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魏云卿主动到了萧昱处。
萧昱临窗读书,案上有一盏宫灯,一卷纸笺。窗外是一丛修竹,一轮明月。
夜风吹动着窗檐下的风铃, 泠泠作响。
月光洒进来, 魏云卿踏着月光的清辉,缓缓走到他跟前。
案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萧昱执书卷的手缓缓放到案上, 向她看去。
她沐浴过, 穿了一条宽松的雪白色帛裙,裙摆曳地, 她的头发还是半湿的,随意披散在身后, 发梢往地上滴着水珠,在夜色中无声流淌。
萧昱看着她,二人隔着几尺远的距离。
透过烛光, 魏云卿模模糊糊看到, 他手持的书卷下,压着一幅画, 他用手遮盖着,她看不清, 不过她隐约能猜到。
魏云卿的视线转到地上的月光,又抬头,犹豫着, 迟疑着开口, “我这几日认真思考了陛下那一夜的话,想请陛下答应我几件事。”
萧昱一滞, 从容侧身,面对着她,“说吧。”
魏云卿的手指在袖口里攥着,她抬起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白皙若玉的面孔上瞳孔清澈明亮。
她对萧昱提出了第一个要求,“我,我想在太医监安排自己的医师。”
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的手里。
“好。”
萧昱不假思索。
魏云卿微微愕然,然后说出了第二个请求,“我想让杨季华领少府之职,掌皇后私财。”
不让那些世家子弟掌控她的财务支出。
萧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魏国从未有过让女子领朝廷官职的规矩,杨季华出身世家,必然自幼教习内务管理之事,可政事与家事不同,这很难办,只是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他尽力周旋。
魏云卿松了口气,继续试探着开口,“我,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我想换掉薛卫尉,让三舅宋瑜,领显阳卫尉之职。”
不用薛氏之人护卫她的安全。
“这个不行。”
——萧昱直截了当的拒绝。
魏云卿神情一滞,质问道:“为什么不行,因为薛卫尉是陛下的表兄吗?”
先前朝廷为魏云卿安排皇后三卿,宋太师将显阳卫尉的任命权交给了领军将军薛策。
薛策便安排了薛太尉之子薛仲怀担任显阳卫尉,护卫皇后安全,可是,宋薛两族斗的这么厉害,魏云卿不能信任薛氏的人。
“不是。”萧昱摇摇头,一字一句说出了魏云卿内心的想法,“你想让宋瑜担任卫尉,无非是因为他是宋氏的人,是你的舅舅。而宋氏跟薛氏是政敌,所以你不放心薛氏。”
“陛下既然清楚,为何要反对?”
不是他让自己学会保护自己吗?现在却又不肯答应她的要求。
萧昱双手交叠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她,跟她解释着,“正因为他们是政敌,薛氏才会更尽心的保护你。宋氏把你托付给了薛领军,你出了任何事,都是宋氏弹劾薛氏的把柄,薛氏不会害你。用宋氏之人,固然也能保证你的安全,但是会让你落个任人唯亲的恶名。”
魏云卿沉默,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萧昱看着她那模样,柔声道:“卿卿,你要保护自己,就要学会利用世家之间的矛盾与不合,来指挥他们互相攻击,互相制衡,而不能只偏帮一方,造成一家独大。一旦一家独大,你又压不住他们的时候,你就是他们彻头彻尾的傀儡,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魏云卿心中一动,抬起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术,制衡之道吗?
薛氏是天子对付宋氏的一把好刀,但是天子依然利用宋氏压制着外戚薛氏。
在亲情之前,他们首先是君主,帝后的身份,意味着他们不能对臣子有太多偏见私心,要做到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的优待,一视同仁的责难。
帝与后,是夫妻,同时也该是最亲密的对手,他们本就是如履薄冰。
她点头,领受圣训,“我记住了。”
萧昱看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魏云卿走到他面前,相对而立,萧昱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身上还有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气,沁出幽幽的栀子花香气。
他吸了一口香气,问她,“就只能想到要这些吗?”
“我暂时是想到这么多。”魏云卿思索着,“等我以后再想到了,再要好不好?”
“好。”萧昱淡笑着,对她道:“今日,广平王还跟我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魏云卿好奇,“说了什么?”
“魏太妃说,魏氏五服内近宗,就剩了你们两个女人了,可是广平王调查魏氏谱系后,查到你们应该是有一些远宗在繁衍的。”
魏云卿微微诧异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去调查她家的谱系了?
萧昱继续道:“还记得你今日穿的那条裙子吗?”
魏云卿一怔,那是萧昱特别命人给她定做,说是夏日穿着比较凉爽舒适,她才穿的。
“有何不妥吗?”
“那条裙子所用的响云纱,是广州番禹特产,是前段时日,广州刺史魏崧进献。”
魏云卿心中一动,魏?
她垂眸,“陛下不该跟我谈论政事。”
“这不是政事,是家事。”
魏云卿抬起眼,对上萧昱沉静的视线,脸色不解。
“按辈分算起来,这魏崧算是你的族伯,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血脉疏远,你大概也不知道同族有这么个人。”
魏云卿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
她五服内没有亲人了,五服外的远宗,没有来往过,也都不认得。
“定州刺史告老,需要官员补任。我让高承考核了魏崧这些年在广州的政绩,准备让高承他们联名上书,举荐魏崧为新任定州刺史。”
魏云卿微微愕然,广州偏远,远离京城,世家高门子弟多不会至此偏远地方任职,而定州却与司州相邻,离建安更近,历来是抢手的地盘。
此任命看似是对魏崧的平级调动,实则是升迁了,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如今掌控的权力不多,都是无论我有多少,都愿意与你分享。”
魏云卿心中一动。
他认真告诉魏云卿,“你只有宋氏的背景是不行的,你要让宋氏知道,你虽是孤女,却不是只能靠他们,太师才不能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的操纵你、逼迫你。”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
“任何的承诺与宠爱都是无力的,只有实实在在握在你手里的筹码,才是你的仰仗。”
魏云卿恍然意识到,原来调任魏崧,是他在外朝给她铺路。
让魏崧凭借皇后族人的身份迁为定州刺史,就意味着皇后是他们的政治依靠,魏崧一族将与魏云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为了仕途,必会忠于魏云卿。
魏云卿无言,一阵动容。
空气静默,就在她不知要怎么回复萧昱的时侯,案上的烛火适时燃尽,宫灯熄灭,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只剩静静的月光流淌。
魏云卿袖中的手指又攥了攥,然后松开,就在她酝酿着准备开口时,萧昱却先打破了沉默。
“夜深了。”
魏云卿回神,脚步微微后移了几分,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她迟疑着,“那,我去睡了。”
空气骤然宁静,片刻后,萧昱才开口。
“好。”他的声音清清浅浅,抚着她的头发,嘱咐道:“把头发擦干,别湿着睡。”
地面上已经滴了一汪的水,魏云卿看着月光下隐隐泛光的水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昱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湿意,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两只麻雀骤然从枝上飞起,飞向夜空,在月亮的光晕中渐渐变成了两个黑点。
萧昱目光转回案上,借着月光,默默看着书卷下的那幅画。
*
建安关于齐王与胡法境的议论越来越多,齐王不回应,胡法境亦咬定不认识齐王,倒是让此次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可很快的,众人的注意力也渐渐从此事上转移,临川王府传来消息——
荀太妃病重了。
这一次,萧昱是带了魏云卿一起去探视荀太妃。
上一次来探病,没带她去,就让她郁闷了,这一次,不等魏云卿开口,萧昱便主动带上了她。
她不是天子娇养的宠物,她是他的皇后。
临川王府。
荀太妃虚弱躺于榻上,见帝后至,方勉强撑起一些精神。
萧昱扶她躺好,不必多礼。
荀太妃拉着魏云卿的手,眼泪婆娑,感叹道:“人说外甥似舅,皇后虽形似魏侯,可这眉目风采,竟有几分宋世子神韵,妾一见皇后,便觉亲切。”
魏云卿一愣,“太妃认得我大舅舅?”
荀太妃摇头,淡然否认,“不熟悉,只是当年于宫中抚养陛下时,见过几次。”
魏云卿点点头。
荀太妃又颤巍巍从床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对翠□□流的翡翠镯,戴到了魏云卿手上。
“这镯子是我家传之物,当给未来儿妇,可惜我福薄无子,无人可与。陛下自幼由我抚养,有若亲生,我见皇后,便生欢喜,这镯子算是我给皇后的贺礼,祝皇后与陛下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魏云卿微微讶异地看着那名贵无双的镯子,呆了一呆,她看向萧昱,不敢轻易接受。
萧昱握住她的手,对荀太妃道:“多谢二婶,卿卿很喜欢。”
魏云卿也只好接受道:“多谢二婶。”
荀太妃欣慰一笑,片刻后,她请求道:“妾有些话想与陛下私谈,想请皇后暂时回避。”
魏云卿微微一怔,和萧昱对视一眼后,点点头,起身回避。
萧昱看着魏云卿的身影远去,方低声询问荀太妃,“二婶,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荀太妃眼睫颤抖着,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朝政之事,她无需多嘱咐,萧昱长大了,自有主意,她的兄弟,也会尽忠天子。
如今大限将至,回首平生,竟唯剩一点儿私憾。
“妾原不该有此请,这一点儿私请,本该随我一同入土,只是人之将死,不愿有憾,妾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二婶,你说。”萧昱微微诧异。
荀太妃微颤着唇,空洞的眼眶泪水怔怔自流,她是皇室王妃,本应恪守本分,谨守妇道,不该多此一请。
她都这把年纪了,半辈子都瞒下去了,何苦在此时自毁贤名?
她犹豫着,低声道:“妾死之后,请将丧训送至秦州。”
“二婶!”
萧昱脑中“轰”的一声,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想不到,荀太妃临终所念,竟是亲手废她临朝的薛太尉!
十几年了,他竟丝毫没有察觉荀太妃的心意!
萧昱心乱如麻。
“与君一别,山海十年。”
荀太妃哽咽着,“那道帘幕虽隔开了我们,让他看不到我,可我于帘后看他却是一清二楚。”
“我只需日日于帘后见到他,便足以满心欢喜。”
萧昱犹在震惊中未回神,他万万想不到,一贯谨慎守礼,安分寡居的荀太妃竟会动了这样的心思。
萧昱语气复杂,“二婶,为何此时才说出来?”
可是,说出来又如何?
她是皇室王妃,他是天子元舅,即便二人都是孤寡一身,可照样是一个娶不了,一个嫁不成。
说出来,也不过是在士族间徒添笑柄。
“是妾不知廉耻,觊觎了不该肖想的人物,妾对不起临川王,给皇室蒙羞了。”
语尽,荀太妃哽咽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