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燥蕭瑟的秋風吹動帳前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叮響。
“吉安,你動作麻利些。”
薄日之下,掀帳門走出來的紀榛穿一身紫白交領印花長袍,頸子圍一條白狐裘,頭戴絨帽,腳踩長靴,如此裝扮,活似草原上哪戶富貴遊牧人家的兒郎。
他摸著毛絨絨的狐裘,在等吉安的間隙瞧見不遠處行來的兄長,脆聲喚:“哥哥!”
前幾日蔣蘊玉和兄長告訴他市集有雜耍瞧,紀榛愛湊熱鬧,當即決定前去觀看,天方亮就醒來梳洗。今夜他將宿在市集的客棧,明日一大早還要去戈壁看日出,這兩天都不會在軍營裏。
紀決上前替他扶正歪了的帽簷,又對身側的兩個漢子道:“有勞二位照看。”
市集人多眼雜,每次紀榛單獨外出身邊都會跟著護衛。
吉安風風火火地跑出營帳,“公子,我好了。”
紀榛一瞧,吉安紮著兩條辮子,帶著個圓帽,很是憨態可掬,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把抓住辮子的尾巴,說:“你這編得不好,我再替你.....”
紀決看了眼天際,道:“榛榛,時辰不早了,去得晚了怕是占不到好地兒。”
紀榛這才打消替吉安重新紮辮的念頭,同兄長告別,興高采烈地騎著小馬兒出了軍營。
他一走,隱在另一帳後的蔣蘊玉便走了出來,沉吟道:“我們特地支開他,若是他知曉了怕是要怪罪我們。”
今日不僅市集有熱鬧可瞧,軍營也有客來。
紀決目視消失在遠方的身影,“無謂讓他徒增傷懷。”
出使契丹的朝臣名單早早送到了二人手中,可誰都沒料名單上竟有沈雁清三字。
蔣蘊玉當年在南苑抗旨不遵,為保全蔣家一脈,領五千精兵抵禦三萬騎軍。有好幾回他都覺著自己要殞命在沙場上,可謂是百死一生,而後遠在京都的蔣家人成為了製衡他的籌碼,他又被迫駐紮在漠北不得歸。
這兩樁事皆有沈雁清的手筆,縱蔣蘊玉深知兩黨相爭必有一敗,依舊無法拋卻政黨之別看待沈雁清,更別談他與對方不單單是政敵對立.....
沈雁清此番前來令人琢磨不透,蔣蘊玉和紀決與他勢不兩立,若他身在京都尚有抗衡之力,可在漠北蔣蘊玉隨時都可設法殺了他。他那樣心思靈敏的人不可能不知此行之危,除非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紀決猜不出沈雁清的目的,但也不會再讓好不容易學著放下的紀榛與之相見,因此將紀榛支出軍營。
“明日你護送使臣去契丹,我與榛榛留在軍營,你見機行事。”
依照原定計劃,紀決當與蔣蘊玉同行,可多了個沈雁清,他不敢獨留紀榛一人在此。
蔣蘊玉頷首,“我明白。”
此番行事無論成與敗皆不是光明磊落之事,自是倍受煎熬。二人神色沉凝,一時無話。
巳時初,出使的馬車停在軍營前。
沈雁清下馬,步履沉穩地上前,抬眼與滿身銀甲立於營前的蔣蘊玉對視。他的目光平且淡,仿若從未與蔣蘊玉有過半分齟齬,禮數亦周全,與其餘兩位使臣一同作揖,“蔣小將軍。”
二人的目光一碰撞又錯開,暗流湧動。
少頃,蔣蘊玉笑著一抬手,“諸位大人路途艱辛,隨本將軍一同進賬歇息。”
沈雁清位於最左側,聽幾人寒暄,目光徐徐環顧一圈,並未見著朝思暮想的身影,卻仍是有些執著地打量著。
蔣蘊玉打斷他的巡視,道:“看來沈大人對軍營極有興致,待會兒本將軍讓下屬帶你觀望一番。隻是營地艱苦,並不如京都那般繁盛,恐怕要讓沈大人失望了。”
對方話中有話,沈雁清隻輕聲說:“有勞將軍。”
接待過後,將士領著沈雁清在軍營裏巡視,沈雁清踩著粗糲的沙土,感受著紀榛走過的每一步,枯竭許久的四肢百骸似一點點充盈了起來。
每一頂營帳皆如出一轍並無稀奇處,將士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沈大人,這處是軍中的水槽,漠北水源緊缺,軍中的兄弟們每日都會到市集運水......”
“市集?”
“是啊,今日市集還有雜耍看呢。”
沈雁清垂眸不語,路過一處營帳旁腳步卻慢了下來。
一串銀質的風鈴係在帳門上,風一吹發出叮呤叮鐺響,清脆的音色給枯燥的軍營生活平添了幾分趣味。
他忽而便走不動道了。
“這是小秦兄弟的營帳,他是我們將軍最頂好的知己。可惜他今日不在軍中,否則你就可見著將軍與他相處幾多有趣。我們兄弟私底下常常偷著樂,說他倆是,打情.....”將士嘶的一聲,拍下腦袋,“打情罵俏!”
沈雁清攏在袖裏的手微微一緊。
將士見他杵著不動,正想喚他,先看向不遠處叫了聲,“秦先生。”
沈雁清轉身,見到了立於風沙裏的紀決。
這一營帳外部與其餘無異,裏頭卻別有洞天。
第57節
長桌上擺著大大小小的泥娃娃,紅黃綠橙顏色各異,一個個胖滾滾圓乎乎,其中幾隻還被人用墨水畫了胡子,可愛又滑稽。帳麵貼著不少五彩繽紛的圖畫,帳頂垂著編製成股的彩綢,如此靚麗的色彩本不該出現在灰撲撲的軍營裏,可若想到營帳的主人是誰,眼前一切都又變得合情合理。
沈雁清目光灼灼,近乎是一寸一寸地端量著,唯恐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
他撫過木桌,指節緩慢蜷起半握成拳,在紀決出聲前澹然道:“紀大人,雁清有一事惑然許久,還望紀大人答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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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人潮如雲,聲浪高漲。
雜耍藝人噴出一口烈酒,手中的火炬猝地竄起三丈高,將黑夜點燃。
圍聚在寬闊場地的百姓不斷拍手稱好,紀榛亦不例外,他的臉頰被火光照得微紅,眼裏皆是笑意。
漠北夜裏寒涼,極少有人出行,可這些雜耍藝人是從京都來的,手藝了得,引得四麵八方的牧民都前來觀賞,即使是入夜了整個市集都還熱鬧非凡。
紀榛鼓掌鼓得手都發麻,一口咬下一顆吉安遞過來的糖葫蘆,仿若回到了在京都的時光。
“公子,那有套圈玩兒。”
紀榛興衝衝地跑過去,幾個銅板買了十個木圈。他玩投壺是一把好手,這些需要準頭的“手藝活”自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一連套中了幾件手串,把老板急得臉綠如江水。
他一股腦把三個手鐲都戴在腕上,走動間叮叮叮響甚是好聽。
主仆二人玩得心都野了,兩個護衛不敢懈怠牢牢跟著。
人流愈來愈多,紀榛走累了靠在牆麵歇息,嘴裏還塞著酥香的核桃,兩腮鼓鼓地動來動去,含糊道:“吉安,你如今是越發偷懶了,走兩步路就喘成這樣。”
吉安呼呼喘氣,“公子,你這精力也忒旺盛了,再歇會吧.....”
紀榛從布兜裏抓出一把果仁碎塞給吉安,“我還想去套隻兔子送給哥哥呢,不許歇。”
他說完又竄進了人潮裏,護衛和吉安連忙跟上。
到處是濃眉深目的異族人,處處歡聲笑語。
一匹駿馬停在市集外,身穿黛藍錦袍的青年吸引了不少目光。與土生土長的健碩莽原漢子不同的是,來人霞姿玉韻,如仙露明珠,站在皎皎月色裏自成好風景。
直爽的外族姑娘大大落落地打量著遠方的來客,毫不吝嗇地用異族語交頭誇讚。
沈雁清抬步邁進人海裏,鼎沸的人聲如有實質地拍打而來,他越過一個個肩頭捕捉每一個陌生的麵孔,十個、百個乃至千個。紅發碧眼的胡人、娉婷嫋娜的嬌娥、威猛健壯的漢子,布滿紋路的老者.....唯獨見不到那道渴塵萬斛的身影。
他做過太多回這樣的夢。
尋尋覓覓,卻終隻是孤身一人。
他又想起長街遊行那一日,亦是如此的挨山塞海。春裏薄陽中,他不過是不經意地低頭一瞧,就記住了那雙瑩潤水亮的眼眸。
忘不掉,揮不去。
沈雁清再無法維持穩靜,擠進繁密人煙裏,於海裏撈針。
一刻鍾,半個時辰,熙熙攘攘的市集逐漸有遊客離去。沈雁清望著人來人往的前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
尋不到,見不著。
他僅存的唯一念想,也落得一個空**無痕。
遠方有漢子架驢車前來,掛在驢頭上的鈴鐺叮叮叮響,給喧鬧的市集注入幾分清亮。
沈雁清避開往來的遊客,退後幾步,卻無意與後方蹦蹦跳跳的青年背對背相撞,繼而聽得物件落地之聲。
一隻剔透的玉鐲掉在他靴旁,他彎腰撿起,遞出去。
相撞之人踉蹌站穩,轉過身來。他穿紫白交領,戴白絨狐裘,臉頰微紅,麵上笑意未收,有一對盈亮清澈的眼瞳。
喧囂盡褪,和風襲來。挨挨擠擠的街道,二人卻似中邪般被定住了身,眼眸忽閃靜立不動地注視著本隻該出現在夢裏的朦朧身影。
許久,其實也不過須臾之間,便肖似地久天長。
吉安追了上來,“公子——”
沈雁清指尖微顫,也終於找回被封鎖的聲音,“你的鐲子。”
當年遊街贈花,今夜鬧市還鐲,春與秋,朝對暮。
有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抬下巴):這不是緣分是什麽?我跟老婆就是命定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