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疏去跟表姑奶奶说了声, 牵着王术提前离场了。
王术迈出酒店大门,被雨前裹着水腥气的轻风吹了吹,情绪就渐渐稳定下来了。李疏问她是不是没吃饱。她轻轻揉着鼻头小声“嗯”了一声, 李疏便不急着开车回去, 领着她去了街对角一家连锁自助餐厅。
“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火锅咕嘟咕嘟冒泡了的时候, 王术突然低声说。
李疏握筷子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问:“什么样的女生跟我比较合适,认识Star Valley这个品牌的?”
王术察觉到李疏不高兴,默默把话憋回去不说了。
李疏收敛情绪, 把刚刚烫熟的毛肚捞出来盛进王术碗里,说:“先吃饭。”
王术觑着李疏的神色食不知味地吃完一小碗毛肚, 又伸手接过李疏递来的蟹黄, 说:“你当我没说那句话吧,别生气。”
李疏没回应她, 只催促:“你多吃些”。
两人饭后从餐厅出来, 恰依誮好雨点落下。
餐厅到停车场有大约两百米的距离,王术穿着越来越磨脚的高跟鞋尽可能自然地快步跟在李疏身后, 以求能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车里。但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细细的鞋跟踩过十字路口的窨井盖,突然打了个滑,斜着卡进去了。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旁边几个行人都匆匆往前赶去, 只有王术站立不动,满脸尴尬。
李疏察觉出异样蹲下查看, 当先便看到王术后跟磨破了皮。他仰头由下往上看着王术, 后者露出疑惑脸,问他“怎么了”。李疏很难跟她说清楚怎么了, 毕竟一步一疼的人不是他。
李疏避开破皮处抓握着王术的脚踝往斜里一送再一拉,鞋跟就出来了。王术长长松了口气,她留意到绿灯剩下的时间仍很长,正要轻快地说“那走吧”,李疏突然脱掉她的鞋子并将她背起。
“哎哎哎?”王术震惊脸。
李疏托着她的腿稳稳向前走,说:“你脚破皮了,你自己不知道么?”
王术当然知道,一步一疼的,但只是破皮又不是断腿,忍忍就过去了。王术脑子里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有不开眼地这样解释。她脑袋缓缓低下来,轻轻抵着李疏的后颈,片刻,没头没尾地说“对不起”。李疏闻言脚下微顿了顿,轻嗤一声,没搭腔儿。
2.
车子刚上高架桥,大雨就落下来了,车速不得不一降再降。王术裸脚踩在副驾驶位的脚垫上,敲打着方块字回复钱慧辛问她“去哪儿了”的信息,顺便大略告诉了她自己身边刚刚发生的事情。
王术觉得自己可真够丢脸的,居然被外部氛围给压制得没法动弹,最后要是没有李疏,她给大家留下的肯定就是个落荒而逃的小家子气的背影。
也不对,要没有李疏,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她。
王术有些微骄矜自大的毛病,总是一副天老大她老二的德性——可巧她姐王戎也有这样的毛病,所以姐妹俩之间总是纷争不断。“破产”以后窘迫的生活将她的自大打击了一波,今天少了个L的小礼服和多了刮痕的高跟鞋又打击一波。要是再有一波,这点毛病估计就根治了。
钱慧辛读完王术长长的情绪十分鲜明的文字,就手把筷子往米饭里一插,立刻回消息问她:“他是不是嫌你丢人了?”
王术中肯地回复:“那倒没有。”
钱慧辛因为插筷子不当,后脑勺挨了姥姥一掌,不耐烦和不以为然于是溢于言表:“你别找事儿。”
王术转头瞧着李疏,再次想收回在自助餐厅里的那句“我们不合适”。
李疏的某品牌掀背轿跑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刺激,但是后来李疏问她是不是自己的追求不够明显时,她只顾高兴,忘了当时的刺激,之后她想,反正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反正自己也没有占便宜的心思……今天再度乘坐这台资产阶级的轿跑,她表现得十分妥当,暗暗给自己竖起不少回大拇指。结果却垮在了其它地方。
在餐厅里她突然蹦出那句话,是因为她挫败地发现,自己与李疏的落差不只在一台车上,而是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她仍然不会花时间去研究Star Valley之类的东西,因为这并不是她的日常生活所需;她也仍然不会扔掉只是有轻微刮痕的鞋子,因为即便有轻微刮痕,也价值几十个煎饼果子。所以像今天这样的场面以后必定还会出现。
但是李疏就像身边其他女生的男朋友那样,因为她没吃饱带着她续摊儿,因为她鞋子磨脚背着她走路……以及因为她无理取闹跟她冷战。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她。骄矜自大或是敏感自卑都是她自己需要克服的问题。
……
因为大雨,高架桥上的红色车尾灯从车头绵延到前方看不清的尽头,雨雾柔化了车尾灯的锐度,车窗玻璃阻隔了鸣笛声,整个世界骤然压缩至车内狭小一隅。
“还生气呢?”王术问。
“冷不冷?”李疏碰巧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李疏没有回答自己生不生气了,王术于是也报复地不回答自己冷不冷。
李疏在下一次点刹后默不作声捞起车后座的小毯子盖到王术腿上,王术立即以“不受嗟来之食”的决然态度一把拎起来扔回车后座。
李疏盯着王术,眼皮微跳了跳,车子起步迟了五秒,被后车鸣笛催促。
“我要是烦一个人哪,他就算是盖着我都得给他掀开,我才不管他冷不冷。”王术突然慢吞吞说,“最好是冷,像这样鸡皮疙瘩都冻出来,这才解气。”她这样说着,十分刻意地展示了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李疏感觉自己的脾气就这样叫王术以退为进的一句话给压回去了,原本因为那句她很轻易就说出口的话起了皱褶的心脏一下子被捋得平平展展的,不知道是王术太会拿捏人还是自己太过不争气。
李疏在下一次点刹时再度捞回小毯子,给王术盖到腿上,并在王术又要故技重施掀开时重重压住,他不得已,说:“我不烦你。”
……
“不烦我你笑一笑。”
“你不要得寸进尺。”
……
王术只拿出哄杨得意和钱慧辛的三成功力就把李疏给哄好了。她原本以为李疏很难攻克,还打算不行的话就试试亲他一下。可惜了。
3.
车子下了高架桥在环城路商业街街口停了十分钟,李疏去距离街口最近的某运动品牌店里给王术买了一套舒适的运动服和一双平底鞋——那双平底鞋可太平底了,王术净身高164cm,踩上这双鞋164.5cm。
“你怎么还不上车?”
“你不需要换衣服吗?”
王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就说怎么还给我买套衣服。”
王术顿了顿,道:“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因为品牌方打击仿版力度不够,就白白损失我四百多块钱。我回去把标剪了,外面罩个牛仔外套继续穿。上车。”
——就连日后怎么搭配都想清楚了,这顽强又茂盛的自我修复能力。
李疏上车并将一直扔在后座的礼盒也放到王术膝上。王术这下反应过来他在宴厅的那句话了——那个礼物不是给长辈的。她解开蝴蝶结掀开盒盖,里面同样是一件小礼服裙,比她身上的这件略长一些,目测及至脚踝,非常漂亮。很显然他昨天晚上听出她在吹牛了,但是没有拆穿她。
“你给我挑的吗?”王术问。
“对,林钰琪推荐的尺码。”李疏说。
王术把衣服叠好装回去,蝴蝶结也规规矩矩系上,笑眯眯道:“我以后争取每顿都吃七分饱保持体形,毕业的时候穿。”
三秋区域排水系统老旧,且多有堵塞,只要下雨路面就免不了会有积水。王术十分珍惜这双新鞋子,虽然雨已经几乎停了,仍是默认了李疏直接把她送到家门口。
“明天有柔道课,你别忘了带道服。”下车时,王术提醒李疏。
“你别忘了才对。”李疏说。
“我会记得你今天帮我出气这件事的,以后我会报答你的。吃饭时那句话是我不懂事儿,你别跟我计较。”王术又说。
王术这句“我不懂事儿”是用诙谐逗趣的宽慰的语气说的,以为能博得李疏一乐,结果李疏没有接话,只是用专注的眼神静静望着她。她一瞬就领悟了他的意思,她心说得赶紧走,这是在危险的家门口。
王术下车直接往门里走,听到背后一声轻咳,顿了顿,继续走,背后又咳了咳,问“不报答了么”,显得有些可怜,她便迈不开腿了,低头默默返回。李疏趴在车窗上沉默不语望着她,她犹豫着低头凑近,又骤然害羞,伸掌把他的脸推回车内,自己也跟着把脑袋伸进去……
杨得意因雨提前收摊在家,王术下车时,她正送王术她二姥姥出屋门——老太太下雨天都阻挠不了她串门——两人聊着胡同深处钱家的乌糟事儿,正往前走着齐齐尴尬顿住。
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她们都熟悉的姑娘正伸着脑袋热情地与车里青年的“相濡以沫”。
二姥姥的嘴唇微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杨得意赶紧给她使眼色。两人默默回退几步守在墙内,等着外面不嫌害臊的小情侣饱足分开。
“姑娘大了。”二姥姥轻轻抓着杨得意的胳膊肘,压低声音劝解她。
……
王术的胜负欲有时候真的没必要,比如她一开始还沉浸在这浪漫的初吻里,不吝端出几个小时刚学到的热腾腾的知识与李疏分享,感受他口腔的温热,也大大方方分开唇齿放他进来逡巡,后来就跟李疏比起了气长。
王术过后复盘,感觉有可能是自己要退开时李疏扣着她的后脑勺不放的动作引燃了她的胜负欲,她于是就有些不服了,行,那就看看我们谁会先憋不住,我高中体检测试,肺活量是女生的峰值三千五,你呢?
结束与男朋友的较量,再微笑目送男朋友驱车离开,王术托着腮帮子顶着一张涨红却不自知的脸转身进了大门。她暗自琢磨着在肺活量方面自己似乎是输了,一抬头便望见院里的杨得意和二姥姥。
两人正在东墙跟底下就着一小撮青菜讨论。一个说,长得老了,不能吃了;一个说,用水烫一下再拌点佐料,能吃。
……
王术的手从腮帮子上移开捂到了心脏上。她转头用目光比划着杨得意的位置和她初吻发生的位置,片刻,头皮没有那么麻了,心跳和血压也降下来了。
她们站立的位置直望出去先叫半开的大门挡住大半视线,应该就连李疏的车头都看不见。而且,以杨得意的脾气,要是真的看见了,当先就得出去拧她耳朵,不可能还有心思和定力跟二姥姥讨论这撮蔫儿了吧唧的青菜。
“术术这件小裙子可真好看,我就说小姑娘还是得穿裙子。”二姥姥转头瞧见王术笑道。
“别提了,不认识牌子,买到假货了,丢了个大脸。”王术伸出袖标给两人看,但目光只落在杨得意身上,“妈,据说正品有两个L,但是这件只有一个L,我都穿一天了,人家是肯定不退了,怎么办?”
杨得意道:“你都留上你的油脂了,你退了让谁买去啊?多少钱买的?”
王术娴熟地张口就打了个对折:“二百四。”
二姥姥惊呼:“呦,这揉一揉也就巴掌点儿大的布料就得二百四啊。”
杨得意握着那把也不知还能不能吃的青菜,盯着王术身上这件并没有留下多少重新剪裁空间的裙子琢磨片刻,轻轻一挥手,破罐破摔道:“我把袖标领标都给你拆了接着穿吧。”
王术乖乖点头,又跟二姥姥打了个招呼,低头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