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之外肅殺氣濃重得驚飛一林鳥雀。
護衛的猛烈攻勢比不得紀榛一句輕悠悠的話,沈雁清用劍駐地才得以站穩。他滿身血腥,雙眼赤紅地望著車廂外的身影,可紀榛近在眼前,他卻無法再靠近一步。
他並非不知孤軍奮戰帶走紀榛的希望渺茫,但權衡再三還是獨身前來——紀決乃朝廷重犯,若被旁的人發現他假死脫身,屆時與之同路的紀榛也免不了受牽連。
沈雁清知曉紀決對紀榛有多重要,如果紀決再次被捕,紀榛定不會苟活。
他終是明白何為“愛生懼,愛生怯”。
有風來,卷起一地灰土,紀決將紀榛半護在身後,道:“你聽著了,如此,莫要多做糾纏。”
沈雁清指尖的稠血滴滴答答墜落,他徐徐地往前行了一步,盯著車廂外的紀榛,少頃,咬牙道:“你我婚契未解,我憑什麽放你走?”
曾經沈雁清漠然視之的婚約,如此竟成了他挽留紀榛的唯一手段。
可婚契仍在,人心難存。
紀榛呼吸凝重,哽塞道:“若你願意,現在我們便可.....”
沈雁清近乎是有些焦灼地打斷他,“我不願意。”
五載婚姻,落得個難堪收場,實非紀榛所願。他眼底熱意翻滾,說:“沈雁清,當年我逼婚有錯在先,如今我再鄭重向你道一聲歉。那紙婚契,你丟了也好,燒了也罷,就當從未有過吧。”他一字一字說得艱難,“我不喜歡京都,不想再困於此地了。”
沈雁清總是沉靜的麵孔猶如被打翻的瓷器,一寸寸碎裂成片,他很輕地笑了,呢喃著紀榛的話,“從未有過.....”
紀榛竟要抹滅他們的所有。
沈雁清再難以承受胸腔內劇痛,他用手背抹去從唇邊湧出來的稠血,竭力地抬起了劍,聲音沉如古井裏傳來的回響,“你說了不算。”
一個決意要走,一個堅執強留,隻會是兩敗俱傷。
沈雁清忍著疼痛,再次與護衛纏鬥。紀榛看著他被困在車輪戰裏,隻覺痛心入骨。
在他心中的沈雁清,當是沉穩持重的、波瀾不驚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可眼前染血的身影卻如同全然不知利弊,隻懂得化作一柄奮戰的劍,將身家性命都豁了出去,三歲稚童都知曉寡不敵眾的道理,他卻仍不肯住手。
護衛之首看了眼時辰,拱手道:“公子,我等還要趕路,不宜多加逗留。”
因著沈雁清身份特殊,護衛皆並未下死手,可他們身處京都郊外,再這樣纏鬥不離,唯恐惹來官差,到時便不好脫身了。
紀決望向一側淚光湧動的紀榛,溫聲說:“榛榛,回車廂內吧。”
紀榛視線逐漸模糊,可依舊無法阻止血色朝他襲來,他顫顫地略帶祈求地喊了聲哥哥。
紀決從護衛手裏接過弓箭,道:“念在他曾設法救我,我不會傷他性命。”
紀榛咽下酸痛,狠心鑽進了車簾內,呆滯地坐著。
沈雁清見不到紀榛,攻勢越發淩厲,刀劍發出清脆卻刺耳的碰撞聲,劍身早已被鮮血浸透。
燦燦金輝裏,紀決站於車前,不急不緩地拉開了弓箭,眾護衛得令紛紛退讓。
沈雁清仿若瞧不見利箭,躍步向前,劍頭在地麵劃開一道長長的血痕。
紀決眸中不複溫潤,拉弓的手背青筋浮起,唇峰抿緊,猛地釋放了滿弓的弦。
利箭劃破長空,發出布帛被撕裂般的聲響,清晰地傳到了車廂內的紀榛耳裏,他雙瞳一震,終究還是無法克製自己掀簾去看。
隻見長箭穿透了沈雁清的肩胛骨,重力將他逼得倒退了兩步,他堪堪站穩,從喉底湧出一口腥甜。
紀決收了弓,沉聲說:“這一箭,抵榛榛頸上傷痕。”
沈雁清充耳不聞,蹣跚地往前走了兩步,終是不堪重傷,身形一晃單膝跪地,抬起一雙冥蒙的眼,在見到淚眼愁眉的紀榛時,又有細碎的光點點透了出來。
他徒勞地往紀榛的方向握了握,隻抓住虛無的風。
紀榛心髒像被剜掉了一塊,搖頭,“夠了,夠了.....”
紀決替他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頭的景象,揚聲道:“啟程。”又用力捏住他的雙肩,定聲,“榛榛,莫要再留戀過往。”
京都與沈雁清再與他無關。
他聽見護衛驚訝的呼叫,“那人不要命了,傷成這樣還敢騎馬追來?”
馬車之後,沈雁清浴血策馬,可不過一裏路,他眼前便模糊不可見,紀榛離他越來越遠,遠到他再也追不上。
他想起從前,紀榛跟在他身後,意高氣昂地叫他的名字,被他看一眼又氣弱地垂下腦袋,“我隻是想你等等我。”
沈雁清視線黑蒙,再不見朝日,重重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朝遠方伸手。
“紀榛。”
等等我——
他終肯放下高傲的身段,求紀榛回頭看他一眼,可無人聽見他泣血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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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清擅離職守一事沒瞞得住,太多百姓在城門前見到他,天子大怒,但念在他為治災身染重疫的份上,容許他病愈後再行問責。
沈雁清是被在郊外被路過的官差救起的,人送回沈府,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
沈母一見兒子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當場就嚇得暈了過去,負責治療沈雁清的大夫把了脈,得知其在錦州待過,不再讓旁人近身,又讓奴仆點艾草在府內裏裏外外的熏了三回。
沈雁清肩膀上是皮肉傷,取了箭頭再敷藥並無大礙,倒是他染疫後休整不夠,且負傷在身,可謂是雪上加霜。
“依老夫之見,當送回錦州。一來京都至今無疫,沈大人待於此怕是會傳給旁人。二來院判等人皆在錦州,一旦研製出治疫的藥方,沈大人也能得到及時的療養。”
沈母念兒心切,自是不肯。但沈雁清染疫的消息一傳出去,京都的百姓無不驚慌,朝中大臣亦上奏讓沈雁清離京。人言可畏,沈父在朝中當官,心知此事是沈雁清有錯在先,即使再如何不忍,還是主動奏請把沈雁清送去錦州。
沈母老淚縱橫送別兒子,裕和隨行。
沈雁清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再醒來時已是在去錦州的途中。
車廂內艾草燒個不停,裕和開了車簾通風,見著沈雁清睜了眼,喜道:“大人,您總算醒了。”
第52節
沈雁清裹著厚重的褥子,卻陣陣發冷汗,眼前亦花花白白看不真切。
他靜靜地趟了片刻,腦中浮現紀榛遠離的畫麵,斧鑿骨髓一般的疼。
裕和見他不說話,滿是愧疚地說:“大人,小的無能,辜負了大人的厚望,沒能看住少夫人。”
沈雁清嚐到嘴裏的鐵鏽味,問了個了然於胸的問題,“你說,他會去何處?”
裕和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末了安慰,“等大人病好了,還和上回一樣,定能找到少夫人的。”
沈雁清沉痛合眼,天高地遠,他的手再長,也伸不出京都的地界。
紀榛現在行到何處了?到了漠北見到蔣蘊玉,是不是會徹底將他忘卻?
他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現在就飛奔去邊疆。可去了之後呢,歸根結底是紀榛不再願意待在他身邊。
婚契作廢。
沈雁清劇烈咳嗽,咳得胸腔都在震動,裕和趕忙遞了白布,又見血絲。
他渾身乏力,喝了藥後又昏昏沉沉,強打精力聽裕和說話,“大人,還有兩個時辰就能到錦州了,您再歇會。”
沈雁清覺著累,卻又無法入眠,周身蝕骨似的疼痛,強撐著到了驛站。
陸塵和王鈴枝親自來接,一見沈雁清的情況皆憂心不已,派人用步輦將人抬到廂房。幾位太醫早早候著,將沈雁清圍了起來。
“確是疫症,新藥在何處,先服用兩劑。”
“沈大人,此病最忌操勞,這些時日當要好生養病,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沈雁清灌了藥,握住大夫的手,追問:“幾日能好?”
“少則十來日,多則數十日。”
沈雁清聞言麵色更青白,痛切道:“太久了,三日,三日可否遠行?”
太醫麵露難色,“沈大人,您亦見過疫民,莫說三日遠行,能下榻的已是幸事,你又有外傷在身,起碼十日才有起色。”
十日,這樣久,紀榛怕是已到了漠北。
沈雁清頹然地靠回榻上,眼睛通紅。
王鈴枝見他對方副萎靡模樣,不禁道:“得了病就得治,哪有人拿自己身體開玩笑的道理?”她又說,“你便是當真有什麽急事,也得等痊愈再做打算。此次你擅自離開錦州,鬧得沸沸揚揚,陛下怪罪另當別論,這錦州的百姓你也不顧了嗎?”
幾人在錦州治疫,皆見識了被病痛折磨的百姓苦楚,沈雁清事事親力親為,王鈴枝確對他很是欽佩,不知對方為何會行差踏錯。
陸塵亦不解地看著沈雁清。
塌上之人緩緩抬眼,少頃,澀聲說:“紀榛走了。”
二人麵色微變,見沈雁清抽了魂魄似的狀態,竟發不出一聲追問的話。
將傷痛剖給旁人看非沈雁清之風,可除了言語,他竟無任何可排解的法子,隻能任由心中腐肉寸寸糜爛,將他的氣性蠶食得幹幹淨淨。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指著心口):老婆跑了,我這裏也跑了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