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突然换了称呼——
魏云卿心里一咯噔, 脸上顿时惨白失色。
她这才察觉,萧昱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她好像,又搞砸了。
这可是天子,她怎么能在他跟前胡言乱语?
她说错了话, 反倒让宋逸的处境, 愈发雪上加霜。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萧澄的提醒——
不要在天子面前提起任何不相干的男人。
不由感慨哥哥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他的提醒果然没错,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 哥哥果然是真心为了她着想!
魏云卿垂下眼眸, “臣妾失言。”
萧昱脸色阴晴不定。
他可以不在乎她的清白,不在乎她是否婚前与人有染, 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做好这个皇后,他自会尊她、敬她。
可如今她却要在他面前盛赞另一个男人是清风朗月般的君子, 她把他当什么了?
天子愈沉默,魏云卿愈忐忑。
“我,我不说他了。”魏云卿无措地低着头, 紧张的心口直跳, 语气软软道:“别生我的气。”
她若是个男子,刚刚那些话, 说与他人品评人物是正常的,可她既为人妇, 便不能随便在丈夫面前品评外男。
即便是亲人,也不能乱提。
可她才做女郎没几年,母亲也没有教过她如何与丈夫相处, 她突然觉得, 做皇后好难。
眼前之人,不仅是丈夫, 也是天子,她于他,是妻子,也是臣妾。
他们之间是夫妻、是帝后、也是君臣,而她恰恰没有把握好这几种关系下的分寸感。
萧昱心中一动,他看着女子无措的模样,微微蹙了蹙眉。
以她的出身,应该是自幼被千娇百宠,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她应该是骄傲张扬的,可此刻她的语气,怎么会有那么一丝,讨好?
萧昱突然,愉悦了几分。
“我没有生气。”萧昱看着她低头委屈巴巴的模样,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却见女子眼梢挂着一抹楚楚嫣红。
“你哭了?”萧昱心中一乱,微微改容。
又想起斋宫那一日,她红润欲泣的朦胧泪眼,心里顿时又软了几分,一定是他刚刚语气太重,吓到她了。
“我没哭。”魏云卿坚决摇头否认,头上的珠翠步摇随之而动,泠泠作响,她没那么脆弱,她只是情绪一波动就会不自觉的眼梢发红。
“那你一直低着头?”
“我……”魏云卿哑口无言,半晌才扶了扶发髻,嘟囔道:“是头上有些重,压的直不起来。”
萧昱看着她那嘴硬的模样,不由好笑,明明吃饭的时候,头昂的比谁都高。
他看着她那如云的发髻和满头珠翠,似乎的确是很重,虽然漂亮,可也受罪,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过来。”
魏云卿偷偷看了他一眼,见天子脸色不怒,才小心翼翼地挪到了他的身侧,乖乖坐好。
萧昱认真观察着她的发髻,云髻峨峨,如山如河,琢磨了片刻后,开始动手一个一个的帮她取下钗簪。
“陛下取我发簪做什么?”魏云卿立刻捂着头。
“你不是嫌重吗?”
何况她天姿美艳,本就不需这些俗物妆饰。
“我……”魏云卿抿着嘴,是,她是嫌重不假,可是——
“我衣冠齐整的进来,卸了钗簪出去,像什么样子?宫人会笑我。”
“谁敢笑你?”萧昱拉开她的手,不以为意地继续取着,“这是我的寝宫,你以为不卸了,他们就不乱想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做什么了?”魏云卿一懵,不就喝喝茶吗?
“自己想。”
她这不是想不出来吗?
“昨夜未了之事……”
“我们昨夜明明什么都没做!”魏云卿理直气壮地反驳,昨夜他明明走了,怎么敢说……
而后突然想到什么,魏云卿脑子一懵,瞬间没了气焰,脸上也红了一片,“陛下……”
他该不会是想在这里……
萧昱面色不改,边给她取着头上的钗簪,边安抚道:“昨夜我离去,不是因上元夜之事怪你,而是顾念你初来宫中,诸事陌生,对我亦不熟悉,我只是怕吓坏了你。”
魏云卿心底一阵动容,片晌无言。
萧昱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想做什么,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
“嗯。”魏云卿连连点头,放下了忧虑,也松了一口气,立刻附和萧昱,“我都听陛下的,顺其自然就好。”
萧昱淡淡一笑,直到魏云卿头上只剩一支薛皇后的金步摇后,他才停了手,帮她扶了扶微松的发髻,“母后这支,你要留着。”
魏云卿摸着步摇,觉得头上好像已经不是很重了。
她试着左右摇了摇头,步摇的玉穗微微晃动,果然轻松了几分,正欣喜之际——
变故陡生。
如云的发髻因少了钗簪的固定,而变得格外松散,她只不过轻轻摇了几下头,那一头乌檀般的秀发,顿时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阳光从窗格洒入,笼罩在女子的发瀑之上,发垂委地,光泽可鉴。
魏云卿愣住了。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围观一般羞耻。
萧昱看到这一幕,往嘴边递茶的手瞬间一滞,他呆呆看着魏云卿。
女子云发如瀑,肆意散落在身侧,托出当中一张光洁如玉的小脸,姿貌绝丽,肤色玉曜,朦胧光影中,闪烁着莹润光泽。
回神后,魏云卿羞愤欲死,立刻用手捂住脸,转身背对着萧昱,脸上红的几要滴血。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
萧昱也放下了茶盏,略不自在的起身。
他发誓,他也没想拆了她的发髻。
他也是第一次取女子的钗簪,怎么知道哪个簪子能取,哪个不能?
萧昱步出西斋,唤了宫人入内,服侍魏云卿梳妆修容。
宫人鱼贯而入,见魏云卿鬓发凌乱,掩面伏于榻上,一派娇羞之态,皆掩口偷笑。
新婚燕尔,天子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如此美艳的皇后,如何把持的住?
徐令光扶起魏云卿,试探问道:“殿下和陛下刚刚……”
“莫再多问。”魏云卿红着脸,回避道:“为我梳妆。”
徐令光心里一咯噔,未再多言,服侍魏云卿重绾云鬓。
重整仪容后,魏云卿匆匆回宫,再不敢见萧昱。
他真的,太坏了。
魏云卿本以为入宫之后,她会是一个端庄得体的皇后,和萧昱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今日才发现,她在萧昱那里,大概已经再无半分端庄之德了。
夜里,魏云卿用被子蒙着头,难为情的在**滚来滚去,她怎么能在天子面前如此失礼。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可明明是萧昱害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她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萧昱碰自己的头发半分。
绝不!
*
此后数日,魏云卿都不敢再见萧昱。
萧昱心知她还在别扭,也没再惊扰她,婚期休沐结束后,便一心扑在了朝政上。
帝后大婚后,宋太师亦信守承诺,尚书台很快通过了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诏令。
使臣快马加鞭前往并州传旨,而萧玉姒也很快要前往齐州了。
齐州此时暂有齐州世子坐镇,生不出大乱,可霍肃前往齐州上任,必然会有一些宋氏旧臣不服,恐怕会给霍肃使绊。
萧玉姒相信以霍肃的手腕,自是可以轻易压制这些齐州文武,可她还是必须尽快赶去齐州,以皇室身份给他以支持。
式乾殿东斋。
萧玉姒看着手中的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合起收入袖中。
“有了陛下亲笔的慰问诏书,想来齐州文武也能对驸马放下戒备了。”
萧昱面色凝重,“驸马此去,必克齐州,齐州重镇,一日不稳,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萧玉姒点点头,又问道:“陛下近来与皇后如何?”
闻此,萧昱面色微微窘迫,摆手道:“别提了。”
“嗯?”萧玉姒好奇地看着萧昱,“怎么了?”
萧昱便把那日在西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萧玉姒。
“她说头上重,我就帮她把头上的珠翠都取下,谁知就失手拆散了她的发髻,皇后羞愤不已,好几天都没见人了。”
人前散发,状如野人,是何等失礼失仪的行为?何况是一国皇后,在天子跟前乱了仪容,魏云卿不难堪才怪!
萧玉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大笑道:“陛下这是对皇后关心的过头了。”
“那我以前也没哄过女人,这也是头一遭。”
哪知就弄巧成拙了。
萧玉姒浅笑,每个人性情不一样,这事儿,她教不了。
她只能提醒道:“不过,就算皇后难为情,陛下也不能一直不见皇后,别让她觉得被冷落了。还是要早些把人哄好,皇后开心,宋氏才能安心,齐州才能稳定。”
“我知道轻重,姐姐不用担心。”
萧玉姒点头,她这个弟弟自幼沉稳,少年老成,任何事都不需要她多交代半分。
*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萧昱派了梁时去显阳殿,说请皇后到飞仙阁用膳。
魏云卿心中一紧,那天在天子面前那般丢人,她还有何面目见天子?试探道:“能不去吗?”
梁时讪笑,“这…恐怕不行。”
魏云卿面色勉强,实尴尬不愿行。
徐令光低声道:“不若奴婢去回了陛下,就说殿下身子不舒服?”
魏云卿摇摇头,她更怕天子得知她不舒服,会亲自来看她,她直觉,这事儿萧昱真做的出来。
纠结了半晌后,妥协道:“梁常侍去回了陛下,就说我收拾了便去。”
“欸。”梁时满面含笑告退。
“殿下怎么改主意了?”徐令光扶着她在妆镜前坐下。
魏云卿手指拨着楠木盒中的耳珰,挑了一对明珠耳珰后,道:“陛下听闻我不舒服,若是要亲来探视,却见我完好无恙,我岂不是就有了欺君之过?”
徐令光恍然大悟,边为她戴耳珰边道:“奴婢大意了,还是殿下想的周到。”
魏云卿微微一笑,看着镜中装扮得体的美人儿,起身摆驾飞仙阁。
飞仙阁紧邻华林园,桃红柳绿,景色宜人。
此地本是天子夏日消暑的小楼阁,只是前岁新修了火道,故而冬日天子也会来此暂住。
如今正值春月,那边风光正好。
步辇在飞仙阁停下,魏云卿下辇,微微惊讶地看着面前精美的楼阁,飞馆生风,重楼起雾,果然是飞仙。
宫人都留守在殿外,飞仙阁内空无一人,魏云卿独自缓步走入。
室内以橡木铺地,芸辉香草涂壁,暗香袅袅,轻幔重重。
魏云卿足蹑罗袜,轻踩在地板上,穿行在随风轻动的纱幔中,搜寻着天子的身影。
“陛下?”
无人应声。
她继续往内走着,乍见一巨大开阔的拱形落地窗,下有一排雕花扶手栏,几层丈长的轻纱随风漫舞,窗外便是园林美景,竹影婆娑,宛如仙境。
窗下有一楠木镂空雕花长榻,可容数人躺卧,可酣睡,可闲坐。
榻上摆了一张藤桌,桌上已摆放了各色点心,小火炉上的水壶滋滋冒着烟,鸣鸣作响。
榻右置一螺钿鸡翅木屏风,四角各置一盏落地宫灯,时近黄昏,宫灯已点起,榻上笼罩着一层暖橘色烛光。
萧昱一身松散的月白色素锦闲袍,正坐于暧暧灯火中,膝上放着一把红檀琴,他调试着琴弦,不时拨出几个音。
风姿玉润,神仙中人。
“陛下。”魏云卿福身请安。
萧昱抬头,看见盛装而来的美人儿后,一手按着琴弦,一手伸向她,“过来。”
魏云卿把手递给萧昱,萧昱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上榻。
“陛下在弹琴?”魏云卿跪坐在榻上,好奇地仰头看着他,小时候,父亲也常抱着她在竹林前抚琴。
“嗯。”萧昱看着她垂眸看琴的模样,“我给你弹一曲。”
魏云卿微微惊讶地看着天子,竹影在二人身后摇曳婆娑,风传来沙沙叶动声。
“为什么要给我弹琴?”
受宠若惊!
萧昱看着她的发髻,道:“那天失手拆坏了你的发髻,给你赔礼。”
一盆冷水泼下。
魏云卿立刻尴尬地别开头,侧对着萧昱,“别再提了。”
萧昱看着那侧对自己的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往上看去,便是皇后圆鼓鼓的侧脸,她好像,还在难为情。
萧昱轻轻嗤笑,道:“好,以后都不提了。”
魏云卿舒了口气。
君无戏言,想来以后他真的不会再提了。
萧昱收回视线,拨动琴弦。
指尖微动,悠悠琴声响起,高山流水之音,合着窗外沙沙竹声,如仰高山,如沐清泉,如在旷野,如战于城。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皇朝矣。”
魏云卿听着琴声,不由吟诵起了《诗经》的篇章,本是高山流水之音,却又有着壮士赴边的慷慨,武人东征,她默思着,东……心中恍然有所悟。
“陛下在担忧齐州?”
齐州正在东边。
琴声戛然而止,萧昱手按琴弦,转头对上魏云卿如水的眸子,风在那一刻,静止了。
天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女子凤眸波长,瞳池含光,正疑惑地看着他。
片刻后,萧昱勉强扯动嘴角,又换回往常的笑脸,对她道:“任命霍肃为齐州牧的政令已下了。
魏云卿惊讶地点点头,赞可道:“听闻驸马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出镇齐州,一定可以治理好齐州。”
话刚一出嘴,便察觉失言,连忙用手指轻按娇唇,噤了声。
不长记性,她怎么又在天子面前乱夸其他男人呢?
又要惹他不高兴了。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天子的脸色,萧昱神色无异,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改口又把他奉承了一番,“陛下也了不起。”
萧昱笑了,“我无寸功于社稷,何敢受卿卿此语?”
魏云卿见萧昱笑了,便知她说对话了,继续哄他道:“陛下是天子,就是了不起。”
萧昱眼睛微微弯起,将琴放在了一旁。
他提起炉上煮好的茶,给她倒上一盅,碧绿的茶汤浸满白瓷的茶碗,“这是二月春,尝尝如何。”
魏云卿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吹了吹,轻呷了一口,“茶香宜人,茶味甘醇,是好茶。”
萧昱又将一盘茯苓饼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听说是清溪夜市很有名的小食,我让宫人学着做的,你应该会喜欢。”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滞,清溪夜市,是因为那一夜在清溪看到自己吃那些零嘴,就让人学着做了吗?
她点点头,拿起一块茯苓饼,缓缓启唇,光洁无暇的牙齿再度映入天子眼中,贝齿上下轻合,咬了一口。
她细细咀嚼着,绵软甜蜜的口感在唇齿间融化,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容。
到底是宫中,用料精美,远胜街头。
萧昱见她喜欢,又一股脑儿把另外几种点心献宝一般堆在了她面前,魏云卿却摇着头,放下茯苓饼,不肯再多食了。
“怎么不吃了?不喜欢吗?”萧昱蹙眉,说话间,就准备招呼宫人过来,将点心换掉。
“不是。”魏云卿拦下他,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过往在家中,每次吃点心之时,魏云卿都最多只能吃一块,吃一块之后,宋朝来的声音就会响起。
“好了,该吃饱了。”
可她明明才只尝了一下味道。
刚刚,她好像又听见母亲的声音了。
萧昱淡淡一笑,“我以为你不喜欢。”
“我喜欢。”魏云卿连忙点头,“很甜,很好吃。”
她腹诽着,如今她都不在家里了,她都是皇后了,干嘛还要畏惧母亲的管束?
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什么好担忧的?
“那就多吃一点儿,你太瘦了。”
女子的细腰盈盈一握,四肢更是纤细的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真怕风会把她吹走了。
魏云卿重重点点头,现在,她是真的可以随心所欲的吃了。
她又拿起茯苓饼往嘴里送着,另一只手,还拿起一块卷酥。
萧昱微微含笑,看着小皇后精致秀美的侧颜,欢欣畅食的模样,若有所思。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你的父亲很像?”
他突然问。
魏云卿一楞,咽下口中的卷酥,怔怔看着萧昱。
不是有没有,而是几乎所有亲人都说——她与她的父亲一般无二。
她幼时扮男童,连宋太师也常抱她于膝上,拿着镜子笑问她,“阿奴自视有何处不似汝父?”
可是——
“陛下怎么会见过我的父亲?”
萧昱看着她疑惑不解的模样,解释道:“你父亲做太子冼马时,我年纪尚小,数见其面,意甚亲之,对其风姿记忆深刻。”
魏云卿神色惊愕,父亲是他的冼马,自己是他的皇后,世事果然莫测。
“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很亲近。”
魏云卿微微动容,卷酥的碎屑在指缝滑落。
萧昱看着发呆出神的小皇后,微微弯了弯嘴角,突然道:“别动。”
魏云卿一愣神,果然就听话的一动不动。
萧昱认真端详着她的脸,看的魏云卿心里砰砰乱撞。
然后,他一手托着魏云卿的下颌,另一只手的手指则碰触着她的唇角,温热的触感席卷女子全身。
而后,他缓慢、轻柔地移动着手指,从唇角到唇中,为她拭去那不慎沾染的碎渍。
魏云卿心中微动,唇上熟悉的触感,让她脑中又蹦出在斋宫那一日,他抬起了她的下颌,抚着她的唇,幽幽问她——
“女郎何故不敢抬眼看朕?”
天子认真擦拭着皇后嫣红娇润的唇瓣,没有注意到他的皇后正眼睛眨也不眨地在看着他。
她看着他。
无所顾忌的平视着他。
萧昱抬眸,视线交汇,眼波缱绻,春水氤氲。
魏云卿呆呆看着他,卷酥从指间滑落,萧昱的手上也是一顿。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
安静的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清浅声音。
萧昱手指停留在她的唇间,染上一片水雾。
如他所言,这是他第一次学着哄女人,学着宠爱他的小皇后。
他以为这场联姻不过是一场交易,一场置换。
他只要哄好她,给霍肃接手齐州争取时间,只要他们掌控了齐州,他亲政后,就可以从这场游戏中脱身。
他以为这场戏他会演的很痛苦、很煎熬,如今却发现,这一切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有些事,无师自通,不由自主。
她很美丽,也很可爱。
他是天子,他有能力将这天下的奇珍异宝,珍馐美味都捧到她的面前,珍珠如沙,挥金如土,给她万千宠爱。
只为搏她一笑。
她是他的皇后,他本就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萧昱捧着她的脸,如在斋宫那一日般,轻轻拨开她嫣红如花的娇唇,看着她唇后白皙光洁的贝齿。
魏云卿脑中“嗡”了一声,全身僵硬。
萧昱想起她曾对他说,我有牙。
他想着,命令她——
“张嘴。”
魏云卿一懵。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吹动修竹,竹影倒映在榻上,在一动不动的二人身上摇曳婆娑。
“张嘴。”
——天子再度命令道。
魏云卿微攥手指,配合着,微启娇唇,鼻腔发出清晰的呼气吸气声,雪白的胸脯上下起伏着。
她的嘴巴圆圆地张开,唇上闪着莹润水光,看起来像蜜桃一样饱满甘甜。
萧昱依然保持着刚刚那个擦嘴的动作,一手托着她的下颌,一手按在她的唇角。
小皇后那两排白玉般的贝齿中间,深渊幽不见底,朦胧烛光下,依稀可见那柔软红润的小舌,上面还闪着亮渍渍的水迹。
二人的距离只在咫尺,呼吸彼此交缠着。
萧昱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她的牙。
魏云卿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他的脸,看到他微垂的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胡思乱想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去抠一抠那颗痣。
可他是天子,她不敢。
而萧昱脑中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撬开她的唇齿,往深处去,去探寻更深。
思绪一起,便如野草一般疯长,他也果然这样做了。
口津濡湿了天子的手指,溢满了口腔,魏云卿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萧昱看到女子那细长洁白的脖颈上下滚动了一下,精致的锁骨下雪胸起伏,肩膀微微颤抖着,他也跟着喉头滚动了一下。
蓦地——
乖乖配合着张了好一会儿嘴的魏云卿,却突然合上了嘴,柔软温热的小舌抵着他的指尖,把他的手指从齿间推了出去。
萧昱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而魏云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将两排贝齿严丝合缝的并紧,抿上唇,侧过头,天子的手指滑到了她的唇角。
她眼睛躲闪着,心跳如鼓,哪有人把手指伸到别人嘴里的,微不自在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呢?”
清浅的声音,如溪谷清流,清冽甘美,唤回萧昱的思绪。
他缩回手指,摩挲着手指上小皇后的口津,“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的牙。”
魏云卿眉间微蹙,再次一字一句对他强调道:“我有牙。”
“嗯。”萧昱勉强笑着,心底掀起狂风骤雨,“你有牙。”
他这是怎么了?怎能失态至此?
二人默然无言。
天色已暗,月色向晚。
魏云卿心口滋滋往外冒着热气,她微不自在的从榻上下来,拉开和萧昱的距离,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宫了。”
萧昱看着她,依制,她今夜该留宿的。
她现在还是简静寡欲的年纪。
可能,自己刚刚的举止真的吓到她了。
他只能放她离去。
“天色晚了,多带盏灯。”
魏云卿福身告退,匆匆而去。
飞仙阁外,坐在门槛苦守的徐令光,看到魏云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将披风给魏云卿裹上。
梁时面色不解,皇后怎么走了?
魏云卿匆匆上辇,吩咐道:“回宫。”
梁时还想说什么,徐令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匆匆随魏云卿回了显阳殿。
梁时疑惑不解,依制,皇后五日一上食,留宿,明日平旦归中宫。
皇后既已来陛下处用了膳,怎么就没留宿呢?
返回显阳殿后,魏云卿仍不能平静,天子今夜很不寻常,他不会真想对自己做什么吧?
魏云卿想起傅姆给她看那画册上写的、画的,又开始紧张的心口扑通扑通跳。
她唤来徐令光,问道:“陛下为什么突然召我去用膳?”
徐令光回道:“即便无召,皇后今日也是该去陛下处用膳的。”
“为何?”魏云卿不解。
“宫规如此,皇后需五日一去陛下宫里用膳。”
“原来如此。”
魏云卿恍然大悟,原来还真只是单纯吃个饭。
*
夜里,魏云卿侧身躺在**,面对着墙壁。
想起晚膳时萧昱的举止,不由也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那里果然温软饱满。
她试探着将手指伸入口中,如同婴儿一般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温热潮湿的气息包裹在手指上,她试着用舌头舔了一下。
可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啊?
天子真是莫名其妙。
她想不明白,就这样吮着自己的手指,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飞仙阁。
轻纱曼舞,夜风瑟瑟。
萧昱坐在榻上,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的水渍早已干涸,他还是缓缓将那沾着皇后口津的手指放在了唇上。
脑中同时浮现出魏云卿春水一汪的凤眼,艳若花瓣的娇唇,白皙整齐的贝齿,红润柔滑的软舌,他想象着自己与她在榻上唇齿交缠的情景。
她会绽放成一朵花,和他纠缠在一起。
她是他的皇后。
他可以。
她会为他诞下帝国最神圣的继承人。
她……
脑海中叮的一声,天子明亮深邃的双眼霎时暗沉一片。
不——
他不可以。
黑暗中,天子再度恢复理智。
“梁时。”
年轻的小内监趋步而入,伏地行礼,“陛下。”
“记下。”
梁时秉笔,天子冷静的声音,清晰明亮的传来,一字一句下达着旨意——
“追封皇后之父博陵侯魏绍为金紫光禄大夫,封皇后之母宋氏为广平郡平乡君,食邑五百户,赐钱百万,绢百匹。”
梁时领旨告退,“是。”
寂寂宫殿,再度恢复平静。
萧昱平躺于榻,闭上了眼睛。
夜风卷起纱幔,从他身上拂过,安抚着他燥动灼热的心。
细白修长的手指轻揉着蹙在一起的眉头,他告诉自己——
他不可以。
*
朝廷的封赏到来后,博陵侯府上下一派欢喜。
宋朝来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拨动着掌心的佛珠,她不在乎那些赏赐,亦不在乎那些虚名。
她只是想让她那英年早逝,才华未能尽展的丈夫,得到追封,青史留名。
他是那样美好,不该就这样被人遗忘。
如今,魏绍那本不能被载入史册的名字,将因女儿的身份得以名列外戚。
在千百年之后,还会有人知道他的风姿、他的才情。
青史留名,多少人穷极一生的追求。
她只用了一个女儿,便做到了。
魏云卿,无愧魏氏孝女。
*
天朗春暖,日头正艳。
未时的时候,宋逸到了太师府。
一路赶来,青年的额头浮现一层薄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装束,一身白布衣,低调内敛,却让人望而生敬。
下人引他去了宋太师的书斋,宋逸跪倒向宋太师行礼。
宋太师手执书卷,扫了他一眼,淡声道:“起来吧。”
宋逸起身,垂手而立。
宋太师看着他,执书卷的手负到了身后,先是把他夸赞了一番,“先前博陵侯府的工程做的不错,皇后风光入宫,也有你的功劳,的确是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都是托太师和大姐的福,侄儿不敢居功。”
宋太师点点头,直入正题,“先前你杨大嫂子说的事儿,你母亲应该告诉你了吧?”
宋逸眼神一动,“嗯,母亲已经告知我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
宋逸眼皮低了低,面色如常道:“侄儿实无心婚姻之事。”
宋太师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叹道:“你父亲的事,族内已经尽力了,可就是了无音信,能有什么办法?你也大了,不能一直耽搁着不是?”
“父亲存亡不测,为人子者又岂能若无其事,只图自己安乐?”
宋太师苦口婆心道:“那你也不能不体谅你母亲啊?她年纪大了,还盼着你成家立业呢。”
宋逸默然,垂眸不语。
宋太师观察着他的脸色,提醒道:“你杨大嫂子的大哥前不久升了秘书监,他先前跟我提过,秘书省有处空缺,你这边婚事若定了,秘书省的空缺就由你补上。”
宋逸微微攥着手指,没有丝毫动摇,平静道:“太师爱惜提携,只是侄儿年少无知,才浅识薄,不敢忝居官位,误人国事。”
“你当真不去?”宋太师蹙眉,语带不悦,他好言好语劝了半天,宋逸实在有些不知好歹了。
“侄儿恐怕要辜负太师的提携了。”
宋太师脸色青了一半,拿书卷的手指发白,几要在书上掏出一个洞。
最终,他保持了风度,压下怒气,不悦道:“退下吧。”
宋逸没有片刻迟疑,作揖告退。
宋太师看着他的背影,眼眸一沉。
*
行至廊下时,杨氏追了出来,拦下宋逸。
“景逸。”
宋逸见是杨氏,作揖道:“大嫂子。”
杨氏勉强笑道:“太师那边没有谈成吗?”
“令妹淑懿,是我没有这个福气。”宋逸语气淡淡。
“我家妹子纵无沉鱼落雁之色,可也是人品贤淑,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杨氏劝道:“你也不小了,何必一直拖着?你母亲身体也不好,有个媳妇儿帮你操持家务,孝顺母亲不好吗?”
“是我配不上。”宋逸道:“我家境清寒,身无功名,不敢耽误令妹。”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尚年轻,他日入仕,何患无禄?”杨氏规劝着,又试探询问,“你百般推辞,莫不是心中有人?”
空气骤然一静——
风吹动廊檐下的惊鸟铃,两只灰麻雀扑棱而飞,叮铃之声敲击在青年心上。
宋逸俯身,从容作揖,语调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是我配不上。”
转身离去。
“景逸。”
杨氏向着青年的背影追了两步,他走的那般决绝,没有分毫回头的可能。
这亲,大约是结不成了。
*
回到家中,刘氏得知太师府的事后,抹着眼泪,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母亲看那杨家女郎就挺好的,和你也有缘,你又何必逆了太师的意?若是惹怒太师,你的前程不就全完了?”刘氏叹道:“你父亲这么多年的污名,都还指望你出人头地,给他争口气呢。”
魏国以九品中正选官,选才任官只看家世门第。
可也因此,作为宋氏子弟的宋逸,前程、仕途完全掌握在宋太师手里,他此番忤逆宋太师,无异于自毁前程。
宋逸默然,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道:“正是父亲沉冤未雪,孩儿才更不能入这个仕。”
“这又是怎么说?”
“孩儿为父守志,都已经守了十几年了,若此时应了太师的意,毁志折节入仕,无异于自毁名声,日后若被人以此为把柄攻击,只怕父亲的污名更难昭雪。”
刘氏闻此,眼泪复又扑簌簌直掉,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天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吧。”宋逸将窗户关好,为刘氏整理着床榻,扶她歇息。
刘氏擦擦泪,“你也回去睡吧。”
宋逸为母亲掖好被角,返回自己房中。
屋内一片黑暗,他熟练的走向那古朴的榆木灯架,伸手摸着那盏悬挂于上的灯,引火点燃。
琉璃灯柔和绚烂的五彩光芒,一点一点将屋中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