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老徐家兵分两路,于晚菊和徐来福去于家, 黄卫英和徐进生则是要带着徐元去黄家。
至于走亲戚要带的礼品嘛,自然是于晚菊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也不用过于贵重,一斤肉、一斤红糖、一斤鸡蛋、一份儿糕点, 就很能拿得出手了。
家里的鸡蛋票不够用了, 好在,于晚菊早有准备,找同一栋筒子楼的人换了鸡蛋。
她娘家在农村, 每户都有两只鸡的养殖指标, 够自家吃不说, 还能攒下来几个, 平时就会趁着赶集的时候跟人换些自家用得上的东西,像是针线、火柴、煤油这些, 就不用专程往供销社跑一趟了。
由此可见,鸡蛋在农村的集市中,那可是硬通货,要不, 怎么会有“鸡屁股银行”这个说法呢?
因为不用票, 于晚菊给出的价格, 要比供销社的收购价格高了一分钱,听起来不多, 但对于每一分都得精打细算着的农村人来说, 已经值得他们稍稍冒些风险了。
反正,别人问起, 就说是给自家在城里的姑妈送的,亲戚之间,你送点儿这个,我送点儿那个,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难不成还会有人去告发他们投机倒把吗?
所以,在大年三十那天,于晚菊十分顺利地取到了五斤鸡蛋,除了走亲戚要用的,剩下的都打算留下来,自家人慢慢吃,正好,家里每个月消耗的鸡蛋数量也不少呢。
早上八点多,徐家人收拾妥当、就准备出门了,当然,也不止他们,整个家属院的人,只要娘家离得近些,不用跨省、跨市的,都是早早地就出发了。
至于娘家离得远的,那就只能隔几年回去一趟了,没办法,这年头,出行是真的不方便,另外,也是真的费钱。
毫无疑问,回娘家的这一日,家家户户也都没了藏着掖着的想法,毕竟,出门时给娘家带的是哪几样礼,邻居们扫一眼就知道了,这个时候,哪怕是为了自家的面子,带的东西也不能太寒碜了。
在整栋楼,老徐家的日子都是数一数二的,毕竟,家里只有一个孩子,负担轻,挣工资的人还多,所以,他们家会拿什么样的礼,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于晚菊才不会给别人“挑拨离间”的机会呢,一模一样的四样礼,都是拿来送人的好东西,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徐元手里提着不少东西,剩下的都被徐进生给接过去了,因着天冷、他们又是三个人,黄卫英就没打算骑自行车了,所以,他们一家子先是一起走到了钢厂附近的这个公交站台。
直到看着老两口坐上了前往市中心的这辆公交车,徐元和爸妈在冷风中又站了一会儿,这才等到了他们需要的公交车。
初二回娘家,这已经是惯例了,现在的公交车线路少,公交车数量也不多,在站台等的这一会儿时间,经过的每一辆公交车几乎都是挤满了人的,他们乘坐的这一辆,自然也不例外。
黄卫英掏钱买了三张票,公交车一个刹车,她的身体顿时向前倾去,倒是不可能倒的,就这人挤人的状态,哪怕她不扶着,也没空地儿让她摔倒啊。
不过,徐进生反应快,或者说,一直关注着自家媳妇儿呢,这才在第一时间拽住了她,之后手就一直揽着她的腰,没再松开过。
要是换个地方,哪怕是夫妻俩,这样亲密也是要叫人说嘴的,但是在公交车上,一个个都被挤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哪儿还有闲心管人家两口子怎么相处呢?
徐进生这才大胆了些,黄卫英瞥了他一眼,倒是也没说什么。
徐元就是那个例外,看着爹妈感情好,高兴是一回事,另外,心里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感觉,饿着的肚子已经饱了怎么办?
好在,公交车的速度并不慢,没用多长时间,他们就到站、挤下车了。
公交站台离煤厂家属院不远,也就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就到地方了,上到二楼,敲了敲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诶哟,英子,妹夫,元元,来来来,快进来坐吧!”是舅妈刘翠翠来开的门,她脸上带着笑,很是热情地招呼道。
“嫂子!妈!哥!过年好!”黄卫英一边进门儿,一边说着吉祥话。
徐进生和徐元也跟着喊人,至于徐元手上的东西,则是早早地就被舅妈接过去了。
扫了一眼小姑子一家带来的东西,刘翠翠心里暗暗咂舌,果然,还是小姑子大方呐!
倒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只是,寻常人家走亲戚,最多也就拿上其中两样,就已经够体面的了,回娘家的路上遇见熟人都能昂首挺胸地说话。
哪像小姑子,一出手,就把这礼给翻倍了?不过,总归是自家得了好处,她可没意见,甚至还巴不得小姑子多来家里两次呢,反正,她每次来,也不会空着手就是了。
黄卫英跟嫂子关系平平,瞥了一眼,就能大致猜出来她的想法了,倒也不算意外,更谈不上生气了。
嫂子家里兄弟姐妹多,负担重,她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的,难免对实实在在的好处要更看重一些。
黄卫英是嫁到了徐家,这才不用为一家人的生活发愁,所以,见着嫂子这样,她也不至于站着说话不腰疼。
说到底,嫂子想多往自个儿家里扒拉些东西,为的还不是她妈和她哥,还有侄子侄女吗?
“英子啊,你们可算是来了,那咱们就开饭吧,我这大清早的起来就开始忙活了,饭一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你们呢。”
徐元的姥姥李杏花摸了摸自家闺女的手,嗯,手不冰,这才说道。
这是本地的规矩,走亲戚的时候,是要在人家里吃两顿饭的,早上吃臊子面,有条件的话再弄几个菜,条件不允许的话,面条也是够填饱肚子的了。
中午的那一顿,一般主食都是馒头,再整上几个菜,本地的饮食习惯还是吃面食更多一些,每次拿着粮油本去领粮食的时候,供应粮中,也是面粉占的分量更多些,何况,馒头比大米饭耐饥,用来招待客人,并不算失礼。
黄家今年囤了不少土豆过冬,这里,今天炒的就是土豆臊子,还别说,挺好吃的,再配上老太太腌的糖蒜,味道绝对没得说。
“诶,国辉跟他媳妇儿呢?去她娘家了?”放下已经空了的饭碗,黄卫英出声询问道。
她哥黄卫杰和嫂子刘翠翠,生了一儿一女,儿子黄国辉,女儿黄小月,都比徐元要大一些。
徐元的姥爷是煤厂的车间工人,前几年出了意外不在了,黄国辉又没能考上大学,就干脆接了姥爷的班,前年从学徒工转正了。
这不,就有人主动给他介绍了个女同志认识,俩人见了几回面,都觉得对方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人,结婚自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对,这不是他们俩结婚后头一年吗?总得把媳妇儿那边的亲戚都认一认,等来年,他们要走动的人家就少了。”
现在家家户户都讲究个“多子多福”,以至于黄国辉和媳妇儿今年得去走十一家亲戚,刘翠翠只要一想到买年礼时花出去的那些钱,就觉得心口有些疼。
“行了,走亲戚嘛,这可是正事儿,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黄卫杰哪儿还能不知道她呢?赶忙出言劝道。
只不过,道理刘翠翠都懂,但是,那些钱花出去,她还是好心疼啊,对她来说,给这样只走动一回的亲戚送年礼,就跟把钱扔进水里、连个声响都没听见似的!
黄卫英心下暗笑,两口子这般相处的场景,她早就习以为常了,其实,细细想来,这样为着一家人精打细算的嫂子,其性格,也不失有些可爱之处呢!
“舅,表姐给你们来信了吗?她下乡以后过得怎么样啊?”
昨天送完饺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赵如茵的事情,徐元并未跟一家人提起,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日后他会被赵如茵害到那个地步,何况,他已经有能力应对赵如茵的出招了,所以,还不如不说,免得让他们忧心忡忡。
这会儿,坐在舅舅家里,徐元也是想到,赵如茵跟表姐黄小月几乎是同一时间下乡的,以她档案里记录的那一笔,都能请探亲假回城呢,想来,表姐往家里寄封信,应当是不难的吧。
提到闺女,黄卫杰和刘翠翠脸上的笑容微微放大了些,仔细一看,眼神里似乎还有着骄傲之色呢,姥姥李杏花开口道:
“前段时间,小月终于给家里来信了,好在,当时确定她在下乡名单上的时候,你妈来家里提醒了我们,你舅这才拿着东西去找了找门路。
所以,小月分配到的下乡地点还不错,离省城近不说,队里还有一个集体所有的小砖厂,就算厂里要的更多是能干重体力活儿的人,但是,总也得招几个能写写算算的人吧。
正好,小月运气不错,通过了考试,进厂里了。”
接着李杏花的话,刘翠翠继续说道:“对对对,小月现在每个月能拿十块钱的工资,每天队里还会记八个工分给她。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到,这丫头还能有这样的运道呢,这跟在咱们城里,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进砖厂的事情,是黄小月半个多月以前来的信里写到的,她进厂的时间也不长,写信的时候连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到手呢,但这并不妨碍她先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人,让他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至于能进砖厂的原因,黄小月在信里也写了,大队因为砖厂的存在,在下辖的这么多公社和大队当中,条件那是数一数二的。
所以,县里知青办在分配知青的时候,往这边分的知青越来越多了,这不,砖厂一直都是队里自己人在干活儿,知青们难免有些意见,长此以往,这肯定会造成分裂、不利于大队干部做工作的。
于是,砖厂就在这一次招工的时候,组织了一场考试,允许知青也来参加,最后根据考试分数决定进厂名额。
黄小月的成绩排不到前头去,但是,总归是踩着线得到了一份儿工作,就算工资水平没办法跟城里的国营厂子相提并论,但是,好歹比下地干农活儿要轻松些吧。
很显然,黄家人同样是这么想的,脸上的喜色不加掩饰,黄卫英和徐进生亦是为侄女感到高兴。
“舅,舅妈,你们看啊,知青下乡的政策其实变动得也蛮快的,前两年是要求初高中毕业的人都得到农村去参加劳动,今年就变成了,允许以招工、顶职、病退、独生子女等名义回城。
小月姐在农村有份儿工作,日子能过得轻松点儿,这肯定是好事情,但是,不能否认的是,要说工作,那肯定还是咱们省城的更好,是不是?”
黄卫杰和刘翠翠对视一眼,点点头:“那肯定的呀,咱们国营厂子有这么多福利待遇呢,他们那小砖厂怎么可能做得到?”
“小月姐虽然不是独生子女,但是,招工这条渠道总归是可以指望一下的吧?再者,谁又敢说,这政策不会再有变动呢?说不定,以后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回城呢?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给小月姐写信的时候,让她别把自己学过的知识忘光了,要时时复习着,最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年纪还小,别着急在农村安家。”被徐元这么一提醒,刘翠翠也想起来了,语气有些激动地问徐元道:
“上次你妈来家里的时候,说你考进了你们家那边儿的食品厂,你的意思是,你们厂有可能会再一次面向社会招工吗?”
事实上,全省城大大小小这么多家国营厂子呢,肯定是有要招工的,只是,绝大多数都只对自家厂里的子弟开放报名资格,像是全放开式对外招工,一年也难得遇到一次,所以,刘翠翠的反应才会这般大。
而上一次食品厂招工的时候,黄小月才下乡没两天呢,就算她再晚走几天,可是,政策摆在那里,她必须得先下乡才能以招工的名义回城,而不能因为有了工作、直接躲避开下乡的事情。
总之,他们兄妹俩,是必须得有一个人往农村走一遭的。
“对,我们厂建立没多久,发展得也比较快,肯定是会有下一波招工的,就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了。
不过,舅妈您放心,小月姐那可是我亲表姐,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肯定会放在心上呢,到时候有了具体消息,我再跟你们说。”
徐元这可不是在画大饼,他的的确确是想拉自家表姐一把的,而且,这事儿也是提前跟爸妈通过气儿的,不然,给了舅舅一家希望,却又叫人失望,这不是耍人玩儿吗?
他之所以会惦记着小月姐回城的事情,也是因为梦里的她,日子并不好过,有砖厂这份工作的她,反倒成了大队上那些适龄单身男青年眼里的一块儿肥肉,骚扰倒不至于,困扰却是实打实的。
知青点里,一位位老知青看不到回城的希望,相继在大队里安了家,小月姐本就不是什么心志格外坚定的人,渐渐的,也就被一个男同志打动了。
她选的男人,一开始还行,后面就暴露出了性格里的种种缺陷,而后,高考恢复,小月姐不甘心这样在农村待一辈子,就去报名参加了高考。
谁成想,婆家人怕她考上了大学、就要一去不回了,干脆,在高考那天,把她锁在了屋子里,像看犯人那样,看守了整整一天,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那儿冷眼旁观着。
自此,小月姐也就绝了那份儿心思,更是对男人冷了心,生活,也就是在凑活过日子罢了。
他死以后,他妈险些哭瞎了眼,小月姐带着三个孩子,一点儿也不嫌远地回城,来看望他妈,在他的遗像前狠狠地哭了一场,她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被生活磋磨得像是已经四五十岁了。
徐元承那份儿人情,也不愿意让表姐重复过着那样的人生,所以,他才会多嘴,提了“在农村安家”的事情。
“好!舅妈就知道,咱们家元元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好孩子,不枉你小月姐,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你留一半!
你放心,舅妈肯定让她好好温习课本,别把书上的东西都忘光了,如果错过了好机会的话,看我怎么收拾她!”
刘翠翠没成想,给闺女打听买工作的事情没有消息,却是先从外甥徐元这里得了些口风,虽然说,还没个准信儿呢,但是,有徐元这个例子在前,这事儿很有希望啊!
心情颇有些激动的刘翠翠登时坐到了徐元身边来,格外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徐元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出声提醒道:“舅妈,重点是,小月姐可不能在农村谈对象成家,不然,她就彻底转成农业户口了,再想参加招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倒不是说,国营厂子完全不招农村户口的人,只是,每次招工列出来的报名条件都不尽相同,大部分情况下,招工考试都是面向城里没有工作的初、高中毕业生的。
“对对对,你说的有道理,她还小呢,成什么家?要是能回城进到国营厂子里面,有大把的好对象排着队等着她挑呢,这会儿着什么急啊?
不行,我得在信里给她强调一下这个事情,她要是嫁到农村去,就别怪我打断她的腿了!”
刘翠翠也就生了一儿一女,何况,她自己因为是个女孩,从小到大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所以,轮到自己当娘的时候,她也就没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想法了。
儿子这边,工作稳定,又成了家,只等着过两年给她添个孙子孙女抱了。
至于还在当知青的闺女,她自然是放心不下的,姑娘家嫁了人,难免会在婆家受些委屈,这要是嫁得远了、娘家人不在身边,婆家就会像捏到了软柿子一般,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所以,还是让这丫头多做准备,到时候必须考回城,将来再给她找个好人家,放到眼皮子底下看顾着,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
听着自家舅妈又把那一套熟悉的“打断腿”的话拿了出来,徐元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在心里为表姐的腿短短默哀了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