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蘊玉最終還是無法避免跟曾經的戰友一決。
攻破城門的那刻,他親眼見著曾共同奮力殺敵的戰友為表效忠天子之心,引頸死在他麵前。
這夜大軍在城中歇下,蔣蘊玉站於城牆上痛飲烈酒,無論多少將士去勸都被他趕跑,眾人隻好找到了紀榛跟前。
“小秦先生,小將軍最聽你的話,你好生安慰他吧。”
軍中無人不知蔣蘊玉對紀榛的厚待,戰爭這樣殘酷凶險,愣是沒讓同樣身處軍營的紀榛沾半點血腥。更有甚者在傳二人早已情根深種,隻待時局安穩就互通心意。
紀榛獨步行至寂寥的樓台,朦朧見,燈火一線,銀甲於冷月下泛著森森的寒芒。
蔣蘊玉坐在高高的牆垛上,地麵堆積了幾個空了的酒壇子,他雙掌往後撐,頭望月,遙望著遠處的燈火。光輝從他姣麗的眉眼一路流瀉至精巧的下頜,在溟濛的月夜裏,乍一看還是有幾絲雌雄莫辨。
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耐道:“本將說了誰都不許上來煩我,活膩了......”
蔣蘊玉回頭,見到幽光處的紀榛,怒斥戛然而止,不自在道:“怎的是你?”
“怎麽不能是我?”
紀榛小跑著上城牆,本想學著蔣蘊玉坐在城垛上,走近一瞧,蔣蘊玉兩條腿**在半空中,底下半點兒防護都沒有,他頓時打了退堂鼓。
蔣蘊玉卻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在他往後退時一把撈住他的腰,紀榛叫都沒來得及叫就一屁股坐在了城垛,隻不過與蔣蘊玉是反方向,他隨時可以跳回地麵。
紀榛慢慢地往下看了眼,夜色漆黑望不到底,他又咻地把腦袋轉了回來。
蔣蘊玉笑話他,“膽小鬼。”
他也不反駁,“我本來就怕高,哪像小將軍這般英武,天不怕地不怕。”
兩個牆垛隔著半臂的距離,蔣蘊玉擔心紀榛摔下去,握住了紀榛的手腕,握緊了不放開。
紀榛指尖抖了抖,沒有躲蔣蘊玉的動作。他嗅著空氣裏的酒味,低聲問:“夜深了,將士們都很掛心你,你什麽時候回去歇息?”
蔣蘊玉注視著幽暗裏紀榛炯亮的眼瞳,沉默幾瞬,說:“我帶兵出行時,他亦在行列裏。我們出生入死,並肩殺敵,沒想到今日是我將他逼到了死路。”
紀榛知他說的是自戕的校尉,咬唇,“他會明白你的苦處。”
可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再多安慰的言語都顯得太過蒼白。
“其實他說得何嚐有錯?”蔣蘊玉道,“我確實是亂臣賊子,謀逆反賊.....”
紀榛凝注著神情哀戚的蔣蘊玉,當日神采飛揚的小侯爺已蛻變成英姿勃發的大將軍,一聲嘹亮的號令即可調動千軍萬馬,可這期中所受的苦楚與磨難又怎是寥寥數語就能講清?
他們都不再是兒時無憂無慮,會為了一顆袖扣、一個箭頭、一壇香酒就大打出手的少年。
就連不諳世事的紀榛也被迫學會察言觀色,明白了眼淚的酸鹹,失去的痛切。
長成的代價要走過漫漫的荊棘路,途中留下血和淚,誰都不可避免。
蔣蘊玉跳下牆垛,拿起酒壇,對著明月、清風,將半壇子酒液都灑在城牆上,高聲:“一路走好,待九泉之下,蘊玉再同你把酒言歡.....”
他一把將空了的壇子擲出去,酒濺瓦碎,又深深看著籠罩在銀月裏的紀榛。
“今夜隻你我二人,紀榛,有些話我藏了多年,一並講給你聽。”
紀榛垂眼看著被酒色浸得兩頰微紅的蔣蘊玉。
“你悔婚那日,我氣衝衝跑去紀府找你,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這麽多年過去,我沒有一日不在後悔為了所謂的臉麵口是心非。”
紀榛低喚,“蔣蘊玉.....”
“蔣紀二家定了娃娃親在前,我便以為無論如何總有一日你定會與我成親,可是我沒想到你不要我。”
蔣蘊玉眼睛通紅,控訴道:“我是喜歡逗你玩,也愛看你被我氣得說不出話的惱怒模樣,可除了這些,我哪點對你不好。我在學堂處處維護你,他們說你一句壞話我還他們十個拳頭,我早早把你紀榛當成自己人看待,你為什麽不要我?”
紀榛因蔣蘊玉突如其來的明意心慌意亂,他急道:“都過去了.....”
他想要跳下城垛,蔣蘊玉卻一把將他困住。前方是蔣蘊玉的懷抱,後頭是懸空的高牆,他無處可逃,隻能聽著蔣蘊玉接著往下說。
“你跟沈雁清成婚那夜,我在蔣府喝得酩酊大醉,恨不得到沈家把你搶回來。”蔣蘊玉微仰著臉,他喝太多酒,說話都有些含糊,“可我總記著你那句我意已決,我怕我去了沈府,你會把我趕走.....可你明明是我的呀,紀榛,你本來是我的呀,憑什麽不要我?”
紀榛呼吸急促,眼前的蔣蘊玉委屈得像是隨時會哭出來。他說不出重話,隻好小聲說:“你醉了。”
“好,就當我醉了。”蔣蘊玉喉結滾動,問:“紀榛,你能不能別喜歡沈雁清了?”
紀榛抿緊了唇,躲開對方過分炙熱的眼神。
蔣蘊玉在紀榛回避的動作裏找到了無聲的答案,失望至極地說:“你做不到,哪怕到了現在,你心裏還是隻有他,對嗎?”
紀榛眼中有淚。他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則寓言故事,一對父母外出,答應回來時定會給孩子帶市集香甜可口的年糕,孩子興樂地從日出等到日落,卻等來了一場空。
紀榛不靈敏,但因為這則故事一直記著“無望的希望隻會帶給人翻倍的苦楚”這一道理,他不想蔣蘊玉成為那個苦等卻落空的孩童。
因而麵對蔣蘊玉的追問,他忍著難受輕輕地嗯了聲。
蔣蘊玉眸裏的流光在這一聲裏盡褪,他剖白了從前的悔恨,拋棄了所有的驕傲,卻還是不能求得紀榛多看他一眼。
蔣蘊玉摟著紀榛的腰將人從城垛上抱下來站穩,輕輕一推,“回去吧。”
紀榛抿了抿唇,終究什麽都沒有說,悵然地離開了城牆。
他知道他所認識的蔣小侯爺有自己的傲氣與尊嚴,今夜月談過後,他與蔣蘊玉便涇渭分明。他再沒有立場勸蔣蘊玉早些回營歇息,不要喝那樣多的酒。
但他更不忍蔣蘊玉守著不能成真的諾言徒增悲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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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一路向南,氣蓋山河。
林副將率領的軍隊亦多次告捷,連連傳來喜訊。就在眾人皆以為攻無不克之時,林副將的軍營與掛帥的三皇子李暮洄正麵對上,這一戰損失慘重。
蔣家軍迎來第一次敗北,被逼退三十裏。
與此同時,王家軍亦率兵抗禦,於大衡多處要地駐紮軍營。蔣家軍連攻五座城池後,在王家精兵處碰了壁,周旋近十日隻前進了五裏路。
惡戰在所難免,李暮洄放話,隻要蔣家將士懸崖勒馬,凡有歸降者皆免去罪責,既往不咎。如此情況下,蔣家軍亦不如兩月前出發時那般氣勢恢弘。
若沒有一場大捷鼓舞士氣,軍心定受動搖。
蔣蘊玉和紀決徹夜未眠改變作戰策略,最終決定由紀決帶領一隊精兵從小路夜襲,燒毀前方城池的軍糧。
那日給沈雁清喂水後,紀榛又多次見守衛暗中克扣了沈雁清的水糧。他牢記自己所言的“不會心軟”,隻偷偷讓吉安去給沈雁清喂食,自己再不現身。
第64節
隻是今日吉安告訴他沈雁清昏迷了,他終是無法視若無睹,悄悄地跑去偷看。
軍醫正在給沈雁清把脈,站得太遠,紀榛什麽都聽不到。可是他見著沈雁清越發清瘦的身軀,兩月的淒風寒雨,足以將人折磨得形銷骨立。
待軍醫走遠,紀榛小跑著上去詢問病況。
隨行的軍醫是蔣蘊玉在漠北結識的,因有一身妙手回春的好本事,人稱“賽神仙。”
“他本就舊疾未愈,又傷上加傷,如今更是日炙風吹,也得虧他底子厚,能留住一條命。”賽神仙捋著胡子,“有我賽神仙在,幾劑藥灌下去,左右死不了,隻是真要 痊愈,還得細細療養。不過他一個俘虜,吃草根粗食就算他好運了,難不成還要大魚大肉供著?”
“小秦先生,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紀榛一怔,佯裝鎮定道:“我隻是好奇,他一個俘虜,費不著我去關心。”
賽神仙連連點頭稱是,又去忙自己的活計了。
紀榛失魂落魄地回到營帳,恰好吉安從火頭軍那處討來了晚膳,招呼道:“公子,吃飯了。”
行軍艱苦,素食多,葷腥少,紀榛也不例外。他看著盤裏的幾小塊紅燒肉,隻幹扒拉著米飯,吉安見他不吃,還以為是他沒胃口,“公子,你不吃我吃了啊。”
紀榛急得拍開吉安的手,道:“誰說我不吃,我待會吃。”
等吉安吃完把自己的碗筷端出去,他略一咬牙,端起小碗往外走,一鼓作氣地來到了沈雁清的囚車前。
沈雁清形容枯槁,見他卻還有氣力笑,“我不想嚇著你.....”
紀榛咽下喉嚨裏的酸意,微微抬起了下頜,“我和吉安都不喜歡吃紅燒肉,便宜你了。”
他說著,將小碗塞進囚車裏,抬步就要走。可見著兩側正在用食的守衛,又怕他一走肉就被奪了去,遂瞪向沈雁清,惡狠狠道:“你不要不識好歹,快些吃。”
是很趾高氣昂的語氣,可細聽聲音都在發顫。
沈雁清久不沾葷腥,一聞油膩胃裏就翻江倒海,但還是什麽都沒說地照做了。
紀榛一直守著沈雁清,等對方徒手將紅燒肉都吃幹淨後,盯著被油漬染得汙亮的手。
那樣一雙好看的、曾作出驚世文章的手.....
紀榛吸了吸鼻子,拿走小碗,在守衛狐疑的目光裏哼道:“算你識相。”
他蹬蹬蹬地走遠了,腳步漸漸地慢下來,回頭看一眼又萎靡垂首的沈雁清。
一句無聲的“我不要你死”被風吹散。
作者有話說:
投喂的榛榛belike:
表麵(氣勢洶洶):哼哼哼你一個俘虜有肉吃就不錯了不要不識好歹!
實際(淚往肚流):你快吃呀別又讓人搶走了嗚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