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姒做了很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 她还没回到梁家,那个时候她跟着养母生活在南方的小县城里。
租住的城中村大多是自建房和回迁房,鱼龙混杂的区域,规划也不够清晰, 楼层与楼层之间交叠重映, 仅留着狭窄的一条过道。
她们住在二楼最便宜的单间, 抬头往上看,只看到簇拥的楼层, 看不见天空, 那里仿佛是阳光永远无法照到的阴暗角落。
南方又多雨,每年三、四月间,乌云蔽日, 梅雨缠绵, 衣服晾在小阳台上根本晾不干, 穿在身上总有股霉臭味。
她也没几件衣服,校服只有两套,还是养母从雇主家的孩子那里捡回来的, 别人已经穿旧不要的衣服。
养母没有钱,所以经常会将雇主家里吃剩下的东西、用旧了准备丢弃的东西, 厚着脸皮打包回家。
虽然过得很拮据贫穷, 养母大多数时候顾不上她,但并不是没有一点值得开心的事。
她记得有一年冬天,过春节那天,恰好是雇主家的小孩生日, 订了一个双层蛋糕, 但是蛋糕没有吃完, 还剩下了很多, 养母从雇主家就将吃剩下的蛋糕打包回来了。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屋子里关着灯,养母插着蜡烛捧着那个拼拼凑凑看起来有点滑稽的蛋糕从小阳台进来。
微弱的烛火在黑暗狭小的房间显得格外温暖明亮,映照着养母日渐疲倦消瘦的脸。
她温柔地笑着说:“姒姒,妈妈没有能力给你提供很好的生活,也从来没有给你过过一次生日,但是今天,就当是妈妈给你过的第一个生日,希望新的一年,我们姒姒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来年能顺利地考上市一中。”
蒋姒其实并不是个封建迷信的人,她不崇尚怪力乱神地说法,也不会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这种□□上,她一直觉得想要的东西,只能够自己去争取。
可是那天,她闭上了眼睛,十指相扣,虔诚地像是忠实信徒,认真又专注地许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心愿。
“我希望来年开春,能够看见阳光。”
希望雨季不要那么漫长,希望阴霾终会消散。
希望阳光能够照进狭窄昏暗的角落。
这样,她的衣服不用总是湿漉漉的,带着难闻的气味。
这样,她的母亲上夜班就会轻松一点,不用每天都举着破洞折骨的雨伞,在看不清前路的小道上艰难前行。
她的人生不算糟糕,只是……
如果能够再多一点点阳光就好了,温暖的、明媚的,带着暖烘烘的气味。
郑重其事地许下了心愿后,蒋姒睁开眼睛吹灭了蜡烛。
“砰”地一声,阴沉的天际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烟花像坠落的流星“轰”地一下,四散开来,漂亮又绚烂,继而是第二下、第三下,无数的烟花碎光呼应交织,看不见星空,亦见不到月色的深沉夜幕被接连不断的烟花彻底点亮。
没有灯光的出租房,也落了一片斑斓的光彩。
第46节
在漫天烟火之中,她的母亲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温柔地笑着说:“我们姒姒将来一定要过得比现在幸福才好啊”
新年啊,万物更迭,辞旧迎新。
在那个寒冷却又温暖的冬夜,她也抱着这么美好的期待。
期待着,心愿能够实现。
期待着,新的一年会有新的气象。
……
不过来年,南方雨季依旧漫长,漫长到仿佛没有停止的那天。
天边像是破了个窟窿一般,雨水不断倾注,小县城的排水系统彻底陷入瘫痪,水位上涨,下水道倒灌,城中村又建在低洼地段,低矮的楼层都难以幸免被臭水淹没的结局。
本来还能勉强算个暂住之所的出租房被淹没,几乎住不了人。
好不容易熬到雨季过去,在她全心备考的时候,在雇主家工作的养母忽然陷入昏迷,被雇主一家送到医院后,查出来是宫颈癌晚期。
后来的事就像走马观花一样迅速回溯,场景不断变换,她跟随伍德州回到梁家的那天,京城也是阴天,蒋姒抬头看天,乌云密不透风地遮掩着天际,没有一丝阳光。
她以前还幻想过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真当她踏入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时,才恍然发现,好像没有任何区别。
一样阴沉沉的天气,一样冷冰冰的家。
她那时候在想,原来生日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既然如此,那她再也不要过生日了。
……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澄明的光线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清癯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愈发孤绝挺括。
电话那头,宁其臻追问:“姒姒怎么样?她的伤要不要紧?”
“没事,她只是哭累了。”
宁其臻松了口气,手指捏着酸胀的额角,“幸好她没事,否则我也没法跟宁教授交代。”
宁翰博和明岚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蒋姒。
没想到,蒋姒如今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了事。
梁家人实在欺人太甚,梁文清借疯撒泼,对蒋姒痛下毒手。
如果不是他和谢权及时赶到,说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小侄女,今天就命丧梁家了。
思及此,宁其臻温润的眉眼染上一层冷意,语气也沉了下来:“小权,宁教授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姒姒今天在梁家发生的事,我希望你先不要告诉他们,以免他们担心。”
宁翰博和明岚年事已高,之前因为宁展擎的事,两位老人备受打击,身体情况一直不怎么好,如果要是知道姒姒在梁家受伤,两位老人家只怕会更加六神无主,担心之下,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没法安心。
“嗯”谢权眸色淡淡地应了声。
“那你好好照顾姒姒”
宁其臻倒是想将小侄女接到身边来照顾,只是蒋姒如今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贸然靠近,只怕会适得其反,而且他看得出来小侄女现在唯一信赖的人,只有谢权。
他无奈叹气:“等姒姒醒了,通知我一声。”
……
蒋姒从梦魇中苏醒,明亮的光线晃了下眼睛,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到适应了光亮,才慢慢尝试着重新睁开双眼。
男人已经挂了电话,转身见她醒来,迅速跨步过来,沉沉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抬手拂过她脖子上被掐出的淤痕,皱眉询问:“醒了,还疼不疼?”
蒋姒摇摇头,怔怔地发问:“我睡了很久吗?”
她从梁家出来以后,就陷入了昏迷,昏昏沉沉睡到现在。
昏睡期间,秀气的眉尖始终紧紧拢着,像是陷入了什么醒不过来的梦魇,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她哭得很压抑,就连宣泄都如此隐忍克制,不敢流露出一丁点的脆弱让旁人知晓。
谢权眸色沉了沉,沉声回答:“你睡了一整天。”
“原来是这样”
蒋姒喉咙不适,嗓音噎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梁文清下手很重,导致她现在开口说话,喉咙都会感觉很痛。
“我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
“嗯,一个……不怎么值得回忆的噩梦。”
她强撑起唇角,“不过现在,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蒋姒没有提起梁家的事,只摸了摸肚子说:“我饿了,现在有东西吃吗?”
“有”
谢权旋即起身,淡声道:“等着。”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蒋姒浅浅笑着点了下头,看起来很乖巧温顺。
——
御城汉府这套复式公寓坐落在上京最好的地段,楼层挑高,南北通透,采光极好,几乎能将整个上京车水马龙的繁华夜景尽数揽入眼底。
不过这个地方也只是谢权的临时居所,他很少会长时间在某地停留,整栋复式公寓的装修风格更偏向于性冷淡的精简风格。
公寓随处可见的黑白灰色调,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气。
从桐市回来后,蒋姒就搬了过来,家里的软装更换了不少,黑色的长沙发上放着暖色调的抱枕,清一色的商务风格衣柜里,女人的长裙和衬衫交叠搁置,粉色的拖鞋、同色系的漱口杯、被女人随手搁置在台面的项链、耳环,无一不在彰示着这个家住进了一位女主人。
这里,也变得更像一个家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家的概念,更没有任何的具象化的画面。
谢权冷淡的神色微微浮动,踱步走向中岛台。
蒋姒搬过来之前,家里几乎不会开火做饭,他也很少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蒋姒和他恰恰相反,她爱吃也贪吃,只是害怕长胖所以每次吃东西都很克制。
胖?
谢权眉心微拢,还是太瘦了。
抱着很轻,体力也很差。
……
蒋姒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待了会儿,偌大的房间冷冷清清的,莫名有种压抑感。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地打开房门出去。
从楼上下去,瞧见正在中岛台附近忙碌的男人,她怔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照亮着中岛台,男人背对着她站着,背脊挺直,劲瘦的腰身系着蓝色的围裙带子,不时有锅铲划过锅底发出的剐蹭声。
蒋姒脚步轻轻,缓慢走近出声:“你在做什么?”
谢权闻声侧眸觑了她一眼,“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等着?”
蒋姒语气低落下来,闷闷地回答:“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梦里那股沉闷压抑的感觉,好像怎么都没法驱散,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浓烈。
蒋姒走近,抬手捏着男人腰身的衣服一角,语气轻轻:“我想你陪着。”
男人眸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嗯”了声,左手空出来,自然地牵住她捏着衣角的手,“过来。”
蒋姒乖乖地挪了两步,身体骤然腾空,男人的手顺势搂着她腰身轻轻一带,将她抱上了料理台。
雪白的双足在半空晃**,贴着柜门。
蒋姒目不转睛地看,男人熟练点火翻炒,单手颠锅,厨技看起来十分娴熟。
蒋姒好奇,“你怎么会做饭?”
以谢权的身份,似乎会做这些事情很违和。
“学的”
蒋姒很爱吃,口味不挑,吃得却不怎么多。
他跟着杨阿姨学了几道料理,本意是想给她好好补补。
谢权将菜盛出锅后,很快又点火烧水,水开后,将面条放下去。
为了避免浪费,杨阿姨都是每天提前问了他们想吃什么以后,直接从附近的大型商超带菜过来的,家里冰箱除了鲜奶饮料和一些需要冷藏的干货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食材,材料有限,能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多。
不过,蒋姒也不挑嘴。
何况她一整天没吃饭,在梁家又受了惊吓,还哭了一场,这会儿她早就饥肠辘辘,饿得不行了,根本等不及更丰盛的菜肴。
简单的西红柿打卤面,还特地卧了一个溏心蛋,嫩绿的葱花和红澄澄的汤底相互交映,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蒋姒下意识地去咽下分泌过剩的唾液,喉咙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她不适地皱眉,余光瞥见男人转身,很快又展开紧蹙的眉头,扬起嘴角笑得很甜:“可以吃了吗?我好饿。”
男人淡淡“嗯”了声,端着面碗,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吃东西。
蒋姒吃东西很秀气,细长的筷子挑着面条小口咀嚼,垂着的卷翘眼睫湿湿润润的,沾了点热汤氤氲的雾气。
谢权觑着她慢吞吞地吃东西,像是仓鼠一样雪腮微微鼓动,深邃的眸底逐渐柔和,“好吃吗?”
“嗯。”蒋姒嗓音还是闷闷的。
虽然用料很简单,但是味道很好,谢权将番茄压得很碎,汁水完全融进了汤底,酸酸咸咸的,很开胃。
鸡蛋火候也拿捏得很恰当,她很喜欢吃溏心蛋,不过得是无菌蛋才可以,一口咬开,里边还是澄黄的蛋液,甜甜的,没有鸡蛋的腥臭味。
不知不觉,一小碗面条就下肚。
她吃得不多,时刻谨记自己艺人的身份,晚上不敢吃太多,怕长胖。
蒋姒放下筷子,还剩下了小半碗面条没能吃完。
谢权拧眉:“不吃了?”
“嗯,我吃饱了。”
第47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饿过了头。
刚刚还觉得自己饿得能吃下一头牛,这会儿吃了半碗面条,就觉得肚子很饱。
谢权也没强求,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筷子,快速地解决了她剩下的面条。
蒋姒诧异:“你怎么吃了呀”
“嗯?”男人不以为然,清冷地眉眼微微挑起,“不吃会浪费。”
“可是”蒋姒提醒他,“那个是我吃过的……”
她记得谢权是一点洁癖的,倒不是很严重,没有变态到扭曲的地步,不过和人共食这种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没关系”谢权淡声,“谢太太吃过的东西,我不嫌弃。”
“……”
男人放下筷子后,淡淡出声:“伸手。”
蒋姒不明所以,伸出右手,“怎——”
话还没问完,掌心忽地多出了一件精致小巧的玉雕。
男人贯来淡漠的眉眼被昏黄的光线晕染得格外温柔,淡声道:“谢太太,生日快乐。”
垂敛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蒋姒怔住。
落在掌心的白玉晶莹剔透,抱着宫灯的兔子雕刻得栩栩如生,隐约还能看到一行小字,“岁岁平安”。
蒋姒收紧指尖,将那枚小巧别致的玉雕握在掌心,忽地伸手过去搂住男人的脖子,双腿也极其自然地勾住了男人腰身,身体微微立起来,将脸埋进男人颈窝。
怕她摔下去,男人抬手托着女人大腿腿弯,温声:“怎么了?”
蒋姒吸了吸鼻尖,瓮声瓮气地回答:“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男人的手拂过背脊,似乎是在安抚她紧绷的情绪,蒋姒勾着男人脖子的手紧了紧,嘴唇贴着男人锁骨,忽地张嘴,发泄似的在男人锁骨上咬了一口。
谢权闷哼一声,由着她发泄,宽厚的手抚摸着女人柔软的后脑勺。
蒋姒忽地松了力道,闷闷地问:“你怎么不生气?”
“嗯?”谢权嗓音淡淡,“为什么要生气?”
“我拿你当发泄的对象”蒋姒情绪愈发低落,“还咬你,你怎么能不生气呢”
这漫长的二十几年人生,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她陷在这场噩梦里,醒不过来。
精疲力竭,无力挣扎。
也找不到方法来排解那种全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的孤独感。
直到他忽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以一种强势且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侵入,她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也慢慢变得越来越依赖他。
男人闷闷地笑了声,语气淡淡,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谢太太,我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蒋姒鼻尖骤酸,眼眶复又变得湿润。
她垂着脑袋,闷声不哼。
温热的泪水落在男人颈窝,沿着锁骨滑落。
“你别对我这么好。”
她很怕。
一旦拥有,就会害怕失去。
“怎么办——”
男人似有叹息,语调拖得很长,嗓音是不同往日的温柔,“我还想对谢太太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