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兩日後,發生了件駭人聽聞之事。
江南刺史死在了自家府邸,被殺時正在沐浴,從喉管處放的血染紅了整個浴桶,死相亦極為慘烈可怖。
雙眼被剜、舌頭被割,發現他屍首的奴仆直接嚇得昏了過去。等仵作去驗屍,更驚愕地發現他下頭的玩意兒也被剁了。
這已經不是尋常盜賊入室會做出的事情。
紀榛得知此事連午膳都吃不下,猛灌了三大口涼水壓驚。前幾日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化作屍骨,著實毛骨悚然。
第9節
可沈雁清卻跟個沒事人似的,甚至還有心情練字。
“你說會是仇家尋仇嗎?”紀榛問,“若真是謀財害命,手段不至於這樣殘忍。”
沈雁清在宣紙寫下一個蒼勁有力的“靜”字,落下最後一筆才道:“有人替你殺他,不好嗎?”
宴會上紀榛曾說要兄長殺了江南刺史之言。
“我那是氣頭上的話,他的死與我何幹?”紀榛生怕跟這事扯上關係,有些結巴,“再說了,他罪不至此。”
沈雁清將宣紙放置一旁,眉眼冷凝,“你同情他?”
同情一個曾出言調戲,甚至對自己有所企圖的好色之徒?
紀榛心性純真,紀家這些年的刀光劍影他一概不知,自然也聽不得如此血腥之事。他想了想道:“我隻是覺得不必下這樣的狠手,那賊人未免太殘暴。”
沈雁清輕哼一聲,聽不出好歹。
紀榛還在猜測凶手的來路,“殺江南刺史的會是江洋大盜,還是雇來的殺手呢,他殺人的時候不會害怕嗎,又或者背後有人指使.....”
沈雁清狀若隨意地問了句,“若真是有人指使呢?”
“那幕後之人定是暴虐成性,才做出這樣狠戾不仁之事。”
紀榛越說越恐懼,擔心隔牆有耳,自己說的話會被聽了去以至招惹禍端,不由得起身小跑到沈雁清身旁尋求安全感。
他抱住沈雁清的手臂,嘟囔道:“我們還是不說這個了,我有點害怕.....”
沈雁清垂眸看他,“你怕什麽?”
紀榛壓低聲音,“我都怕。”
不管是窮凶惡極的凶徒,還是真有背後指使者,他都畏懼。
沈雁清極為輕微地蹙了蹙眉。
紀榛又依賴地往對方懷裏靠了點,小聲說:“不過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沈雁清神色難辨,末了,淡淡地嗯了聲算是回應。
江南刺史被殺一案交由府衙辦理,可是還沒等找出凶手,先牽扯出了刺史收受賄賂、收刮民脂民膏的醜事。百姓路過刺史府門前都要啐上一口唾沫,紛紛道刺史死有餘辜,更有甚者拉幫結派要求府衙不再探查刺史背後死因。
沈雁清雖隻是一個七品官,但到底在天子眼下當差,說的話頗有重量。
府衙來問他是否要繼續辦案之時,他沉默兩瞬道:“既是民心所向,便結案吧。”
一句民心所向,讓府衙有了結案的底氣。
無人會為一個已死去的貪官多加奔波,此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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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江南的前一天,沈雁清終於辦完了公事,紀榛纏著對方陪他遊玩。
江南處處好風光,好花好景好時節。紀榛玩心大起,撒歡兒地跑,不小心跑遠了,沈雁清隻需要一個眼神,他就會乖乖地又湊到對方身邊。
彩繩也是在這日編織的。
湖邊一對滿頭白發的夫婦擺了個小攤在賣各色絲線,紀榛好奇地探過去瞧。
老婆婆牙都掉光了,說話有些含糊,“少年郎可有意中人,買了老太婆的彩繩可佑你二人甜甜蜜蜜,白頭偕老。”
這些吉利話隻不過是博個好彩,但兩個耄耋老人無疑是活招牌,紀榛信了,亦期盼著能與沈雁清百年好合。
他拽著沈雁清不讓走,眼瞳燦亮,“我要這個,你編給我。”
沈雁清不肯陪他胡鬧,“天色將暗,該回驛站了。”
無論紀榛如何央求,沈雁清都不為所動。
老大爺看出二人的關係,口齒不清說:“討了媳婦是用來疼的,你這人,怎如此不知好歹,小心媳婦嫌棄你,跟人跑了去!”
沈雁清麵不改色,隻問紀榛,“你走不走?”
紀榛鬧起了脾氣,悶悶地抱著腿蹲下來,“不走。”
“那你自己回去。”
紀榛頭也不抬,扒拉著彩線。半晌,見沈雁清真拋下他離開,難過地咬緊了唇。
沈雁清討厭他都來不及,怎會想與他白頭偕老呢,可就算是他一廂情願也好,人總要有些念想。
老夫婦見紀榛傷神,安慰道:“不管他,老太婆教你編繩。”
紀榛勉強打起精神學習,可心思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幾條彩線在他手中繞來繞去打了結。
他怎麽編都不得要領,悠悠歎氣:“我太笨了,編不好。”
連這麽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到,還妄想與沈雁清相守一生,簡直是水中抓月。
紀榛眼圈微紅,氣餒地將彩線遞出去,“我不編了.....”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旁奪走被他纏成麻團的彩線。
紀榛驚訝仰麵望去。沈雁清去而複返,立於璀璨的黃昏裏,身後是漫天流彩的火燒雲。金光落在他的眉睫,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他低首看著怔然的紀榛,輕聲說:“隻此一次。”
說罷,在紀榛還未反應過來時,半蹲下身子討教,“婆婆,這樣可對?”
老夫婦對望一眼笑開了花,“對,對。”
紀榛喜不自禁,往沈雁清的方向靠近了點。
七色彩線在沈雁清的手中十分聽話,不多時就有了手繩的雛形。紀榛欽慕地盯著對方專注的神情,聲音裏藏滿愛意,“沈雁清,你真厲害.....”
沈雁清沒說什麽,隻是極其輕微地勾了下唇。
紀榛永遠不會忘記那天的安寧與美好。
江南的清風吹拂,將他和沈雁清的發梢繞了一瞬又分開。沈雁清將編織好的彩繩戴到他腕上,有些無奈,亦有點笑意,“滿意了?”
紀榛摸著略顯粗糙的彩線,覺得這世間無一件奇珍異寶可比擬。
他心**神馳,顧不得是在大街上,飛快地在沈雁清的臉頰啄了口。
老夫婦哎喲地捂住眼睛,樂嗬嗬笑道:“不害臊,不害臊.....”
這是紀榛和沈雁清為數不多尚算和睦的回憶,如今回想起來他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可是笑過之後就是苦澀。
江南的山水怡人,讓沈雁清多了分柔情,可回到風起雲湧的京都,一切如舊。
原來戴了彩繩也不能甜甜蜜蜜,再多的祝福語到了他和沈雁清身上皆是虛無。
院外有腳步聲傳來。
紀榛回神,將彩繩和沈家的傳家玉石一並戴到手腕,揉揉自己的臉走到房門口。
不遠處兩道身影緩緩行來,一深一淺的黛藍色官服,正是沈雁清和易執。兩人正說著話,不知易執提到什麽,沈雁清竟然麵帶笑意,甚至搖了搖頭,是有些莫可奈何卻又縱容的神情。
紀榛定定盯著沈雁清唇角的笑容,一顆心被揉了又揉,怎麽都撫不平。
沈雁清從未對他這麽笑過,他當真就比不上易執嗎?
“我就說紀榛喜歡你喜歡得要了命,這都三年了,你沈大人就是鐵石心腸,就一點不動心?”
“他把我當假想敵,上回見了我那小臉鼓得,真是有趣極了。”
“今日肯定又不給我好臉色看......”
易執喋喋不休說著,沈雁清還未讓他住嘴,抬眼先見到了房門前的紀榛,慢慢地將笑容隱去。
這舉動落在聽不到談話內容的紀榛眼裏那可真是萬箭穿心。
他本應該迎上去,可雙腿卻像灌了鐵似的怎麽都挪不動,垂在身側的雙臂更有如千斤重。特別是專程戴上的粉玉和彩繩,愈發顯得他做這些有多麽可笑。
但紀榛還是不想在情敵麵前露出黯然神傷之態,他掐一掐自己的掌心,強打精神擠出個笑,“飯菜都熱好了,快進來吧。”
易執的官帽拿在手上,笑說:“有勞嫂嫂。”
一聲嫂嫂叫得紀榛方才的不悅消退大半,微微紅了臉。隻是觸及沈雁清淡漠的神情,又不禁想起沈雁清對他和易執態度的差別,情緒起伏不定,甚至忘記喚沈雁清上桌。
易執幽默風趣,多無聊的事情在他嘴裏說出來都妙趣橫生。
談起紫雲樓一事,他亦讚同紀榛的見解,並道:“那些人太迂腐,自以為讀了兩本聖賢書就堪比先賢,你別太放在心上。”
紀榛本想和易執顯擺手上之物,可平心而論,易執為人正道又坦**,他反而覺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於是悄悄將衣袖往下拉了點遮住粉玉和彩繩,朝易執感激地笑了笑。
一頓飯吃得很是和睦。
沈雁清奉行“食不言、寢不語”之準則,隻是安靜用膳,不和紀榛搭腔。
紀榛送二人出院門,他想和沈雁清說說話,可對方已然和易執邊走邊議論起公務,隻好訕訕地將話咽了下去,目送兩人離開。他心裏打翻了醋壇子,酸得他眼睛都在冒熱氣。
手腕上之物在日花下閃爍著微光,似也在嘲笑他自取其辱。
紀榛咬牙,沈雁清有至交好友,他亦有藍顏知己,有什麽了不得的?
他揚聲,“吉安,備車。”
行至院外的易執聽到紀榛要外出,好事地往後看了眼。
沈雁清問:“你與林家小姐如何了?”
易執收回目光,笑容滿麵,“該是年尾下聘,屆時帶著紀榛一塊兒來喝喜酒。”
“好。”
作者有話說:
榛榛(淚眼汪汪):我最怕暴虐成性之人了。
沈大人(藏起狠戾不仁的尾巴):嗯,幸好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