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樓的大堂聚滿了看熱鬧的好事者,紀榛一番言論已是掀起軒然大波,沈雁清的到來更是將這場鬧劇推至沸騰。
京都皆知當年是紀榛逼婚沈雁清,如今二人意見相左,自然印證了沈雁清對紀榛不滿的傳言,紛紛交頭接耳等著紀榛出醜。
紀榛的手還被蔣蘊玉握在掌心,沒有要鬆開的意思。而紀榛也在意沈雁清的話,忘記將手收回,驚詫地反問:“難道你也認可男尊女卑這套說辭?”
沈雁清頷首。
紀榛眼中浮現震驚與失望,他不相信愛慕的沈雁清是如此膚淺之人。
其餘人一瞬間有了底氣,附和道:“沈大人是驚世英才,所言自然不虛,紀公子要多讀些詩書才是。”
紀榛眼中微熱,嗤笑聲與嘲諷聲一並傳入他耳朵裏,讓他無地自容,可最讓他痛心的是沈雁清竟與張鎮之流同樣想法。
怎會如此?
紀榛泄了氣,再是巧舌如簧在這一刻也失了開口的力氣。
蔣蘊玉沉聲說:“方才讓你走你不走,非要在這裏丟足了臉麵你才樂意。”
紀榛吸了吸鼻子,狠狠瞪了蔣蘊玉一眼。兩人都愣了下,仿佛回到了怒罵嬉笑的年少時光。
蔣蘊玉意識到不對,猛然甩開紀榛的手,冷著臉走向桌旁。
紀榛不知是否該去找沈雁清,還在猶豫之時,沈雁清徐徐開口,“該多讀詩書的,不是紀榛。”
峰回路轉。
“聖賢之語遠於千年,為其作注釋者盈千累萬,傳至今時今日許或有誤解,不過是看今人如何領悟罷了。”
沈雁清說著,半抬起右手攤開掌心。
紀榛盈盈看著對方,會意地小跑過去將手放在了對方的手中。
沈雁清圈住他的五指,才接著道:“依我之拙見,男尊女卑並非聖者認為男子地位高於女子。尊字一詞不是尊貴之意,卑亦不是卑微,而是指男子需自尊自愛,自強不息,女子要謙卑謹慎,厚德載物。”
紀榛崇拜地望著沈雁清的側臉,滿目熒光。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下半句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傳聞聖人周遊列國,於他國見君王親小人而遠賢士,故而怒出此言。這裏的女子指的也許是天子身邊的佞臣與寵妃,亦或者有汝之意,乃警訊當權者之語。後世卻用其來詆毀所有女子,多有偏頗。”
沈雁清的目光環顧著麵色各異的眾人,謙遜道:“此乃一得之見,各位若有旁的見解亦可探討。”
大家目瞪口呆,特別是張鎮,一張臉羞怒得憋成了豬肝色。
紀榛見無人敢駁斥沈雁清的話,驕傲地抬了抬下頜,歡喜的情緒無處安放,隻能悄悄地拿指腹撓了下沈雁清的掌心。
沈雁清淡淡看他一眼,許是在外,難得地沒有阻止他的親近。
蔣蘊玉自然瞧見了紀榛的小動作,方才握過紀榛的手悄然地握成拳。
熱火朝天的紫雲樓因這一場鬧劇陷入沉寂,一時之間無人說話。
哢噠一聲,二樓雅間的花窗被推開,隨即是緩慢而清脆的鼓掌聲,眾人皆看去,紀榛也不例外。
隻見墨袍青年倚在窗沿,狹長的丹鳳眼似狐,麵部線條鋒利,長眉薄唇,原是有些寡情的長相,卻因他臉上的笑容削減了些微涼薄。
紀榛在看他,他長眸微垂,也在打量紀榛。
此人正是大衡朝三皇子,人稱玉麵狐狸的李暮洄,是除太子之外擁護者最多的龍脈。
紀榛被這麽一瞧,無端端地想起這人的傳聞,下意識地往沈雁清的身後躲。
他在國子監就讀時太子李暮惟和三殿下李暮洄皆已出師,二人隻來過幾回,紀榛不曾與他們打過交道,但關於二人的事跡卻聽了不少。
太子李暮惟端肅穩重,三殿下李暮洄卻與之截然相反。
若隻是性情不同倒沒什麽,隻是李暮洄的手段卻要毒辣得多。
紀榛曾聽聞李暮洄為在探子口中逼問出消息,用了各種各樣駭人聽聞的刑法:滾水澆肉、薄刀剝皮、挖眼鉤舌、剔骨剜髓.....百般折磨人還能喘著氣。
“用鉤子掛著探子的舌頭再把人吊起來,腳隻能勉強沾地,舌頭不多時被扯斷了。”
“將探子綁嚴實了,一刀刀剁了十根手指,若還是不招,便剁腳趾,探子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沒了指頭,那叫一個生不如死。”
“還有還有......”
當時紀榛還沒有聽完就嚇出一身冷汗,連做了兩晚噩夢,從此李暮洄在他眼中與修羅無異。
等李暮洄不再看他,他才緩過一口氣。
“說得好。”李暮洄又笑著拍了兩下掌心,“沈大人與夫人齊心同德,本殿今日也算做了回學生,不如上來一同用膳,就當本殿給你二人繳納束修。”
皇子都誇讚的言論,誰敢反對?
在場之人哈哈附和,“是啊是啊,沈大人好學問,我等受教了。”
紀榛畏懼李暮洄,自然不想和對方同桌共食。他生怕沈雁清應承,想了想,偷偷拿手指在沈雁清的背部寫了個大大的不字。
沈雁清微側眸看他,他目帶央求,又輕輕地戳了下沈雁清的後腰。
倚在窗邊的李暮洄瞧見麵色緊張的紀榛,饒有興趣地勾了勾唇。
一隻伶俐又愚笨的幼鹿,嘴上功夫有幾分了得,膽子卻不大,還沒拿他怎麽樣呢,就先駭上了。若是他朝被抓到府中拿鐵籠圈養起來肆意逗玩,豈不是得嚇破了膽子?
“殿下。”沈雁清略一作揖,“臣家中還有要事需處置,怕是要辜負殿下一番美意了。”
李暮洄並不為臆想他人之妻有絲毫愧疚,仍是麵掛三分笑,“無妨,改日再聚便是。”
紀榛聞言長籲一口氣,被沈雁清牽著離開紫雲樓。
臨出大門前,他回頭望了一眼。李暮洄依舊立於雅間的窗欞旁,身側的燭火晃動,照亮他的笑臉和那雙沒有笑意的狐狸眼。
紀榛又看向蔣蘊玉的方向,與之視線碰撞一瞬。他與蔣蘊玉相識多年,一眼就瞧出對方心情惡劣,想來今日遇見他定叫蔣蘊玉心生不快了。
早知道就不該走這一遭。
沈雁清是散值後搭乘同僚的馬車前來,原是打算商討十日後的春闈要事,這下子正事是談不成了。
紀榛先上了馬車,透過簾布迷戀地看著與同僚談話的沈雁清。
今日沈雁清可謂是妙語驚人,想必方才在紫雲樓發生的事情明日就能傳遍大街小巷,沈雁清又多了一件為人津津樂道之事。
紀榛既欽佩對方滿腹經綸能言善道,在短短時間內就扭轉了局麵,又懊惱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不學無術的草包,同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全無威信力。這也就怪不得別人認為他配不上沈雁清了。
就在他愁眉苦臉之際,沈雁清上了馬車。
紀榛一見到對方,什麽配與不配的又拋諸腦後,隻剩下滿心的歡喜。
他正想挪到沈雁清身旁去同座,卻對上沈雁清凝重的眉眼,頓時一怔,動也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馬夫揮鞭驅使馬車軲轆前行,車內點著兩盞紅燭,隨著車輪滾動,燭光若隱若現地掃過沈雁清明麗的五官。
紀榛看得癡迷,可沈雁清隨即一句話就打破他的心猿意馬。
“今夜出夠風頭了?”
紀榛微愣,反應過來沈雁清的意思,急道:“是他們先招惹我的。”
沈雁清抬眸,冷淡地看著他。
今夜在場的皆是達官顯貴,紀榛一番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個遍,他今時是內閣首輔之子,自然無人敢給他使絆子,可倘若來日紀家沒落呢,又該如何自處?
紀榛心性率真直來直往,才不懂得這些彎彎道道,他隻知道有仇必報。
眼見沈雁清不讚同他的做法,又氣惱地說:“錯的不是我,自然要和他們爭辯,我反正學不來吞聲飲氣那一套。”
紀榛微微揚著臉,半點兒也不覺著今晚的所作所為有什麽不妥。
真是被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莫說是他紀榛,就連他的兄長紀決官拜三品吏部侍郎在朝中也要謹慎行事,哪敢如此張揚?紀決處事穩重,為人圓通,偏有個這麽天真嬌憨的幼弟。
一母同胞,生性竟是天差地別,真要讓人疑心紀榛是否紀家的血脈。
怕是隻有狠狠摔個跟頭才能知曉事理。
沈雁清凝視著紀榛靈秀的臉龐,又撩一眼那隻被蔣蘊玉捏過的手,再想起李暮洄意興盎然的眼神,唇角不自覺微沉,心中亦湧過一絲無端的煩亂。
最終他隻閉了閉眼,漠然道:“隨你。”
馬車內的氛圍刹那間變得沉重。
沈雁清閉目養神對紀榛置之不理,紀榛也難以理解沈雁清的責問,悶不做聲。
待回到沈府,沈雁清先行外出,紀榛緊隨著跳下馬車,才站穩,就見沈雁清已然走至門前,沒有要等他的意思。
方才二人在馬車裏的爭辯吉安聽不真切,但見紀榛一臉鬱悶,也猜到主子又在沈雁清那裏受了氣。這樣的情形在三年間數不勝數,紀榛能忍耐至今實在是匪夷所思。
以前跟小侯爺在一塊兒玩的時候也沒見主子受這麽多委屈。
若不是他家公子真心喜歡沈大人,也不至於進沈府受這些窩囊氣。
吉安正為紀榛打抱不平,可紀榛已然小跑著去追沈雁清。跑到門口,見吉安還站在原地,催促道:“還不跟上。”
吉安誒了聲,心中越發難過——他作為奴仆,紀榛尚且知曉要等一等他,怎的沈雁清就不肯為紀榛停留一霎。
不過是不上心罷了。
第7節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恨恨):怎麽那麽多人在覬覦我的笨蛋漂亮老婆啊?
ps:兩句話的解釋是之前在網上偶然刷到的,真真假假,見仁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