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掩映下, 护工推着陆老爷子的轮椅,缓缓步入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只见陆老爷子头发花白, 穿着身金色绣纹的红色唐装,神采奕奕。
前些年老爷子中风,病痛缠身, 养在陆家医院,有几年没办过寿宴,医院的事情也都交给了陆丹臣, 宾客们大多是老爷子的故交,携妻带女前来贺寿。
如今再见陆老爷子发现他精神抖擞, 不免上去寒暄几句。
社交场合对于陆家人来说, 熟悉得很呼吸一般自如。
他早已看见了陆卓衍,以及他身边的棠月,不动声色地皱皱眉, 和身边的护工耳语了几句。
棠月的视线在空中和陆老爷子撞上过一次, 又各自别开。
直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陆老爷子身边,亲切随和, 单眼皮弯成一条线, “恭祝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陆老爷子故意板着脸, “沈骁……”
隔得远, 棠月没听清, 但目光始终若有似无的落在沈骁身上。
年会那天晚上,她和陆卓衍在蓝禾堂遇见的那个男人, 陆卓衍说他曾经是陆老爷子的助理,原来叫沈骁。
当年就是他和傅昂来瓦兰巷找到的她, 他们当年和棠琳谈了什么条件,棠月无从得知,尤其是现在棠琳不知身在何方。
陆丹臣自然也看见了他们,但现在他周旋于宾客中,无法脱身。
姜助理拿着手机小跑过来,凑到陆丹臣耳边,“陆董。”
听了一会儿,陆丹臣道了句“失陪”便暂时离场。
棠月注意到沈骁也跟着出去了,“陆卓衍,我去趟卫生间。”
“我领你去。”陆卓衍捉住她的手。
“哎哟,你去哪儿,卓衍,快过来让大舅妈看看!”陆家大哥拽着陆卓衍的肩膀,暂时阻挡了他的去路。
“我能找到路。”棠月拨开陆卓衍的手。
陆卓衍只好妥协,“早点回来。”
“好。”
陆淮眯眼笑得跟狐狸似的,“卓衍这是怕我们把棠月吃了吗,上个厕所都黏糊。”
“这谁知道呢。”陆卓衍意有所指。
陆淮:“……”
酒店花园。
陆丹臣:“什么事?”
姜助理:“虞老三提出要见您,问承诺的五千万什么时候到账,上次的事情,他没发现是谁干的。”
陆丹臣眼底鄙夷,“不涨教训的东西。”
勾了勾手,姜助理附耳过来,边听边点头,“我马上去安排。”
一路跟到花园,棠月看见沈骁朝着陆丹臣走过去,两人明显相熟,姜助理已经离开。
棠月避免暴露,不敢靠太近,藏身在一个花坛下面。
距离太远,听不太清晰。
沈骁托着下巴笑,像是毒舌在吐信子,“……陆医生,您要是擦不干净屁股,我代劳也不是不行,我看陆卓衍这几年还追着不放。”
“不过追诉权就剩一年,挺过了,也就掀不起什么水花。”
陆丹臣反问,“沈助理,你连虞文升这个麻烦都处理不了,还想替谁擦屁股?”
棠月不错耳地听着,脑子里快速消化这些信息。
就在这时,一道男声传来,“爸,妈妈在找你。”
见状,沈骁单手抄进西装裤里,另只手拍了拍陆丹臣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棠月紧盯着陆商祺,陆商祺却像是没发现她的存在,径直走向陆丹臣,甚至用身体帮她挡了挡。
而陆丹臣走过来,训斥陆商祺。
陆商祺垂着脑袋,一脸东风吹马耳的姿态,离开时,突然回眸,却是看向棠月头顶的梅花树。
听了一路训话的陆商祺突然出声打断,“爸。”
“做什么?”陆丹臣嗓音一滞,对不成器的陆商祺大为恼火。
“我同学说妙因寺的佛祖灵验,我拜托同学带我去了,花高价求了一串高僧开光的佛珠,高僧说,戴着它能消除因果孽债。”
陆商祺抿着唇,“……还给你们求了平安符,保佑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等待回应时,听见陆丹臣说,“你呀,能少让你妈和我操点心,我们自然无忧,无忧自然平安顺遂。”
陆商祺认真地望着陆丹臣,“嗯,以后我会好好上学,毕业后会好好工作,不让你们操心。”
突如其来的保证,让陆丹臣愣了愣,却没上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三哥多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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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小桥流水的亭廊中央搭建了舞台,昆曲演员们正在演绎《游园惊梦》,陆老爷子手指敲着轮椅把手,听得津津有味。
“外公,愿您寿比南山,长命百岁。”陆卓衍朝着陆老爷子作了个揖,他要讨好什么人,很少有人能逃过。
陆老爷子闲闲地觑他一眼,装疯卖傻冷他几年,这小子就真的不来哄,如今这般纡尊降贵,瞥了眼他身后的女孩,“嗯。”
前几天才交锋过,棠月和陆老爷子也没什么可装的,礼貌地打招呼祝寿,陆老爷子同样承了礼,让她坐。
看见这一幕的舅妈秦薇薇愣住了,刚刚她还周旋在一圈贵妇中间,和人聊着给陆卓衍相亲的事情,现在陆卓衍带着个女孩就算了,老头子还让她坐,坐什么坐,诚心来打她脸的吧。
与大嫂抱怨, “这小子也忒混了,把棠月带到这种场合,以什么身份?刚刚还有人问我陆卓衍身边的女孩是谁?我能怎么说,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说出来,我们陆家的脸往哪儿搁?桐城圈子里谁不知道陆卓衍是姓陆,不姓傅的。”
不巧,这句话被杨黎听见,“老爷子也没说什么,嫂子着什么急。”
秦薇薇压下怒意 ,“我着什么急?我处处为陆家人的面子考虑,你夹枪带棒做什么?”
杨黎并不怵她,“家丑不可外扬,陆家人不说,外面谁知道她和卓衍的关系。”
眼见要吵,大嫂出言安抚,“老爷子喜欢家和万事兴,大好的日子,不兴拌嘴。”
因着大嫂的面子,二人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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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棠月和陆卓衍同陆家小辈坐一席。
陆芷桃挤走了陆商祺,刻意坐到棠月旁边,扯着她的袖子,“姐姐,帮帮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原本想喊“三嫂”,但曾经答应过陆卓衍,见到三哥的女朋友,要喊对方“姐姐”。
谁知道她就办了这么一出小红娘的乌龙,一下子得罪了三个人。
心思在别处的棠月回过神,分了点神绪厘清楚,之前陆芷桃为什么总要偷拍陆淮的照片发给她,心下好笑,“没事,就坐旁边吧。”
陆芷桃高兴了,腻着嗓音,长长地喊了声,“三哥~哥。”
那个‘哥’直接甜腻得拐了九曲十八弯。
棠月很少接触这种古灵精怪的女孩,转眸看着陆卓衍,陆卓衍老神在在地支着下巴,牙齿撕开糖果的包装,剥了,糖放进嘴里,几下嚼碎,“看我女朋友面子上,饶了你。”
而棠月看见这一幕,耳朵尖微微发热,想起早晨还没睡清醒那会儿,陆卓衍用牙齿撕开/套子,也是这副**不羁的模样。
其实,挺性感的。
桌上其他人神色各异,彼此交换眼神。
年长一点的如陆淮和陆家大哥这些人,不仅知道陆卓衍当年为什么去慈山,也知道那个妹妹的名字,就是叫棠月。
但是年纪小的,像是陆芷桃和陆商祺这些,只知道陆卓衍有过一个妹妹,却不知道具体名字,无法和眼前的棠月联想到一起。
陆淮最初也没把棠月和陆卓衍在慈山的妹妹画上等号,后来稍微一琢磨,什么都想通了,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小辈里最闹腾的要属陆商祺,今天却格外沉默。
家族群里消息响个不停,不消说,都知道全在群里私下八卦棠月和陆卓衍。
有人碰了碰陆商祺的胳膊,示意他看群消息,他却置若罔闻,端起桌上的酒,“姐姐,喝一个吧,我三哥不能喝。”
棠月酒量也不咋好,接下他的酒,“好。”
一个‘好’直接把陆卓衍劝诫的话堵了回去,他见过棠月醉酒,脑子里闪过片段,随即眼中流露出些许笑意,浮皮潦草地扫了眼陆商祺,“不许欺负我女朋友。”
幼稚的话让桌上陷入短暂沉默。
这特么还是陆家那个混世魔王吗?
好在陆淮见怪不怪,吃着菜偷笑,被陆家大哥抓包,意味深长地说,“你也跟着胡闹。”
陆淮无奈,这事儿哪儿是他管得了的,一桌子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棠月和陆商祺碰了杯,爽快地一饮而尽。
大庭广众之下,陆卓衍堂而皇之把一块挑好鱼刺的鱼肉夹到棠月的碗里,“喝这么猛,醉了还不是折腾我。”
“…………”
如果沉默有声音,此刻一定振聋发聩。
陆淮忍不住转开眼睛,铁树开花,原来是这种风格,看来给女朋友背包包还是小瞧他了。
喝过酒,棠月坐下吃饭,腰被他抚了抚,像是在安抚她。
视线凝在碗里被堆出的小小塔尖,陆卓衍这人,是有多担心她吃不饱?
虾转到面前时,棠月拿起筷子,主动夹走两个,放在盘子里慢慢剥。
剥好的虾,礼尚往来,放入陆卓衍的碗里。
那人微微一愣,谁也看不见的桌子底下,陆卓衍伸过手去,掌心拍了拍棠月的大腿。
酥酥麻麻的触感,令棠月精神一振,一根一根掰走他不安分的手。
祝过寿,吃过饭,陆老爷子找陆卓衍过去,棠月在休息区等他。
却不想陆丹臣亲自到了小辈这一桌,“棠月是吧,我是陆丹臣。”
棠月静静地打量了几秒陆丹臣,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您好,我是棠月。”
视线下意识瞥了眼另一桌的沈骁助理。
当年来棠家找她的人,除了傅昂,还有就是沈助理。
棠月不知道沈助理,陆丹臣,傅昂,这几个人在过去那件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被带回傅家不是偶然。
陆淮回来,撞见棠月和陆丹臣前后离开,微微拧眉,觉得不太安心,“卓衍呢?”
陆芷桃从手机里抬起脑袋,“爷爷喊走了。”
正欲再问,陆商祺说,“在三楼休息室。”
陆淮看了眼陆商祺,总觉得这小子最近奇奇怪怪,稳重多了,不像之前又蠢又容易炸毛,想关心两句,陆商祺却是不欲多聊,沉默的在一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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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休息室。
陆丹臣靠坐在椅子里,长腿交叠,姿态放松,“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棠月。”
在那样的眼神里,棠月没有胆怯,“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陆丹臣把一个文件丢在桌上,点点下巴,示意她看。
而,棠月与他对视着,视线半点不挪。
“你还是看看。”
棠月仍旧没接,“您到底想说什么?”
陆丹臣轻嗤,“陆卓衍那混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把你带到陆家人面前,我现在身为陆家大家长,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棠月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回答。
陆丹臣见惯了大场面,面对棠月这种小女孩,展现出骨子里的父权威压,“棠月,你是陆卓衍的妹妹,这件事你很清楚吧。”
谁知,棠月移开目光,视线在文件上面落了一秒,笑了下,几分嘲讽。
“你笑什么?”威严被挑衅,陆丹臣不悦皱眉。
“兄妹在一起,自古就是有违人/伦,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懂吧?”
“陆卓衍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做事比较混,任性了点,可因为陆家在,他有任性的资本,你有什么?”
“于道德层面,你是个不入流的私生女,意味着你母亲破坏了别人家庭,当了人家的第三者,为人所不齿,何况你母亲还是陆卓衍的亲二婶。”
“于出身层面,你从小生活在虞家,那是个什么样的家庭,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且不说那样家庭环境的好与坏,单就你13岁站在法庭上公开指控你养父杀人,你处理这件事的行为动机,暴露出你不懂感恩与孝道,百行孝为先,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你一样没学到。”
“你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你的学历,桐城理工,听着唬人,但也就是个本科学历。”
“从事殡葬业,当然我没有职业歧视,这个行业永远不会失业,但你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性情凉薄,怎么去选择这样的职业。”
“无论从哪一方面,你与陆卓衍差距太过遥远,你要认清现实,如果好好当他的妹妹……”
“我当他妹妹,陆家会成为我的后盾,在我的事业,以及未来结婚生子这些事情上面帮助我?”棠月掸掸裙摆,抬眸望着陆丹臣,显然对于刚刚陆丹臣的贬低,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对手不过是个小姑娘,正所谓先攻心。
但其冷静态度,仍是令陆丹臣愣了愣,这个女孩心性过于沉稳。
“你们陆家人,就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决定我未来的吗?”棠月讥讽。
陆丹臣脸上阴云密布,与外面难得放晴的天空截然相反。
此刻的棠月身上那种自毁倾向渐渐溢出,“我记得你,亲子鉴定上面的执行医生,你的话,决定了我是谁,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想问你一件事。”
陆丹臣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问。”
“当年虞文升欠债,那些债主来瓦兰巷找我,后来再也没来过,傅昂说,不是他干的,是你么?”
闻言,陆丹臣并不否认,面上稍显得色,“都是小事,那时候陆卓衍还跟你生活在一起,再怎么样,我得确保他没事。”
棠月挑唇一笑,“说实话,我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走不出困住我的瓦兰巷和虎阳镇,我们早该见见,却一直没有机会。”
陆丹臣:“今天能有这个机会畅谈,也是好事。”
棠月:“当年的我就是颗棋子,你用来牵制陆卓衍,他也是棋子,你用来做什么我不知道,如今棋子们都长大了,高高在上的您,以为还能作为执棋人,肆意摆布我们吗?”
陆丹臣狠狠拧眉,要说话,棠月却没有给他机会,“陆卓衍不知道那份亲子鉴定是怎么回事,我却非常清楚。”
“我和陆卓衍那份鉴定,他的样本被傅昂替换成了傅小鲤的,我和傅小鲤本就是姐弟,不足为奇。”
“至于我和陆卓衍父亲傅霆那份,则是采用了我亲生父亲的样本,唯一的谜题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能在陆卓衍这种出身医学世家的人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切的,只有您和傅昂不是吗?”
“不对,还有个沈助理。”
“沈助理当年和傅昂的话,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