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墓】
天已入夜,月亮自烏雲中探出頭來,猶像是蒙上了一層輕紗,一片灰白的月光灑下,就看見兩條黑影自夜空中劃過,這兩道人影的速度,就好像是鬼魅。
若是世上真有鬼,無非也就是這個速度了。
陳宮已傷,受傷的人,走得總是比平時慢一些,他的身子雖傷,耳朵卻沒有。
所以,縱然這兩人的步子很輕,但人在空中掠過,衣服總會帶起一些風聲的,所以,陳宮已豁然轉身,轉身的同時,便已拔出了劍。
雲,已遮蔽了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陳宮便看見了一雙發亮的眸子,一柄寒光閃閃的刀。
好快的刀,刀揮起,刀光甚至猶勝於夜裏的月。
然而刀已碰上那柄清粼粼的劍,陳宮的劍,刀劍相擊,兩人又各自向後退了五六步。陳宮猶未站穩,便看見黑暗中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一柄同樣死灰色的刀,已與黑暗融合,向陳宮刺來。
這一刀並不快,卻正因為不快,沒有一絲風聲。
一道血光閃過,便看見了刀光,刀上猶沾著陳宮鮮紅的血,陳宮撫著自己的胳臂飛退,那人在黑暗中伸出一隻慘白的手,似要對陳宮繼續下殺手。
卻看見滿天飛揚的血花,已化為了一道奇異的符咒,一時間,這人居然不知道應該再如何下手。陳宮看見這慘白的手,劍卻立刻削了過去,這人一縮手,閃開一劍,陳宮早已料定這劍不能傷他,故而早已提起一股真力,欲飛身一劍刺去,這人殺氣已竭,萬萬擋不下這一擊。
怎料,這人手一縮回去,人就似已被黑夜籠罩,與黑夜合而為一,一時之間,陳宮竟不知這一劍應刺向哪裏?陳宮所習,本是劍陣,需有同伴,才能顯現出無匹威力,怎料此刻,他已孤身一人,再望那雙黑暗中的明眸,陳宮若一劍攻向他,怕是反而要死在他手上的匕首下了。
猶豫間,隻聽黑暗中一細銳而邪異的聲音,傳到陳宮耳邊:“陳宮不愧為陳宮。”
“彼此彼此。”陳宮知道說話的人,便是那黑暗中的人。
這時,雲已飄走,月光再次籠罩大地。陳宮便看清了這兩人的麵貌,其中一人頭戴高冠,微敞胸襟,一道發亮的眸子,猶勝星光,他年紀雖輕,麵色中卻隱隱有王者之氣。
另一人就算是在月光下,人猶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陳宮看見這雙深灰色的眼睛,便感覺全身發寒。而望著他右側眉目之上那深紅色的“甲”字刺青,卻又在隱隱之中,感到一股不祥之氣。
“看來你這一身氣力,倒是要由血氣發動的,下次我傷你之前,一定先卸去你的氣力。”
“你看得很準。可你卻未必還能傷得了我了。”陳宮說罷,忽而口中哨聲想起,一匹馬居然從黑暗中衝來,這匹馬似瘋狂一般,奔向黑暗中的兩人,這兩人武功縱是高絕,未防傷於馬蹄之下,也難免要閃身一避開,這一避,陳宮已飛身上馬,這兩人的匕首很短,絕難再傷到馬上的陳宮了。
“今日我已不欲與二位糾纏,告辭了。”
“想逃?哪裏走?”黑暗中,那雙明亮的眸子忽然閃了閃,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弓,陳宮聽這聲音不對,回首一望,不絕大驚,這人手中握著的,正是呂布的麒麟大弓!
他知道這弓的威力,隻要此人弓術準一些,今日他恐怕就要死在這裏了。
這人的弓術真的不弱,一箭飛來,竟貫穿馬腹,馬長嘶人立而起,陳宮墜馬而下,隻跌得兩眼冒著金星,他運功調息,用盡氣力,閉住自己的氣脈,莫讓自己的血噴湧而出,用最後的一絲氣力,保住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曹丕卻已靜靜地走了過來,道:“你逃了很久,卻終究是逃不了的。”
“你到底是誰?”
“曹丕。我想你還沒忘了我的父親。”
“你是曹操的孩子?”
“不錯。”
“你想拿我怎樣?”
“也不怎樣,我弟弟既不想殺你,父親對你又想念的很,我總該帶你回去,讓你去見見他老人家。”
“好,我倒也想見見他這幾年來,變成了什麽樣子。”
“可你卻是個出名的劍士,你的劍我倒是看著有些害怕,你不如把它先交給我。”
陳宮抬手看著自己的劍,道:“這卻是絕不可能的。我陳宮出道十幾年,從未離開過這柄佩劍。”可誰料到這刹那間,黑暗中的人卻忽然出手,陳宮看見他出手時已來不及,一柄匕首飛也似地刺入他的身體。
曹丕驚愕地看著賈詡,道:“你……你怎麽?”曹丕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桃子,想遞給陳宮,卻發現黑暗中竟似有無數雙惡鬼的手,正在撕扯著陳宮的靈魂,陳宮在黑暗中倒下,眼中永遠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賈詡立刻跪倒道:“剛才我看見,他拔劍似欲要對主子不利,情急之下,隻好出刀,萬望主子莫要怪罪。”殺了陳宮,本是大功一件,曹丕又怎麽能怪罪賈詡,可他看見陳宮漸漸冰冷的屍體,卻感覺心中一陣絞痛,隻因剛剛與陳宮的幾招劍法對攻之間,曹丕似已清楚,陳宮並不是一個十足的壞人。
或許將他帶回曹操身旁,有一天他反倒會成為曹操的一位重臣,隻可惜,隻可惜陳宮此刻已死了。
可是,轉念一想,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曹植。曹植居然想讓父親的敵人活下去,而這個人此刻卻因他而死,他心中突然又有一種近似於邪惡的滿足感。
“你且起來吧。”曹丕淡淡道,賈詡起身道:“少主,這陳宮手中的寶劍,似是柄神兵。您不收下嗎?”
曹丕看著陳宮,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劍,道:“好生將他埋葬吧,他生前畢竟是父親的對手,對自己對手的不敬,有時便是對自己的不敬。”曹丕說完,竟真的動手挖了一個深深的坑。
陳宮被埋入土中時,天已漸漸亮了,曹丕將他的劍,插在他的墓前。
那是一方隻有劍士才配擁有的墓。曹丕跪在他的墓前,拜了三拜,道:“今日你雖因我而死,我對先生卻甚是敬佩,您與家父生前雖是死敵,家父卻從未真心想置您於死地,他時常想有一天,還能與您把酒言歡,共圖天下,您若在天有靈,還望能保佑家父,安定天下。晚輩今日倉促,隻得將您埋葬在此處,做此劍墓。但這風景亦好,每日朝陽也能照在此處,能時常見到陽光,恐怕便不會很寂寞了。晚輩若他日再有機會,定當來此再拜。”
他說罷,竟轉身走了。
要知道,這曹丕平日裏殺人之後,便將人劫掠一空,而對這陳宮身上的稀世名劍,卻動也不動。這足已說明曹丕對陳宮的尊重。
可陳宮的人已死了,死在與他的戰鬥之中,他回去後,這些話,又該怎樣說?
【成仇】
黎明,黎明的時候,陽光還很柔和。
但此時曹丕卻忽然看見了兩道熾烈的光芒。
黎明似乎給人的總是希望和光芒。
但這兩道光芒中,卻沒有絲毫的希望,隻有火焰,憤怒的火焰。
陳宮已死了,因為曹植看到了劍,陳宮的劍插在墳墓上。
而曹丕的人已起身,他剛剛轉身的時候,就已看到了曹植。也看到了曹植眼中的怒火。
——曹丕很久沒有回來,曹植本以為他有了危險。
——陳宮雖傷,但畢竟是一頭虎,傷虎往往要更可怕。
——他畢竟是他的哥哥。
可他看到陳宮死了的時候,一切都已變了。
曹丕居然是這種人,他本來一直以為曹丕並不是那種嗜殺的人,他以為這一年間,已變得更強大,強大的人,往往便能寬恕別人,隻有弱小的人,才會記恨,和報複。
可他錯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但,他還想問一問。
“是你殺了陳宮?”
這句話的意思,聽在曹丕耳中,就已是“你殺了陳宮。”
有些問題,本就沒有給人留下餘地,這樣的問題又何必問。
曹丕也是男人,血性方剛的男人。他這種男人有時甚至會為了某些事而承認自己不想承認的事。雖然這些事,有些並不是值得他這樣做的。
曹丕認為隻有膽小的人,才會怯懦。
其實他這麽想,也隻是他還不夠強大,一個人若是擁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心,那麽有許多事,他都是可以包容的。
“是我殺了他。”曹丕的話很冷,冷的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劍。
“好,很好。拔你的劍!”曹植眼中的火已熄滅,這火已燒在他的心裏。他對自己哥哥的憎恨忽然全部爆發了出來。那場對戰高順時的見死不救,落井下石。
這次對陳宮的趕盡殺絕,以及坐山觀虎鬥。
縱然這其中有許多是誤解,但誤解也和許多事情是一樣的,若是沒有當初“惡”的種子,是不會開出如今“仇恨”的花朵的。
仇恨也是兩個人的事,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
曹丕並沒有拔劍,但他的手已緊緊握住劍柄。
“我從不輕易拔劍。我拔劍的時候,就是你死的時候。”
他的眼中已有這意思。
而曹植的眼睛正看著這雙餓狼般的眼睛。四目相對,天地間忽然充滿殺氣。
賈詡想動,但他也忽然也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神態祥和,雙目卻精光閃動的人,這人神清氣足,他的手輕輕撚著自己的山羊胡子。
他的手修長白淨,一點也不像是習武的人,但賈詡知道,這雙白淨的手,不但會武,還殺過人。死在這雙手下的人或許不多,但是這雙手殺過的人,每一個都是名動江湖的俠士。
沒有一定的資格,這雙手,甚至不屑於去殺。
楊修從不輕易殺人,而這雙手,自然也就是楊修的手。
賈詡毒蛇一般的眼光,就凝住這雙手,他的人雖冷酷,內力也如罩在黑夜中的帷幕中,他卻也清楚,楊修這個人可以用自己的血,封架對手的招式。
一個人總要對自己的對手了解,要不然他就遲早會死在自己對手的手上。
賈詡不動,但他的背脊已有冷汗流過。
其實楊修又何嚐不是?他的功力,本也就與賈詡相當,剛剛與陳宮一戰,十分體力,已隻剩下三成。現在他雖然麵帶微笑,撚著自己的胡須。但自己的傷,卻隻有自己知道,他本可以走,但為了曹植,他卻必須留下。
他也很了解賈詡,曹植雖是曹操的兒子,但若是他走,曹植必定會很快的死,賈詡也會找出很好的理由殺了他,賈詡殺人的手段,總是會有很好的理由,這理由說出來,就不會有人會覺得這個人不該死。
其實,楊修也已懷疑,懷疑陳宮的真正死因——他本想和曹植說,可是現在這種狀況,已不容任何人說任何一句話。
楊修在這殺氣中,甚至覺得難以呼吸,而在這致命的壓力中,他卻又得緊緊盯著賈詡,他的痛苦,又有誰能知道。
曹植一步步走向曹丕,他走得很慢,他就像是一團移動的殺氣,每走一步,殺氣就更強一分,這殺氣自然混雜著劍氣,一種劍客身上獨有的劍氣。
沒有人能承受這種壓力,賈詡的汗如雨下,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曹丕卻不退,隻是握著劍柄的手,卻更緊。
曹植的額角也已有汗,他的殺氣如潮,曹丕卻像是山石,潮汐洶湧,撲上千丈絕壁,卻也隻有退回。
他卻決不能退。
不能退,隻有進!
殺氣已滿,月盈則虧,若是再走下去,曹植縱不退,殺氣便也要潰散。
曹植就在殺氣最滿時出劍,寒光四起的劍,天地間的殺氣忽然炸裂。
這分明是曹操的劍法,這樣的劍法,能抑止住的也隻有殺氣。
曹丕已不得不出劍,劍光飛起,殺氣也已潰散,賈詡還是沒有動,這樣的劍氣,本就難傷他分毫。楊修看到這殺氣奔湧而來時,卻已提起一股真氣,手一揮,殺氣便已從他身邊飛過。
而曹植這一劍中,竟還有變化,他這一劍忽然指天,這一劍竟似刺得是天,這朝天一劍,竟也引動了天之殺氣。
這分明是荀彧與曹植兩人討伐董卓時,董卓使用的刀法!這分明是袁紹不傳於外的絕學,曹植真是個武學天才,如此繁複的武功,他居然已練成!
曹丕竟似閃不開,硬受這劍氣一擊,他本可趁傷時,震昏一個人,可他此刻卻不能這麽做,絕不能!
酒可醉人,也可清神,曹植是個對酒很有了解的人。
無用的事,曹丕也是從來也不做的。
曹丕雖已受傷,賈詡卻已無暇顧及,因為,這一劍,無疑也已殺向他,任何人都絕無法看到這樣的劍法而不退。賈詡飛退。
而楊修還是隨隨便便的一揮手,便破解了這一招殺手,而且神情似乎更輕鬆。賈詡看到楊修,卻已無法再輕輕鬆鬆的了。他未料到楊修的功夫,居然已精深到如此地步。
其實,他隻要肯出刀,或許一刀,楊修便已倒下。
隻是有些人,隻願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卻不知道,有些事情,去看去聽,還比不上不看不聽的好。一個真正會看會聽的人,用得不僅僅是眼睛和耳朵,還更會用心去感受!
一個人若不會用心,那麽他比聾子和瞎子也好不了多少。
賈詡並不是不會用心,隻是他怕死。所以他殺死了人,便絕對要這個人無法再站起來,再報複。所以,任何人都休想用陰招傷他分毫。
一個怕死的人,總是將自己的生命視為最重要的,任何威脅到他生命的事,他都絕不會去做,所以,這種人縱使活得長久,卻也難免失去很多很好的機會。
曹植的身子微微一震,劍上也忽然透出一股寒氣,攝人的寒氣。這寒氣慢慢竄上曹植的身子,這股寒氣甚至已讓他的人和他的劍結成了一股神秘的聯係。
曹丕就緊緊盯住他手中的劍!
這無疑是柄可怕的劍,但更可怕的卻是曹植出劍的速度。
寒光起,寒光就如天際劃過的一道流星,劍光在這一刹,竟遠比朝陽明亮。
好快的劍!
可這一劍,曹丕居然躲開了。
任何人都看見了,那一道天殺之劍,範圍雖遼闊,但速度卻遠不及這一劍,曹丕卻中劍,而這快若流星的一劍,曹丕卻閃開了。
是不是因為他若閃開那一劍,這一劍他便已無力閃開?
是不是一個人的氣力,總是應該用在最值得用的地方?
曹植力已竭,曹丕的劍已歸鞘,刀光卻已亮起。
刀短,但速度絕快,
刀本已短,速度便絕不會慢。
這一刀卻無法傷人,隻因一個人已擋在曹植麵前,這個人如岩石一般堅毅,無論任何刀法,都絕無法輕易地刺傷這個堅毅的人。
於禁!
曹丕看見於禁,瞳孔已收縮。
“兄弟之間,何必刀劍相向!”
曹丕冷冷地看著於禁。
“曹公見二位公子久久未歸,我是接兩位公子回去的。”
曹丕已覺得自己的胃也在收縮。
他不過是刺了曹植一劍,於禁就出手來擋。
而剛剛曹植那一劍,無疑是要曹丕的命,他為什麽不來擋?
難道做哥哥的人,就應該死?難道當哥哥,就要承受所有的痛苦,就應該接受所有不該承受的錯誤?
可這些話,曹丕一句也沒有說。他已知道,自己在父親眼中的地位。
可是,他真的知道嗎?
有些話,是不是說出來會更好一些。
曹植的心裏也是苦的。
那一劍若是刺中,他絕不會殺死自己的哥哥的,因為,他忽然想起了賈詡,忽然想起了自己哥哥的脾氣,他是不是沒有真的殺了陳宮?殺陳宮的人,是不是賈詡?
那一劍若是刺中,他無非也就是卸去曹丕的氣力。
就像是他一劍刺向陳宮時一樣。
他寧可失去自己一次進攻機會!這必殺的一劍,無非是想告訴曹丕,我能殺你,而我並不殺你。
你比別人強,有時是不是也要用行動來證明?
口說無憑,他無非是想告訴,他比自己的哥哥強。
而那一劍卻偏偏刺空了,那一劍沒有了刺中的結果,就變成了惡毒、謀殺。
曹丕是絕不會理解的。
有些情感,若是沒有了結果,是不是也會變了滋味?
這一劍是不是刺中了會更好些?
但事實沒有假設。
曹丕的刀已歸鞘,但劍卻已出鞘。
他的一雙眼,似乎已變成了兩柄殺人的利劍。冷冷地看了看曹植。
曹植的感覺更苦。但他也什麽都沒有說。
有些話,是永遠也無法說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