,另一只手一把一把握着确认,“是这一把吗?”
“还是这一把?”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温明曦莫名其妙地脸红,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韩羡骁虽然在笑,但还是很有耐心地摇头。
“那这一把?”
“不是啊。”
“这把呢?”
这效率实在是慢,这串钥匙明显是家里的备用钥匙,沉甸甸的一串铁,足足有十几二十把。
察觉到他好像又在笑,温明曦有些不爽地抬头,就听他说,“你看看那个铁环,上头有两颗大铁珠别在一块儿,那些钥匙的孔,是穿不过去的。”
温明曦翻了翻,还真是。
第30节
所以……
搞了半天,真的有最中间的一把钥匙……
温明曦快步从他眼下走开,坚决不承认自己刚刚犯了傻,一定是刚才急的,集中生乱嘛。
等到门开了,男人已经牵着一辆单车站在门边。
温明曦看着眼前的男人和自行车,纳闷,所以不是带她来家里,还是要出去的?
男人也没有笑话她,温明曦才敢毫不退缩地去看他,就发现他那件军大衣胸前和肚子一片湿漉漉的。
应该是刚刚趴在墙上看她,太久了把积雪结冰的地方都融化了。
温明曦无语了,有这么热吗,她都有点冷来着,但还是让他赶紧去换个衣服,韩羡骁开始说不用,但看着她的脸,愣了会儿没说话,才又突然说要去换。
这大概是韩羡骁这辈子最听话的一次了。
等换完军大衣出来,温明曦还甜甜地对他笑,邀功一样,“怎么样,换身干净的衣服,舒服多了吧?”
韩羡骁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道,“舒服。”
嘿嘿,温明曦得意地笑。
韩羡骁骑车载她,温明曦觉得应该满足一下男人那颗心,便没问是要去哪里。
骑了没多久,韩羡骁突然停下来,却不是在跟她讲话,温明曦两只手轻轻抓着他的军大衣,探出头往前面看。
韩羡骁单脚撑地,给雷子递了根烟,雷子点了烟吸了口,问他,“真要这么干吗?”
韩羡骁冷冷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浓浓的侵略气息,“干。”
“得嘞,那兄弟我当然要帮你。”
说完,两人却没有一道同行,雷子骑着单车离开,韩羡骁带着她往农场外去。
*
老温家,韩望江和温名生把两个儿女的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各自十分满意。
温家人都喜欢韩羡骁,韩望江也喜欢温明曦,把那日在江边碰见温明曦帮牛娃的事情说出来,让温名生骄傲却怪不好意思的。
大姐就不同了,站在韩望江身边吹嘘,“韩伯伯,你不知道,我家四妹就这样,乐于助人,宁愿自己吃亏都要帮别人,这孩子心眼实,以后他们小夫妻吵架,你可得帮着我妹妹啊。”
韩望江笑,“那自然,那自然。那小子要敢欺负她,我先抽他!”
聊得七七八八,许爱卿才姗姗来迟。
既然决定要回去,那卫生所自然有一堆事情要交代,许爱卿是抽着空过来的。
昨天听农场的人说温明曦的事,许爱卿多少有些疑虑,但也没信。
昨晚回去一说,被她那儿子“教训”了一顿,他儿子虽然有时候挺贫,但很少说那么多话,昨晚是彻底给她上了一课。
把内什么知青,什么人事股老赵七七八八的事情都跟她说了,连着丈夫韩望江也帮腔,说他老战友多好的人,怎么可能教的出那样的女儿。
思来想去,许爱卿觉得还是信自己的丈夫儿子才好。
结果一见到陆英子,许爱卿立刻记起来了,拉着她的手就问,“你还记得我吗?当年,我是你的接生婆啊!”
陆英子当然没忘,“记得记得,那么好看的接生婆,怎么会忘记呢?”
温明雪惊呼,“妈,你和你未来亲家还认识啊?”
“你小妹,就是她给接的生。”陆英子把温明娇拉过来,推到许爱卿面前,“就这娃娃,都这么大了,都十八年了。”
解放后,许爱卿因为读过书,懂科学,便经常下乡到处给接生婆讲知识,十八年前到迎春镇来给镇上的接生婆讲学,刚好陆英子要生娃,陆英子就是迎春镇上第一个被许爱卿接生的。
许爱卿也是话多的人,兴致上来,两个男人坐一起,这边几个女人围坐一堆,她对温明雪和温明心说,“你们不知道吧,解放后,职业妇女的医疗费用都由国家承担,以前啊,出生的婴儿大半都是用秫秸皮割断脐带,但解放后,咱们讲科学,女工都讲究产前产后的保健,那时叫四期保健……”
说到最后,许爱卿突然忆起,问,“诶,当时我记得是两个娃娃呀,一男一女,来这里讲学,第一胎就接了个花棒,我才记得这么深,那男娃娃呢?”
想起伤心事,陆英子叹口气,但旋即又释然一笑,“那是五弟,他命不好,长没几岁就被老天爷带走了。”
*
时近中午,黄莲枝和温秋苗下工回来吃午饭,从温家门口走过,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阵热闹声。
再接着,就是见温名生送未来亲家出来。
温秋苗翻了个白眼,“下里巴人,说话大声,笑起来也能吓人。”
刚说完这话,就低呼一声。
黄莲枝感到自己的手臂有些疼,回头看温秋苗脸上一阵阵不畅快,连忙问,“闺女,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陆英子正送许爱卿出来,“怎么不留在家里吃顿午饭呢,也不难,多两双碗筷而已。”
许爱卿拍拍她的手,“我也想啊老同志,但我所里还有一堆事要交代,这老东西明天就休假结束,我们得走,不能耽搁。”
陆英子叹口气,表示理解。
温秋苗咬牙切齿地有些自欺欺人,“那个女人我知道,是农场卫生所的所长,不会是那个臭当兵的妈吧?”
黄莲枝心里不悦,但也跟着嘴硬,“肯定不是,所长能找那样的老头?别就是各自来做客的。”
结果下一秒,就瞧见那个老头和许爱卿并肩走出来。
温秋苗气不过,凭什么,凭什么她温明曦能有卫生所的所长当婆婆,也不知哪里来的涌起,身体里什么东西在驱使她。
她两步走上前,挡住许爱卿的去路,一脸担忧地说:“许所长,你不会是明曦的婆婆吧!我跟你说,明曦她名声不好,你可要长点心,别被骗了。”
“你说什么呢!”温明雪登时就炸了。
“我怎么不能说了,这明明就是事实,农场的人都知道!”
陆英子也急眼要冲出来,许爱卿听见温名生在跟韩望江说这是他侄女,伸手拉住陆英子,“好姐姐,让我来说。”
许爱卿朝温秋苗微笑,是一种看不出轻蔑的关怀,她笑说,“小妹妹,无凭无据的,空口来风很容易啊,你堂妹名声被坏到今天,你没少出力吧。”
温秋苗愣了一愣,登时想反驳,但那一瞬间的沉默,已经暴露了她的底气。
许爱卿又笑道,“我劝你啊,做人要留一份善念,不然早晚谁也帮不了你。我儿子的眼光如何,不用你来教训我。”
平平淡淡的语气和字眼,却叫人被扎得浑身都难受。
许爱卿和温家二老告了别,然后和韩望江并肩往村口走。
黄莲枝搂着温秋苗安慰,“一个农场卫生所所长有啥好威风的,回头妈给你找一个更威风的,真是狗仗人势。”
温明娇跳了出来,“说谁是狗呢?”
却在这时,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村口,车上下来一个警卫员,还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不知道什么人。
那人四处望了望,看见韩望江,立刻飞奔过来。
许爱卿和韩望江虽然走出几步,但因为许爱卿时不时回头跟陆英子挥手,所以并没走多快。
那人的声音像雷声一样传入温秋苗耳朵里,“老首长,方政委知道您来,说您怎么来了这么多天也不打声招呼……他派我过来接您,让您抽个时间去部队一叙。”
韩望江笑了笑,说,“这个老方,先下手为强,还怨上我了。”
身后,温家门口,温秋苗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黄莲枝见过的风浪多一点,语塞地问温家人,“那人喊他什么?”
温名生和陆英子正气着,半句话不想说,转身就回了屋。
只有温明娇这个小年轻气焰正盛,幸灾乐祸的,“你们还没老,耳朵就聋了啊?”
……
*
温明曦坐在后车座,一路看着脚下混着白雪冰块的黑土越来越远,也不知韩羡骁要带她去哪儿。
单车停在一处农家小屋后,温明曦坐太久,腿麻了。
韩羡骁扶着她站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明曦好像能听到轻笑声,可抬头一看,韩羡骁又脸色如常,便以为是自己腿麻并着耳朵也不好使了。
站了好片刻,韩羡骁领着她,走到农家小院的篱笆墙外,蹲下,望着院内。
不是吧,第一次约会,真的来当贼?
温明曦蹲在他前头,半个身子被他包在前面,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很有安全感,很暖和。
回头想问话,却发现这距离好像有一点点近,但干蹲着实在有点糗,便抬头低声问,“我们来这儿,是干嘛呢?”
韩羡骁凑到她耳边说话,声音像裹了醇厚的陈酿一样浓烈低沉,让人耳朵痒痒,“来捉丨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