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闹别扭的年轻人离开以后, 一直藏身在自家门里的二姥姥端着几张韭菜盒子来了。她是正要出门的时候听到了墙外的动静,这回难得有点眼力见儿,没有出来围观打趣。
“我正要出门就听到他俩说话, 不过没听太清。术术哭了?你骂她了?”二姥姥问。
“哗啦——”杨得意把搀着韭黄的鸡蛋倒进油锅里, “婶子你这岁数耳朵可以啊。嗐, 没什么大事儿,她男朋友要考去归省读研,她舍不得,在跟人闹脾气。”
“啊, 归省啊,归省是太远了, 我可听说那地方深山老林的, 穷得恨不得吃不上饭。”二姥姥在厨房昏暗的灯光和呛人的油烟里扬声评道。
杨得意翻炒几下把火关了,打开头顶的橱柜取出个方盘, 道:“你听说的得是二十年前的归省吧, 不对,二十年前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啊。归省现在是中部地区发展最好的, 未来几年还会更好。而且归省虽然属于丘陵地带, 山林是比平原多,但人家要考的学校没有建在深山老林啊,也是现代化大都市。”
二姥姥常年深居三秋胡同,也不怎么看新闻, 所以耳根子特别软,别人说的话, 错的她听, 对的也听,她立刻道:“唉, 已经发展得那么好了?!那去就去嘛,又不受罪。术术不高兴什么,大不了以后毕业也去嘛。老钱家的那个辛辛从小就念叨着以后要去海市。多好啊,一辈子扎在这三秋胡同里可没出息。”
杨得意闻言神色略微黯淡,她一方面是跟老人一样的想法,认为年轻人趁着没有负担的时候多出去走走是件好事儿,一方面却多少又有些担忧,害怕王术这个窝里横的玩意儿在千里之外他们招呼不到的地方受人欺负。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说的。”杨得意稳了稳心神,抓起一角韭菜盒子吃起来,转开话题,称赞二姥姥,“韭菜盒子还是得吃我婶子亲手做的,比外面饭店里做得都香。我其实前几天就想吃了,但就是觉得择韭菜烦人。”
二姥姥听得高兴笑得一脸褶子,“你再想吃了就跟我说,我给你做。坐电视机前看两集电视剧的功夫就择好了,哪里烦人。”
两人在客厅与厨房的明暗交界里漫聊着,王西楼和王戎相继下班回来了,天气预报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我市将出现大范围持续性强降水过程,居民应尽量减少出行,关好门窗,地处低洼的居民要准备沙袋、挡水板等物品,或砌好门槛,以防止雨水倒灌。”
“能不能信呐?雨水倒灌?白天日头可大着呢!”
“谁知道呢,不过真要是下雨,秋衣秋裤得找出来备着了。”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
2.
车子开出去不久,王术就发现了不对劲。它是驶向G理工方向的。她想问“你不是说去吃饭么”,但一时抹不开面,便一路绷着脸保持沉默。李疏果然将她载到了他的居处。
两人在电梯里也各自盯着前方保持沉默,王术在这份沉默中越来越委屈,及至电梯门打开,委屈终于到达顶点。她转身在李疏沉甸甸的目光里硬声说,“很多人毕业就会分手,我们……”
却不巧再次被打断——
“肉和菜洗好了,火锅底汤也煮沸了,你们到了,可真会挑时间。”
王术闻声回头,不意瞧见林和靖和钱慧辛。林和靖在敞开的门里站着,钱慧辛在他身后的客厅里正反手解着围裙。
林和靖看出王术的疑惑,主动解释:“庆祝你的朋友辛辛愿意也当我的朋友。”
钱慧辛面瘫脸纠正他:“我只是说不讨厌你。”
林和靖好脾气地回头道:“对的,但两年了,不值得庆祝吗?”
……
虽然王术一直知道林和靖在着意接触钱慧辛,但其实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她不愿意坏了大家的兴致,尤其是钱慧辛的兴致——辛辛愿意跟人接触多不容易——立刻露出盎然笑意跨出电梯。
“她对她的朋友是真爱啊,你看那脸儿变得多快,”林和靖在后面悄声吐槽,又问,“你们刚刚吵什么呢?”
“去归省的事儿。”李疏说。
王术翻出自己的拖鞋穿上,问钱慧辛,“我都不知道你俩也在,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给你发信息了,说‘我到了,你什么时候来’。”钱慧辛说。
两人同时低头查看手机,一个以为自己没发出去,一个则是以为自己没收到。
片刻,王术讪讪道:“我手机开了勿扰模式,没留意有新信息。李疏跟我说晚上一起吃饭,也没说是跟你们一起吃饭,不然我就不推掉了。”
钱慧辛盯着她的眼睛琢磨着问:“你俩终于吵起来了?”
王术做歹毒状悄声让她“闭嘴”,提膝去书房里翻自己上周落下的小镜子了。
在过去的近一年里,王术几乎成了这个小三居的常客。不过原因并不是成人方向方面的,而是学术方面的,具体来说,就是当它是个自习室与男朋友一起来上自习。此处没有图书馆和自习室里挥之不去的低频嗡嗡声,空调温度也可调可控,是考级考证阶段的理想自习场所。
——不过上自习是无需夜不归宿的,所以成荟的直觉没错,李疏的确是在说谎。
当然,他们也不是没有在自习期间做些与自习无关的事情,比如上个月和上上个月,两人就没有按捺住给彼此脱了脱衣服……不过最后均因故以失败告终。
3.
夜幕落下来以后,小三居里的火锅场逐渐别开生面。林和靖在讲自己和几个同学做的手游APP,钱慧辛在讲即将到来的教资面试,王术在讲暑期兼职时遇到的毁三观的脑残……李疏不时走神,但也说了几句跟成玥相关的趣事。一打啤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后的两瓶。
钱慧辛喝得脸蛋儿红扑扑的,语速慢得仿佛开了0.5倍速。
“我跟她说,当老师有寒暑假啊这多好,一年有三个月的时间我都可以带着她出门转悠,弥补她在监狱里哪儿也去不了的这些年。”
“我还跟她说,等她出来,我第一件事就是陪她烫头,什么流行烫什么,然后还要给她买很多裙子。我从小就不喜欢穿裙子,因为穿裙子不方便跑,但是我听姥姥说她曾经是喜欢的。钱文长活着的时候不允许她烫头穿裙子,现在钱文长死了……哪里不对,钱文长是不是早就死了?啊!是早就死了,厨房里那一地的血还是我用拖把拖的,后来拖把很难洗。”
林和靖给钱慧辛的酒杯里倒上了温开水,后者醉得喝不出来区别,仰脖就干了。林和靖寻不到干净纸巾给她擦嘴,索性直接伸出手指在她唇角下巴上各刮了一下。
李疏问:“她妈还有多久出来?”
林和靖头也不回道:“一年十一个月。”
王术走过来不顾钱慧辛的挣扎用热毛巾给她擦脸,“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不过去年暑假跟她一起去医院探望她奶奶,从她奶奶的咒骂里大概听了一嘴。”王术跟林和靖说,“虽然用了两年的时间,但能让她说出‘不讨厌’已经很了不得了。任何情况下麻烦千万不要对她发脾气,可以直接不理她,但是不要发脾气,她害怕那个,学长。”
钱慧辛的大脑已经基本停摆了,她听到王术说“不要对她发脾气”,皱眉跟着搂了一句“对对,不要生气”,听到王术说“学长”,张嘴便问,“什么?哪个学长?你的学长?”
王术露出苦瓜脸耷拉着肩膀黯然道:“我就快没有学长了。”
钱慧辛小姨催她回家的电话给这场火锅局画上了句号。
因为李疏喝得也有点多,王术便负责替他送人,又因为王术实在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交代林和靖,便一路把人送到了小区门口。王术在小区门口与林和靖又聊了约七八分钟代驾才来,她谢绝了林和靖也一道载她回家的提议,说还有话没跟李疏说完。
林和靖与钱慧辛离开后,独自往回走的路上,王术毫无征兆地顿住脚步。她站在原地琢磨片刻,突然转头望向一旁的社区便利店,又片刻,犹豫着提膝迈向便利店。王术整个购物的过程特别快,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出来时外套口袋微微鼓起。
4
李疏剩余的意识仅撑到把碗碟全部丢进洗碗机里就到了强弩之末的状态了。他听到浴室里有哗啦啦的水声,以为是谁在洗澡,片刻,他想起来到房子里只有自己,所以那是他自己放的水。
酒精似乎把血管里的血液煮沸了,李疏热得不能行,仿佛置身盛夏正午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他跌跌撞撞地进来,本意是要去关水,却把手伸进了装满凉水的浴缸里——不能指望一个喝醉的人还记得调节水温。
李疏热得脑袋快要转不动了,他最开始是想脱衣服的,但解扣子太麻烦了,他热得等不及了,索性就直接迈进了浴缸里。
“没关系,反正衣服本来也得洗。”他用就快要烧干的脑细胞分析并肯定当下的情况。
王术录指纹进门,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儿。之前的两次,一次是因为准备不足,一次是因为她忍不了疼,他都忍住了没有做下去。她得先把那两次的偿还了,再与他慢慢说。很多人毕业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现实因素分手,他们眼下似乎也遇到了棘手的现实因素,但是她不想分手,他得想想办法。
厨房方向传来洗碗机工作状态的轰轰声,王术闻听不由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出门时瞥见他醉得都夹不起碗里的鱼丸,怎么居然还能把碗洗了?
王术狐疑叫了两声李疏的名字,并未得到回应,她一路走过去接连打开卧室和书房的门,也都不见他的踪影,“李疏?”她扬声又叫着,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间的门上。
“你在不在里面?”王术敲着门问,“在里面就吱个声儿啊,李疏学长?”
王术停止敲门把耳朵紧紧贴上去,然而里面既无水声,也无人声。她不由皱眉,怀疑有可能是刚刚她下楼送人的时候他因故出去了。她转身向着玄关的方向走去,要去门口的斗柜上取手机给他打电话,心脏却没有任何预兆地倏地一沉,她眼神一凝顿住脚步,转头便压下门把手奔进了浴室。
一点水汽也无的浴室里,李疏静静趟在浴缸底部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没多时。
王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惊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全身的热血也仿佛直接成冰。但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大概三秒不到,她便竭力挣脱出这一瞬的惊惧,“噗通”跳进了浴缸里。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借了力,王术两手伸到李疏身下,颈侧的青筋一振,便把这个高她一头的男生给生生抱坐起来了。
李疏在破水而出的那刻突然呛咳起来,咳得面白发乱、目赤筋浮——当然不是因为溺水,是被乍然出现的王术吓的。
“你怎么了?”李疏被迫伏在王术肩上,眼睫湿润微垂,显得十分无辜。
王术的眼泪这才扑簌簌落下,她咬牙在李疏背上狠狠捶了两下,又紧紧搂着他不许他挣扎,嘴里是抖得稀碎的心有余悸的“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疏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伸手回搂着王术,说“我就是热,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