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病體日夜兼程趕回京都的沈雁清到府邸後門已是極限,若不是裕和早帶來了人在門前等候,他怕是要摔下地。
沈雁清皺眉忍過暈眩,用最後的氣力將紀榛抱回主院。
等將人安頓好,裕和來報說小茉莉聽聞了紀榛被囚在三皇子特來府中相見。
自小茉莉給寒山寺的紀榛送信後,沈雁清就更是不讓他二人見麵,可眼下紀榛已近崩潰,若是能見著熟人也許會有幾分鬆懷。
沈雁清沉吟片刻,終究道:“放他進來,你在此處看著,他與少夫人一言一行都要向我匯報。”
在紀榛醒來之前,他要想個說辭安撫對方的情緒。
沈雁清邁開沉重的雙腿,推開書房跌坐在凳上,掌心的皮肉已被韁繩磨得爛成一團。他需得借助這股強烈的痛感驅趕不斷侵體的倦意,並未處理,隻隨意拿了布帛裹住不斷往外滲血的掌,閉眼思索。
紀決命喪流放途中的消息是兩天前傳到他耳中的,他在錦州公務纏身,也分出了精力派人去探查此事的真實性——紀決身上有他在獄中給的凝息丸,服下藥丸即可閉息兩個時辰,明麵看起來與死屍無異。
以對方的才智,隨時都可以設法脫身,可偏偏是在瘟疫肆虐之時傳來如此噩耗。
他如今也分不清紀決是金蟬脫殼,還是當真已經身亡命隕。
沈雁清頭痛欲裂,仿若在一團麻線裏找那根怎麽找都找不到的線頭,從未有過的思緒紊亂。他將掌心貼在額頭處,用力地摁住了,依舊沒能恢複往日的清明。
沈父從奴仆口中得知沈雁清回府,大驚失色,急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生怕兒子被問罪,第一反應便是要將沈雁清趕回錦州去。
沈雁清紮著厚重的白帛將口鼻捂得嚴嚴實實,不讓人近身,再三保證明日天一亮就回程。
沈父指著他,“你糊塗,你糊塗啊!”
沈雁清何嚐不知此舉會落人話柄,可他在百裏外歸心卻似箭,務必確保紀榛安危才能稍稍安定。
他有些發虛,身上冷汗涔涔,這是感染瘟疫最初的症狀。
諸事不順。
不論紀決是生是死,當務之急是要讓紀榛寬心。在意識混沌的情形下,沈雁清做出了不夠理智的決定,找出宣紙再次臨摹字跡,極為簡潔的兩個字,“待歸。”
“榛榛,敬候佳音。”
“兄一切安好,勿念。”
之前交給紀榛的兩封信一真一假,皆是為了挽留紀榛。
可曾嚐到甜頭如今又神昏意亂的沈雁清忘記了,同樣的招數一回有效,用得太多,終將遭反噬。
—
紀榛從噩夢裏驚醒,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微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喘息。
侯在一側的小茉莉連忙上前,“紀榛,你還好嗎?”
吉安見紀榛終於醒了,小跑著出去,“我給公子端參湯壓壓驚。”
紀榛滿麵蒼白,唯眼尾發紅,呆滯地轉眸看向小茉莉,幾瞬,顫聲,“小茉莉,我哥哥,哥哥.....”
他咬住唇,咽不成聲。想到昏迷前一幕,眼裏又迸發出血恨,手忙腳亂翻身下榻,見著裕和,怒目切齒道:“沈雁清呢?”
“大人在書房,少夫人先歇息,他待會就會來.....”
紀榛聞言,大步往屋外走,被小茉莉攔住,“你方醒,不宜吹風。”
他渾身發麻,搖頭,小茉莉重重地握住他的手,“聽我的話,先坐下。”
指尖觸到溫熱的玉石,紀榛呆呆地低頭看,見到一隻通體蒼翠的鐲子掛在小茉莉的腕上,幾乎是一瞬間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小茉莉深深凝望著他,道:“我知曉你痛心紀大人,可也得緊要自己的身體,你若出事了,紀大人在天之靈如何安樂?”
紀榛眼眸閃爍,濃睫一抖,清淚流淌,並未再阻止小茉莉拉著他坐下。
裕和看著二人悠悠歎氣。
吉安很快就端來參湯,在小茉莉和吉安的輪番勸說下,紀榛勉強含了兩口,可神情仍是呆呆的,就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
三人臉上都有淚,小茉莉苦口婆心勸說,無法是些“斯人已逝,節哀”之語,亦或者搬出紀決定希望他好生過活等等。紀榛隻聽,不怎麽搭腔,含淚的目光轉啊轉,總不經意地望向小茉莉的手腕。
第50節
裕和得了沈雁清囑托,一刻不敢遊神,將三人的談話記了個真真切切,並未察覺有什麽異常之處。
待小茉莉離開時,紀榛還是懵懵地像座木雕似的坐著不動,直到聽見門外有腳步聲他才緩緩抬眼。
春日黃昏,沈雁清一身黛藍勁裝站在金煌煌的院落裏,墨發僅用一根木簪挽起,因著趕路,有幾縷細碎的發絲垂落在眼尾,被微風吹拂輕輕**著。
紀榛的目光隔著雕花的木門、高聳的欄杆、發芽的枝叢、冒苔的台階,隔著風、隔著日,穿過情深與意仇,邁過春秋與晨夕,靜默地、沉寂地與沈雁清對視。
回不去的從前,留不住的現刻。
這樣近,又那樣遠。
紀榛站起身,扶在桌麵的手慢慢收成拳。沈雁清確染疫病,即便深想上前擁住紀榛,也不得不駐在原地。他在紀榛發問前將密封的信箋遞給裕和,由裕和交予對方。
等紀榛打開信封,他道:“今早收到的信。”
紀榛看著宣紙上熟悉的字體,忽感通體生寒。他抬眼望向沈雁清,對方卻不若平時那般直直與他對望,而是微微地錯開了視線,又接著沉靜地說:“三殿下為挑撥你我不惜捏造紀決的死訊,你莫要相信。”
又是挑撥?紀榛不解,一條船上沈雁清和李暮洄為何總是要摻和一個無關緊要的他。他將宣紙捏得發皺,艱澀地咽下惶恐,問:“我哥哥到寧州了嗎?”
沈雁清腦中如有斧鑿在敲,陣痛異常,聽覺也不大靈敏。他握緊血肉模糊的手,才回:“當是要到了罷。”
紀榛的一顆心栓了巨石般往下沉,一路沉到了湖底。
他垂下腦袋,想笑,擠不出笑容,隻低聲說:“哥哥沒事就好。”
沈雁清見紀榛冷靜下來,本能地往前邁了一步,可觸及自己遮掩好的小臂,又強硬地將步伐收了回來。他本該慰撫好紀榛便即刻回錦州,卻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毅力,他靜看紀榛片刻,不舍地道:“我還有公務在身,今夜不能陪你,明日就得啟程。”
紀榛看著對方倦態畢露的眉眼,到底頷首,“一路當心。”
極為普通的一句問候,卻點燃了沈雁清灰喪的眼眸,他還為上回離去前紀榛未能相送而失落,如今能得一聲送別猶如聽見天籟之音——等到了錦州,他會查明紀決一事。
他不信紀決如此聰穎之輩會落得屍首被鬣狗分食慘烈的下場,此事有太多蹊蹺,偏生沈雁清病氣入體,無法似往常一般抽絲剝繭深思。
好在紀榛暫且無事,再等等,他如是想。
紀榛目視著沈雁清離開,將三封兄長的信都找出來攤在桌麵細細地看,每一筆每一劃都與兄長的字跡如出一轍。在第三封來信交到他手中之前,他從未懷疑過前兩封的真實性,可他這回確切無疑地知道,沈雁清又騙了他。
如今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紀榛癱坐在凳上,先是無聲發笑,又是默默流淚,又哭又笑,似癡了的瘋子。
“吉安,拿火折子來。”
他點燃紙張,連同著信封,焰火瞬間吞噬了紙張,燒得幹幹淨淨。
紀榛摸了摸自己空****的手腕,又抹去眼淚,小聲說:“哥哥要來接我們了.....”
他等這一日等了太久。
—
翌日清晨,沈雁清拜別雙親,從沈府後門離開。
因是無令回京,沈雁清不方便見人,頭戴帷帽遮去麵容,於城南的小道趕路。
昨夜他既受疫病折磨,又牽念悲痛的紀榛,還無法放下錦州處於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此外亦要提防曾與他齊心戮力的三殿下,多事纏身,睡臥不寧。一覺醒來胸前萬分鬱結,還未得到休憩又急忙上路,縱是刻意放緩了行速,馭馬不過十裏路就頭昏目眩,喉底腥甜。
不得已,他隻得暫且於路邊茶水攤歇息片刻。
沈雁清閉目養神,聞得不遠處有馬蹄聲,兩個官差亦停在攤位討茶喝,談話聲飄入沈雁清的耳中。
“短短三日暴動兩次,到底何人在鬧事?”
“你屁話這麽多,快些喝茶,喝完還要趕路,我聽說城門人手不夠,都快攔不住了。”
“整個京都亂成一鍋粥.....”
沈雁清猛地睜眼,起身上前,“城門暴動,何時的事?”
官差道:“你一個平頭百姓問那麽多做什麽?”
他一把扯下帷帽,露出自己的臉。大衡朝開朝以來第二個三元及第的狀元爺,無人不知。
官差驚道:“沈大人,您不是在錦州治疫嗎?”
沈雁清追問:“閑話少說,你們方才道城門如何?”
“這回比前日的要嚴重許多,京都的百姓都快嚇破膽了,哪哪都亂.....”
沈雁清神情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忽而浮現在錯亂光影裏的紀榛。
他終於從雜亂的思緒裏察覺不對勁之處——以紀榛的性子,昨日不吵不鬧當是稀奇。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茉莉.....紀決!
沈雁清眼前白光陣陣,幾乎要看不清周遭場景。一瞬,不顧身軀的疲倦,不顧再次入京可能導致的禍災,翻身上馬,猛揮長鞭飛奔回京。
終難幸免,情不自禁。
作者有話說:
裕和:大人,少夫人又跑路了。
沈大人:治疫暫停,我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