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茫,一道高挑的玄色身影悄然挑開落閂的窗戶。
紀榛睡得迷迷糊糊,忽覺有溫熱的呼吸撲在他頸側。他以為遭了賊人,背脊一麻登時睜開眼,還未出聲就被微涼的掌心捂住了唇,“是我。”
沈雁清。
紀榛急促的呼吸漸緩,於黑暗裏對上一雙清麗的眼睛。
這裏是契丹宮殿,巡邏的侍衛遇穿玄衣夜行者可不分緣由地當場擊殺,沈雁清竟如此大膽敢夜半潛入他的寢室。
第60節
隻要紀榛大呼一聲,沈雁清這副打扮必死無疑。
捂在他嘴上的手慢慢抽離,紀榛到底沒有喊叫,手忙腳亂地爬到床榻的最裏處去,壓低聲音威嚇道:“你來做什麽,再不走我便喚來侍衛將你刺成個刺蝟。”
沈雁清坐在床沿,“你喚吧。”
紀榛張了張嘴,卻是拿枕頭砸向沈雁清,恨自己不夠心狠,無法對沈雁清動殺意。
他戒備地瞪著對方,氣惱地說:“昨夜你套我的話,莫不是又要以此來威脅我?我絕不會再上你的當,你問什麽我都不會說的。”
沈雁清聽著紀榛對他的猜忌,胸膛悶痛,他靜坐片刻,等紀榛冷靜下來後才說:“我隻是來看看你。”
紀榛咬牙,“那你見著了,可以出去了。”
沈雁清卻不說話,還是看著他,怎麽瞧都瞧不夠似的。
兩人低語不過兩三句,門外突然有了聲響,是紀決。
“榛榛。”
紀榛猶如偷腥被抓住的貓,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心慌意亂地瞄了眼沈雁清,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沈雁清竟起身似要去開門,紀榛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對方的手腕,低聲說:“哥哥,我在。”
“方才我聽見屋簷上有些動靜,怕是野鼠上瓦,沒驚動你罷?”
紀榛看了眼沈雁清,囁嚅著回:“沒有。”
門外的紀決失落地闔了闔眼,又意味深長地望著緊閉的門,仿若能窺見室內場景。他抬起手,掌心貼在門上,頃刻,終究沒有推開,而是道:“那你睡吧。”
紀榛聽著兄長離去的腳步聲,愧疚地咬了咬牙。
他知道不該欺瞞兄長,卻不願沈雁清現身平添誤會。紀榛氣敗地鬆開沈雁清,說:“我隻瞞這一回,你走吧。”生怕沈雁清不聽,又極重地加了句,“我並非玩笑話,再有下次,是你自己送死。”
沈雁清深深看著他,問:“今夜我與蔣蘊玉比試,你可有一絲掛心我的安危?”
紀榛手握成拳,“沒有。”
沈雁清的眼瞳寸寸沉了下去,像是潑了墨,黑得見不到底。他眼睫半垂,提了舊事,“當日在三皇子府,你道為何不是我,那一聲發問刻骨鏤心。如今我再問,你心中可還氣我恨我,是不是我身亡命隕,你都不會再有半分動容?”
紀榛細細回想,想起那日的混亂與心碎。當時他以為兄長感染瘟疫,又死無全屍,自是摧心剖肝,才導致神昏意亂下失言。他縱是再恨沈雁清,也不曾想過要對方的命。
可為了早些催沈雁清離開少生禍端,他口不應心地擠出一字,“是。”
沈雁清麵上的血色瞬間盡失,他唇瓣微動,幾次後才發出聲音,“我知曉了。”
紀榛占了上風,也不覺得暢快,他想趕沈雁清走,可從前寡言少語的沈雁清此時卻滔滔不竭地說個不停。
他可說的,不可說的都要堆在今夜一齊吐露。
“離京之前,母親托我帶話。她知曉從前薄待了你,要我說些好言哄你回家,不過我怕是要辜負她老人家的念想,你並不願同我走。”
“陛下出身低微,我自以為深識遠慮看清了聖意,遂追隨三殿下。當年我欲與王家結親,你卻橫插一腳擾了大局,我心中氣怨才對你百般刁難,你怪我是應當。”
“你下芙蓉香那夜,其實我大有機會斷了與你的姻緣,可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何不肯讓你出府。而後細思,你是我沈雁清的妻子,我又怎肯放你投身他人?”
“紀家沒落,雖是聖心不可擋,我亦不否認我曾在其中謀謨帷幄,但你父親的死,與我沒有半分幹係。”
紀榛想讓沈雁清別再往下說,可聽著他細數過往,眨一眨眼,喉嚨哽塞,一個音調都難以發出。
“千言萬語,難以言盡。”
“我隻幸你還願恨著我,而非將我當成陌路人。”沈雁清輕聲笑道,“那你便永生恨著我,日日想起來不順心就罵我一兩句。無論如何,不要將我忘了。”
紀榛逃避似的捂住耳朵,“我不想聽了,你走.....”
沈雁清半傾著身軀湊近紀榛,凝望著對方痛苦的神情。他帶給紀榛的似乎大多都是眼淚和愁苦,這便顯得他曾享用過甜笑與溫馴越發彌足珍貴。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去紀榛麵頰上的淚水,方一貼近,紀榛卻抬起淚涔涔的眼控訴般地盯著他。
沈雁清唇瓣翕動,最終隻在紀榛的額上落下輕輕柔柔的一吻。
他唯恐嚇著紀榛般,又似怕自己再沉迷下去,極快地抽離並站起身,繼而從懷中取出一塊紅布,掀了一角又蓋回去,隻將物件擱在榻上,確鑿無疑道:“你我的婚契還作數,終其一生,我隻你一人。”
他眼中有水光,倒映著窈冥裏吞聲引泣的紀榛,轉身躍窗離去。
紀榛一抹臉,顫悠悠地打開了紅帛。
沈家的傳家玉石靜躺其中,發出微幽的光澤。
他望向半掩的窗柩,簷外,狂風四起,夜鷹長啼。
—
接下來五日風平浪靜。
紀決和蔣蘊玉皆要陪同使臣處理兩國結交事宜,忙得腳不沾地,沈雁清亦是如此,紀榛唯有在晨曦和夜幕與他們碰會麵。隻是紀榛屋內的窗沿每日都會多些契丹的小玩意兒,有時候是塊五彩的琉璃石,有時是些可口的小點心.....物留人去,沈雁清倒是再也沒有翻他的窗。
紀榛並沒有要這些東西,任由送來的物件堆在窗上落灰,而後更是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再不多看一眼。
紀決撥了四個護衛給紀榛,任他上契丹境內遊玩,但他怕自己闖禍,每日都待在寢室內,至多也是在院子溜達。
有了被沈雁清套話的教訓後,如今除了兄長和蔣蘊玉外,誰同他說話他都會悄悄地留個心眼。倘若是沈雁清問他吃飯了沒,他怕是會答契丹好景真美。
第七日,契丹王邀使臣一同到草原狩獵。
契丹是馬背上的王國,百年來以遊牧為生,契丹都是威武男兒,以誰能擒得最多猛獸為傲。
已是入秋,再過不久,萬物便要陷入深眠,這是今年最後一場大型的狩獵。契丹的勇士皆熱血沸騰,披毛掛甲,手持長矛和弓箭欲於今日大顯身手。
紀榛騎術不佳,但有兄長和蔣蘊玉在旁,亦換了騎裝躍躍欲試。他不求狩得什麽野獸,也使不慣弓弦,隻拿著個彈弓裝了滿滿一袋的石子,逮幾隻兔子或麻雀倒是可行。
身形彪壯的契丹王寶刀未老,與大兒子耶律齊一同上場。契丹的勇士嗜血,從喉嚨裏發出興奮的呼喝聲,號角一吹響,揮動著長鞭猛地衝了出去。
幹燥凜冽的風嗬嗬刮過臉頰,紀榛緊跟在兄長身後,抬眼見到左前方一身勁裝的沈雁清在飛馳的馬蹄裏拉開了弓箭對準正在遷徙的鴻雁。
南飛的大雁於遼闊的天際排成人字形,奮力地揮動著暗褐色的翅膀,殊不知疾速的冷箭早已鎖定它們。
沈雁清不露神色,咻的釋放滿弓的弦,利箭劃破長空,正中領頭大雁的細頸。
鴻雁隕落,被驚擾的雁群察覺到生死危機紛紛四散。
紀榛見著摔落地的飛雁滿是鮮血,不知為何,他莫名地將這隻慘死的鴻雁和沈雁清聯係了起來。他心驚於自己的荒謬聯想,別過眼不再看橫死的飛鴻。
狩獵如火如荼地繼續,前方有奔騰的鹿群,勇士吆喝著窮追不舍。
一頭又一頭的灰鹿被利剪射穿,哀嚎著跪地,眾人卻歡呼雀躍地將幼弱的鹿斬殺於刀下。殘忍的殺戮將草原的平靜打破,空氣裏充斥著弱小物群的悲鳴聲,這些諸如於求饒的聲響卻越是激發人性的暴虐。
紀榛看著眼前血腥的畫麵,原先亢奮的心情逐漸被憐憫代替,策馬的速度亦慢了下來。
萬物生,萬物滅,有人做屠夫,有人是俘虜,死生有輪回,誰都不知下一把刀斬向何人。
紀決知曉紀榛秉性,略用身體遮去前方景象,溫聲地喚了聲榛榛。
紀榛猛地回神,輕輕地嗯了聲。
蔣蘊玉收了弓箭,見紀榛麵色微白,提議道:“進叢林給你捕幾隻雪兔帶回軍營養著玩可好?”
紀榛全無狩獵的心思,略一點頭,和兄長與蔣蘊玉往反方向策馬而去。
還未進叢林,變故突生,不遠處的後方傳來**,契丹人高呼,“保護王上——”
紀榛下意識回頭去看,隻見沈雁清身姿輕盈地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於狂風中抽出腰間軟劍,直指契丹王。
天際鴻雁被殺伐驚飛,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沈雁清被數以千計的契丹勇士團團包圍。
得到喘息機會的鹿群飛奔逃命,而這遼原裏被狩獵的唯一對象,隻餘單槍匹馬的沈雁清。
作者有話說:
真就那麽愛嗎,沈大人?
ps:權謀線當樂子看就行了千萬別深究,本質還是為狗血劇情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