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话音刚落, 屋外便已传来了一阵高呼“万岁”之声。
“哐当”一声,彩凤雕花门从外被人推开, 门后露出晏无咎一张阴沉的脸。
他自登基以来, 便舍了自己原先那张温柔假面,眉宇之间透出缠绕心头已久的郁气。精致的面孔素来是阴郁的,但却从不像今日这般。狭长的眼里萦着一阵狂风暴雨, 以山呼海啸之势朝宋姝袭来,似是要将她吞没其间。
“滚出去!”他死死盯着宋姝,对四婢冷声道。
梅落担忧地看向宋姝, 动作踟蹰。
无咎眯眼:“我数三下,不滚出去,孤就让你横着出去。”
他声音很轻, 但宋姝听出来了这话只是他的一句陈述, 并非威胁。
她拧了拧眉,喝道:“没听见陛下的吩咐吗?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出去!”
四婢闻言,仓皇退下, 寝宫内只剩下满桌的钗环首饰还有宋姝与晏无咎二人对视无言。
宋姝开口, 率先打破这一室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不知……”
话还没说完,便被无咎冷冷打断:“我昨夜派郁纵疏去幽山别院将晏泉领出来, 王妃猜猜, 你的好夫君怎么着?”
他语气还算平静, 然那声音落在宋姝耳边,却像是晴天霹雳。心里“咯噔”一下,她默念“完了。”
无咎见她原本还算红润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霎时便知她亦是知情的。
他冷笑一声, 走上前来, 声音轻柔,似是好奇问:“你不是最讨厌他了吗?怎么如今却还帮他?”
明黄的靴子步步逼近,宋姝别无他法,只能装傻:“骗?骗什么骗?那废人怎么了?”
她仰头看他,极尽无辜之色,却被无咎轻易识破。
“别苑里空无一人,你那好王爷和看管别苑的吴全,都没了下落。王妃,你给孤解释解释,你的夫君去哪儿了?”
“一个将死不活的废人,能去哪儿?莫不是吴全将人弄死了,担心陛下降罪,这才带着尸体跑……”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晏无咎猛然掐住了她的脖子:“你为了他骗我?”
冰冷的手掌紧紧地攥着她纤长的脖颈,宋姝猛然失了声,上不来气。
她在无咎手中挣扎,带起头上那支步摇轻晃,发出“哒哒”声响。
无咎的目光顺势落在了那串步摇上,恍然笑了。
他亦,认出了这只步摇的来历。
彼时她还向他抱怨过,晏泉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怎料如今兜兜转转,她竟将这断了的不要也毫不犹豫地戴在了头上。
“我倒是不知道晏泉那废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将你哄得五迷三道。”
他说着,凑近了宋姝那张因为缺氧而通红的脸。一双盈盈的眼里包裹上了一层水汽,像是上好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
手上的力度未松半毫,另一只手却爱怜似的拂过了她的侧脸:“阿姝不是说,这辈子都只喜欢孤一人吗?怎么才去了别苑半年,就变了心意?”
窒息之意侵占了她的大脑,她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无咎的嘴唇在她眼前张张合合,他的声音却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叫人听不真切。
眼前的黑晕越发扩大,脑子雾蒙蒙即将失去意识……忽然,晏无咎松开了那只像是死人一样,冰凉的手。
空气涌入肺里,宋姝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条濒死的鱼,剧烈地喘息着。
他垂眸看着她挣扎,静默一瞬,道:“告诉孤他在哪儿,我可以当这件事情未发生过。”
“……咳咳,我,咳,那个废人,在,在哪儿,我怎么可能,知,知道?”
低垂着头,呼吸仍未平静,可宋姝却已经做了决定——她要装傻到底。
为了拂珠,为了钱知晓,为了晏泉……即使拙劣,即使不堪,她也只能装傻到底。
微微侧头,散乱的青丝覆盖住通红的脸颊,她看向无咎,沙哑道:“晏泉落进别苑也是因为我,即便要跑,又怎,又怎会,将藏身之地告诉我?”
没有人告诉宋姝,她现在的样子活像是一头濒死的母狮。张扬且无助,掩藏了自己深处的无助,孤注一掷,迂回婉转,费尽了心机只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幼崽。
只是为了护住晏泉。
这个认知让晏无咎不可自甚的笑开了。
他笑得胸腔发颤,道“宋姝啊宋姝,你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那是晏泉,秦国夫人因他而死,你也想要因他而死,是不是?”
“你也说了我那般恨他,怎可能要为他死?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
无咎唇边笑意更甚。他重新伸出手钳住了宋姝的下巴。
冰凉的手指惊得宋姝打了一个颤,似是惊讶,更多却是害怕。
晏无咎眼中黑云更甚,声音却越发温柔:“你说你不知道?我信你……你以为孤不知道你那剑侍这些日子偷偷摸摸地跑出未央宫去送信?你以为孤不知道京郊的那个医馆?你既说你讨厌晏泉,待孤捉了他,便将他押到这未央宫来,带到你面前,将他一片一片的生剐,换孤的皇后了却恩怨,展一张笑脸。”
“你疯了……”宋姝声音发颤。
晏无咎,真的疯了。
她是他的皇婶。
一双仍旧带着水光的眼死死的盯着他,宋姝惊恐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晏无咎话语温柔:“孤一早答应过阿姝的事情啊。孤之前不是说过吗,待孤称帝,定迎你为后。怎么如今孤要兑现诺言,怎的阿姝却不高兴了?”
“我已被明旨赐婚给了晏泉,你前朝的万千朝臣是不会同意的。”
“那就杀,”他语气轻巧,“一个不同意,孤便杀一个,十个不同意,孤就杀十个,大不了孤便将这朝野上下杀得干干净净,换一批不会反对的臣子。”
“疯子!”
钳住她下巴的手猛然收紧,晏无咎将她的头抬起与自己对视:“宋姝,孤就是疯了,被你逼疯的。”
向来平静,向来运筹帷幄的面孔之下,藏着一股暗涌似的疯狂,一股要将一切搅灭撕裂的疯狂。宋姝定定的看着他眼里的黑色越扩越大,却不知这幽深从何而来。
他已经是皇帝了不是吗?他已经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位了不是吗?
可是他为什么还像是只吃不饱的狍鸮,积欲重重。
这一切,都不正常;
这一切,都和上一世的不一样。
在她惊惧交加的目光下,晏无咎甩袖离开了未央宫。
临走前,他泄愤似的拔下了宋姝头上那支步摇,狠狠地砸在地上。翡翠碎片四溅,划上了他的手掌,深红的鲜血滴答落地,他却恍然未觉。
这天晚上,竹风带来了前朝的消息——剑南王三日前,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反了。
晏无咎离开后数日间,未央宫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未曾发生,让众人恍然之间觉得那日之事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直到半个月后,兰亭带着一纸明黄诏书而来——
“宋氏有女……名门毓秀,夙承华阀,柔嘉维则,度娴礼法,兹养承天命赐尔为后。”
兰亭小心翼翼地将明黄绢纸呈于宋姝眼前,期待她能像上次在宋家门前一样笑着接下。
宋姝的确如她所愿接下了圣旨,下一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握着绢纸两端,“刺啦”一声将圣旨撕成了两半。紧接着,那张黄绢便在她手里化作了缕缕碎片,手一松,迎风飘散进了宫门前的各个角落。
烈焰阳光下,宋姝袖袍下的手死死捏紧,一双眼寒得吓人。
身后一群宫侍哭天喊地的迎上来唤着:“娘娘,娘娘,此乃大不敬啊。”
“大不敬?”宋姝冷笑一声,“违伦背常之人,可不是我。”
第48节
她在众人或同情或惊悚的目光中怒然进了正殿。那双撕碎圣旨的手仍在颤抖,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绢纸的柔软清凉。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却像是催命符一样让她害怕。
晏无咎疯了,他疯了。
宋姝在正殿里独身坐了小半个时辰,唤来了拂珠道:“你去准备朱砂,黄符,再从库房里将晏无咎当年送来的那枚飞凤玉佩找来。”
拂珠知她又要画符,以为她要为她们找一条逃出宫的法子,于是快步去取了东西回来。
玉佩被宋姝放进了一个紫砂坛里,上好的白玉雕刻出栩栩如生的祥云彩凤。这便是彼时无咎作为赔礼送给她的玉佩,上辈子她也正是用这枚玉佩为二人之间的孽缘做了一场了断。
重活一世,她以为结局定然有所不同,当初未作他想的将这玉佩留在了未央宫里,只道自己今生也不会再看到它了。
谁料呢?
兜兜转转,命运却又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扆崋
她虽然拼命想要破局,最后却还是被晏无咎逼到了绝路上。
她绝不会嫁给他,她不能再让他伤害晏泉……这是场死局,她要与他有个了断。
若她是像拂珠一般的江湖侠士,她便能执掌刀剑,大婚之夜刀锋见血,这场孽缘便算是结束了。可她不是,更甚者,她不想要再连累无辜之人,梅兰竹菊四婢也好,陪伴的许久的拂珠也罢,未央宫里上上下下的仆从与他们的恩怨无关,不该被牵扯其中。
她要杀了晏无咎,神不知,鬼不觉,正如上一世一般,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暴毙,没人会怀疑未央宫,没人会因此为他们陪葬。
朱砂磨墨,黄纸铺张,她微微闭眼,那道“乾坤转命”符就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明明前世今生,她只用过一次,对它的记忆却如此清晰,脑海中的图腾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那么完整。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再用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