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卿向着池塘走去。
她抬头看着天, 太阳如此刺眼。
她伸出手,挡着刺眼的光线,从指缝中窥见苍穹,风吹云过, 天高鸟飞, 只有掌心内的她,不得动弹。
她继续往池塘走着。
深秋的池水如此冰凉, 池水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恍若不觉, 失神一般继续往水中走去。
萧昱大惊失色,跟在她的身后, 呼唤着她,“卿卿, 回来。”
魏云卿置若罔闻,麻木不仁的继续往水里走着,池水淹没了她的小腿、大腿、直到腰腹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 漂浮无依, 她很痛苦,很无助。
“卿卿。”
萧昱跟着下去, 趟着水去拉她,脚步踉跄, 跌跌撞撞。
魏云卿手掌胡乱拍打着水面,用尽全力、拍打着,水面炸起一朵朵水花, 随着她的泪水, 一起落入池中。
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她只能对着这池无论如何打击, 都能迅速恢复原样的池水宣泄自己的郁闷。
“卿卿,快回来,不要再往前走了。”
萧昱快要疯了,她真的如此痛苦,绝望到可以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
他拉住她的手臂,想要制止她,安抚她。
魏云卿哭着,用力挣开,“你别管我,别管我。”
萧昱的被手臂甩开,惯力使他脚步踉跄,他想要站稳,可水的浮力立刻将他的腿抬起,他失去了重心,跌倒在水中。
他挣扎着,可越是挣扎,越是站不起来,这不足一人高的水深,在他跌倒的时刻,却足以淹没他的头顶,胸口感到压迫,渐渐没了力气。
可他顾不上自己,还在挣扎着想要唤回他失神的皇后。
魏云卿还在往深处走去。
岸上传来梁时焦急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救驾,陛下不识水性,陛下不识水性啊!”
声音入耳,魏云卿脑中“嗡”的一声,猛然回头,水面已经不见了萧昱人影,只有一圈涟漪,一片茫茫。
她吓坏了,她哭着划开水,向那一圈涟漪游去,从茫茫水底寻找着他的痕迹。
她不该任性,她不该软弱,即便伤心至极,她也不该伤害自己,连累爱她、关心她的人受伤,让那些坏人得意。
她把萧昱从水底捞起,痛哭着,“你为什么要跟下来,你都不会水,你跟下来做什么?”
萧昱闭着眼,没有回应。
内监们纷纷下水,合力把帝后救到了岸上。
魏云卿吓得魂飞魄散,边施救,边对着昏迷不醒的萧昱愧疚道:“我错了,我不该软弱,我会勇敢,我会坚强,我会跟他们斗争到底,求你醒过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萧昱吐出水,人渐渐清醒。
魏云卿喜极而泣,张开手臂抱住了他,“陛下。”
萧昱轻咳着,不断有水从他的口中吐出,他似乎还没有从窒息的恐惧中回神,整个人看起来麻木不仁,异常冷漠,他冷冷推开了魏云卿。
魏云卿跌坐在地上,怅然若失。
萧昱很失望,失望于她的不爱惜自己,他拼劲全力想要救她,可他所有的努力仿佛都无济于事。
她要振作起来,她要自己救自己。
内监们搀扶起萧昱,匆匆返回式乾殿。
魏云卿犹在地上发呆,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宫人呼唤着她,想要扶起她。
她又好像清醒了过来,突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追随在萧昱身后,往式乾殿而去。
回去的路上,萧昱还在用虚弱的语气吩咐梁时,“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杀无赦。”
梁时心知事情的严重性,连连点头。
太医们来为天子诊治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呛了两口水,受了惊,毕竟陛下不识水性,难免会恐惧,开服安神的汤药喝一喝就无恙了。
魏云卿跟来了式乾殿,可萧昱面对墙壁躺着,不愿见她。
她让他失望了,他生气了,她不该这样任性,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爱她的人。
魏云卿坐在床榻边的脚榻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手停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
二人就这样沉默僵持着。
宫人端来热水,魏云卿亲手执帕,温柔地给他擦着额头、脸颊,萧昱没有回头,也没有拒绝,始终背对着他。
阵阵酸涩涌上心头,魏云卿心如刀割。
萧昱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身,攥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
魏云卿身子一僵,巾帕从手中落地。
萧昱眼眶发红,神色憔悴,他看着她,目光如炬,突然发问——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一声,毫无头绪,她哽咽了。
她为何而来?
宋太师的声声嘱咐,母亲的咄咄逼人,魏氏的家业历史,一幕幕如潮水般涌现,成为皇后,是因为她要扛起一个余晖家族的最后辉煌。
“家业凋零,仅吾一女。”
这是她作为魏氏独女的责任。
萧昱眼神微动,手指沿着她的手臂,缓缓移到她的下颌,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令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再度发问——
“你为何而来?”
四目相对,一者灼灼逼人,一者楚楚柔弱,刚与柔,帝与后,天与地,她嘴唇微颤着,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天下所望,陛下圣安。”
这是她作为一国皇后的责任。
萧昱眸色微沉,光影在眼池中涌动,他迫视着她,深邃的视线似要将她的心底看穿,再一次问出了那句话——
“你为何而来?”
魏云卿脑中轰然作响,眼中掀起滔天水雾,心中的防线被杀的溃不成军。
她看着他——
她是他的皇后,他,是她的丈夫。
“我……”
羽睫轻颤,泪珠盈盈。
“我为陛下,忧心如狂。”
她,是为他而来。
萧昱眼眶赤红,嘴唇微颤,捏着她下颌的手终于放松,一滴晶莹的泪珠在他的指尖破碎,他按着那滴泪,手掌移到她的后颈,往前一带,对着皇后那嫣红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魏云卿闭上了眼睛,有温热的痕迹在脸上流过,嘴角弥漫着不明的酸涩。
他的唇只是简单的碰触了一下她的唇,却比以往任何一个吻都来的热烈、留恋、痴狂。
她哭了。
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
风动帐暖,锦衾凌乱。
“我知道你爱我,我从未怀疑过。”
她哽咽着,缱绻缠绵。
“我只是不自信,对我们的身份,对你作为帝王理智的不自信。”
她泪眼朦胧,“我不是真的想杀他,我只是害怕,我怕他真的会拆散我们。”
萧昱抱着她,鼓励她,“他伤害了你,如果愤怒,如果痛苦,你可以迁怒他,但是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看她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走入水中的模样,他真的怕她会寻短见。
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我是如此无用,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不想阻碍了你的大业。”
萧昱无声回应,只是抱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爱,让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她,有多需要她。
她从来不是拖累,她是他的理想,他的家。
吻落在身上,催人泪下,她哭了,呜咽出声。
“我很爱你,真的很爱很爱很爱你。”
她告诉他,紧紧抱着他,她没有见过大海,此刻却仿佛看到了海浪的翻滚汹涌。
萧昱莫名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汗水和眼泪,像此刻的他们一般交织在一起。
一夜狂风暴雨。
魏云卿睡熟后,萧昱起身,在案前给自己点了一只小烛,他静静呆坐在那里,坐在那一圈朦胧的灯火里。
*
她现在需要关爱,可仅仅有他的爱是不够的。
她需要更多。
萧昱让宋朝来入宫,住进显阳殿陪伴皇后。
这段时日,母女二人都是同食同眠。
宋太师逝世后,宋朝来好像瞬间清醒了。
过往,她仗着父母的宠爱,总是逃避现实,任性妄为,不愿长大,沉浸在对丈夫的追忆中不可自拔,从未真正坚强自立。
她软弱的甚至想要随父亲而去,可是她不可以,她还有她的女儿,这是她和丈夫在世间仅存的联系,她若离去了,她的女儿就彻底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个世上,她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她必须要坚强的活下去,她必须要自立,她要保护自己,还要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保护她的女儿。
宋朝来如同照顾婴儿时的魏云卿那般,为她调护眠食,母女之间难得的有了一段平静美好的和谐时光。
这日夜里,二人侧躺在**,魏云卿像小时候一样,缩在母亲怀里,渴望着母爱的温暖。
宋朝来给她盖着被子,母女二人絮絮对语。
“你父亲喜欢研读道家学说,他以前总爱跟我讲道,我听不懂,可我喜欢听,我只是喜欢他讲给我听。”
魏云卿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听着父母的恩爱往事。
“他跟我讲过一个词,叫‘法天贵真’,他讲过很多遍,我都不懂,而今走过半生,才突然领悟了几分真意。”
宋朝来眼里隐隐有泪水涌动,“在他二十岁就明白的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真正理解他。”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卿抬起脸,问她。
宋朝来嘴角挂着慈爱的微笑,她看着魏云卿,告诉她——
“被儒教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束缚,无异于把自由的风捉进了瓶子里,这违反了你的纯真天性。”
魏云卿讶异地看着母亲。
宋朝来回想着丈夫的音容笑貌,感慨道:“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天真的人,道家追求返璞归真,儒家这些苛刻自己、雕琢自己的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对道家来说是约束,保存自己的纯真天性,才是道家的终极追求。”
魏云卿静静听着,名士的父亲,名士的丈夫,母亲自幼耳濡目染,她懂得很多,只是精神不稳定,以至于忘记了教导她的女儿这些道理。
她不是疯,她只是在失去丈夫后的极度痛苦,让自己陷入了偏执误区,她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屋子,始终无法走出去,而宋太师的离世,给她打开了这扇门。
宋朝来告诉她,“我一直自责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绝了魏氏的后,自以为替他守住魏氏的荣耀,维持魏氏门户不坠是爱他。可他早已超脱世俗,这家业门户,他根本不在乎啊,他只希望我是无忧无虑的,我们的女儿是自由自在的。”
魏云卿愕然,鼻子微酸,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是母亲错了,是母亲的偏执固执害了你,误你一生,也违背了你父亲的追求。”
宋朝来抚着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像对待幼年的她一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脱离世俗,脱离功利,都是天真自然的人,你们都是美好的人。”
“母亲。”
魏云卿哽咽了。
“睡吧。”宋朝来抱着她,慈爱的抚着她的头发,“我的客儿,我的好孩子。”
这一夜,母女终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