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

第51章 五一、不是衝裴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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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麽時候起,加班已經成了裴哲生活的一部分。

他把自己的生活分成精準的小塊,鍛煉,吃飯,開會,審查方案,應酬,與父母交流,和同事聯絡感情,跟朋友聚會。什麽時間該幹什麽都無比清楚,林南知半開玩笑地提醒過他比部隊作息還自律,有點不太正常。

症狀開始出現,裴哲和楚暢討論過,大約還是之前的感情有後遺症。

他用填滿每一天日程表的方式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也杜絕了其他抑鬱情緒,很封閉,但行之有效。

當年不是沒準備好未來幾十年都這麽苦行僧似的過日子,大約那時候裴哲沒想過,他有朝一日還會在“加班”的日程裏留下難以磨滅的好回憶。

茶點稍微涼了,粥的溫度還算滾燙,沒有外賣自取那種被時間耽誤了的不新鮮。

裴哲端著碗喝了一小半,問趙以川:“你們在哪邊聚餐?”

“永瑞世景,16樓。”

“啊,那個江景廳嗎,是不錯。”裴哲若有所思,望向趙以川,笑容更深了同時眼中有狡黠的光輕巧掠過,“但你從永瑞世景回綠府,好像不會經過這邊啊?”

趙以川側著身,一直認真地看他。

趙以川染發,陽光下能分辨出是深咖色,和他瞳孔的顏色一樣仿佛隨時有陽光在閃爍。室內暖光燈照著他,好像也和燦爛青空下無異。

兩人說開以後,趙以川注視他越發光明正大,眼角柔和地下垂,總像在笑。

趙以川輕聲:“你明知故問。”

變相承認專程過來,至於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要不是手裏還端著粥,裴哲恐怕會立刻忍不住吻他。

在這一瞬間,曾經的陰霾和孤獨短暫地在他身邊猛地膨脹,撐出一個近乎透明的氣泡,然後“啪”地一聲完全破滅,似乎徹底離他而去,連夢裏都不會在留存。

裴哲像被他照亮了,眼內有兩團小小的光,故意問:“我萬一不在呢?”

趙以川:“先過來看到你辦公室還亮著燈,才去取餐的,如果不在,我就直接拿回綠府吧——反正你今天肯定得回家。”

回家,恰如其分戳中了裴哲。

他已經很久沒有覺得自己有一個“家”。

公司邊一處高檔小區的公寓是他的暫住地,趙以川送他去過,住那兒為了方便。半山是父母的家,他不愛每天都往那兒去,隻有想從裴照雪的談話中尋求安慰或幫助,裴哲才會過去。至於其他,裴哲稱呼它們為“我的某處資產”。

趙以川住進去以前,裴哲並未把綠府公寓當做家。

現在卻無形中成了他每天必須回去的地方。

“嗯,對。”裴哲笑笑,他把最後一口粥喝掉,然後順手收拾了全部的外賣盒。

趙以川以為他要回去,站起身。

裴哲卻沒動:“我還得把今天的工作做完,要不……你等我二十分鍾?”

“二十分鍾真的夠?”趙以川問他,半開玩笑的語氣,“回去以後,你再收拾一下等準備睡覺……我倆今晚一點前能睡嗎。”

好像帶點暗示,裴哲差點沒坐住立刻關電腦。

但第二天的日程安排還是讓理智按下了他,裴哲略帶無奈地看了趙以川一眼,說別惹我,他坐回辦公桌後,戳開自動鎖屏的電腦。

趙以川緊跟著他,半坐半靠在辦公椅扶手上,一副不肯和他分開的黏人樣。

知道他表達喜歡一向最直接,可這樣還是少見,裴哲暗自腹誹是不是自己很久沒談過戀愛,竟有些不習慣,鼠標在文檔界麵停了好一會兒沒動。

“今天沒喝酒吧?”

趙以川思考了會兒:“喝了,一點點香檳。”

裴哲嚇了一跳:“剛才你怎麽過來的……自己開車?”

“那倒沒有,代駕。”趙以川單手搭在裴哲肩上,“我不能知法犯法啊裴總。”

語速放慢,有點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裴哲發現原來是趙以川微醺了。

經過在東京那一出裴哲對趙以川有所認識。

他的酒量還算不錯,但喝了酒就會反應遲鈍。他們倆沒有同時醉過,卻搞不好在某種程度上如出一轍,搞不好都是醉了會裝清醒、裝清醒時思維慢得快打結、一顆糖就能輕易騙走的類型。

無怪趙以川說他像“閃電”,他看趙以川,這時同樣覺得可愛。

裴哲格外心軟,他往後仰,腦袋就靠著趙以川的胸口,同時飛速地敲鍵盤,準備三兩下把修改意見寫了,再把開始結巴的男朋友帶回去。

敲兩下回車,肩膀忽然一沉。

趙以川雙手摟著他,側臉沉沉地壓住了他的頭發,目光發直,在裴哲的詫異中毫無預兆地開口:“你還記得我去劍川辦的那個案子麽?”

正預備的調笑卡在喉嚨口,裴哲略一仰頭,卻被趙以川牢固地壓著。

“怎麽了?”裴哲若無其事地反問,“不是3月就結了嗎,難道又出什麽問題了?”

“又出問題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再找萬陽。”

他用極其平靜的聲音這麽說,沒有問,像在耳畔炸開了一道驚雷。手指不受控地發抖,文檔反應敏捷,迅速地出現了一大排重複字母。

裴哲不抬頭,感覺趙以川的手還溫柔地放在肩頭。

“你知道了啊。”他說。

趙以川的腦袋動了動,好像在點頭。

寬大落地窗外,虹市CBD的霓色仿佛星辰流動,裝點過分深沉的夜空。幾個大屏過了10點準時熄滅,在五光十色的銀河中留下尷尬的黑色塊,蒼穹卻不黯淡,泛著紫,是城市光汙染留下的痕跡。

裴哲沒來由地想起趙以川對他形容某個棘手案子時說過,“就算沒有證據也有痕跡”“真要隱藏一件事是很難的,隻要願意花時間,總會有所突破”。

所以他不驚訝,也不好奇趙以川從哪兒獲取的消息。

趙以川可能從他的沉默中猜到了,又或者將裴哲的回應視作坦**地承認與萬陽有聯絡,他張了張嘴,準備好那麽多詞,到頭來還是失語。

既然他和裴哲都是成年人,都明白感情不是唯一,卻都選擇了珍惜這段關係。

那麽他們理應更誠實。

想著,趙以川的心重新硬了:“你以後不要插手我的案子。”

挺正常一句話,在裴哲聽來卻形容不出的刺耳,好像趙以川不僅沒領情還責怪他好心辦錯事,他管得太多了,明明那時他們不是現在可以有什麽都說。

退一萬步,如果裴哲當時沒問,趙以川沒提,那幫了就幫了,大不了感謝他然後表達以後別再做,可趙以川還說過——

“知道你厲害,但這事你別管。”

很難分清到底誰對誰錯,本就是沒法用是非黑白界定的東西,偏偏出發點又為了他。

所以他們都會為難。

裴哲沉了臉色,陰影覆上了他的側臉:“我不插手,你以為你能這麽快結案。萬陽後來肯鬆口,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會輸。”

“我怎麽就一定……”

他的話太難聽,趙以川本能地反駁,可又一下子失了立場。確實啊,如果不是裴哲暗示了,萬陽真要把他和當事人拖死他也沒辦法。

他最後想說“算了”,正要脫口而出,記起裴哲不喜歡聽“算了”。

算了,是妥協也是逃避,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趙以川不是沒想過裴哲插手他的案子。

寧思垚提醒他的時候、發現啟榮在劍川市是萬陽的競標對手的時候、甚至裴哲告訴他“你開心最重要”的時候。他希望裴哲為了他,又不肯裴哲隻為了他。

竭力忽略的鴻溝仍然存在,所以他現在才會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他沒猜錯,裴哲大概真的想幫他,難過的是,他為什麽這麽弱小。

趙以川不合時宜地再次犯擰巴。

他不是衝裴哲,而衝著自己。

趙以川到底無力地一笑:“行,謝謝,你又用了什麽跟他們換?”

他覺得這裏麵有交換,裴哲聽了,不知是氣他妄自菲薄還是低估自己,輕笑的氣音充滿嘲諷:“根本不需要,因為你的丈夫是我。”

趙以川放開了他。

裴哲抬頭,燈光照亮趙以川的眼睛,顏色似乎比往日淺,有些憂鬱。

他這才意識到剛才那句貌似宣誓主權的話其實傷人,又想起趙以川一向自尊心很強。字句在舌尖攪亂了,他吞吞吐吐地找補:“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結婚了,不管你有沒有承認過,這層關係始終會存在。”

“你怎麽跟他們說的?”趙以川還是問了。

如他所想,裴哲根本沒親自說。

薑嘉鈺找到了萬陽總部在虹市的分管高層,明知對方沒空,還禮貌地代表裴哲發出宴會邀請。對方當然疑惑,萬陽和啟榮遠日無怨但近日剛輸了一截,啟榮的姿態卻放得那麽低,不太像勝利者的示威。

果然,在對方的詢問下,薑嘉鈺這才有點“為難”地委婉說明了情況。

劍川案,死者家屬的代理律師是裴哲的合法伴侶,另一方的萬陽也很熟,裴哲就想著關心下這個案子。

她不必再多提,對方已經完全明白來意——裴哲在催促萬陽早點結案。

萬陽的體量再大,主市場在北方,又是上升期,看著風光,其實羽翼未豐。而啟榮都在東部紮根數十年了,業務領域又雜又多,還和永瑞、星鴻這些大集團是兩三代的世交,它對開拓南方市場的萬陽而言是不能得罪的對象。

萬陽自不必怕啟榮,但也沒必要為了芝麻大的劍川案和啟榮結下梁子。

再說,合法配偶能是一般的關係嗎?

他們不了解裴哲,萬一他戀愛腦發作衝冠一怒為藍顏呢?

高層考量再三,加之本身己方就理虧,趕在二審開始走流程前同意了和解。

反而作為事件中心的趙以川隔了一個月才知道全貌。

看出他心情已經跌至穀底,可裴哲不太會安慰人,硬邦邦地說實話:“你別有多大負擔,萬陽理虧,我是讚同你的。無非縮短流程……”

“嗯,縮短流程。”趙以川重複。

劍川案是這樣,上次寧思垚受傷也是這樣。

那個深思熟慮後衝進律所行凶的男人,趙以川後來了解了下情況,被派出所放出來後沒了工作,又不知怎麽短期內欠了一大筆債務。倒是日子還繼續過,但他現在估計都快變流浪漢,生活再無以為繼。

他想,裴哲做事,怎麽能不叫滴水不漏呢?

趙以川越是沉默著接受,裴哲心裏反而不安更甚。

他試圖和趙以川講道理:“這件事我有不妥的地方,但絕對沒有要插手、決定你案子結果的意思,我隻……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婚禮結束後的那場爭執中,趙以川說“你不能永遠這麽辛苦”。

而時隔半年,近乎一模一樣的話從裴哲口中聽見,趙以川先是感到命運荒謬,隨後感同身受了起來——裴哲也會心疼他嗎?

裴哲好像在心疼他。

還未互相表達喜歡,裴哲就在心疼他了。

於是到嘴邊的刻薄突然撞上南牆,尖銳邊角一瞬間被壓平,趙以川仍心口脹痛難耐,但除了生自己氣和無可奈何,似乎也有一點是在為了裴哲對他的好而酸澀無比。

“沒什麽。”趙以川說,逞強似的直起腰,想離他遠點。

想先冷靜幾分鍾。

裴哲飛快地一把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