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都入了夏之后便一直多雨, 不少旧亭台殿宇都年久失修,加上雨一浸泡就发潮泛着霉味,更甚者还开始漏雨。
检修殿宇也是工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但是却因着重新整修泽兰宫,导致腾不出人手去。皇后的庆安宫便一直被推诿着没有修缮。
宫中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 大抵是瞧着这么些年过去了, 这位中宫皇后虽未被废,但却也与住在冷宫没有什么差别了, 于是他们怠慢起来也都心安理得, 满心都是上赶着讨好蕙妃。
明锦报了许多回, 说皇后有腿疾, 这样又潮又热的天气实在是太消磨人。
可是那些人却只是来看过两回, 找了一堆借口说人手不足, 要么就是说眼下账上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银子, 要皇后再等上一等,只消过了这阵勒紧裤腰带的局促日子再行修缮。
实在是没有了办法, 梁晋将军尚在为北成戍守边境,若知晓自己的亲妹妹在后宫的日子比尚未出阁时还凄惨, 不知会有多寒心。
明锦心里不舒坦, 但是又不敢将这些事告知闻澈。
同在启都, 母子不得相见,谁也不比谁好过。她不想让这些事去让闻澈烦心, 便只得自己出面去与负责宫殿修缮的人去谈。
谈不拢,这些人只是一味答允, 一味拖延, 最后被明锦说得没了办法,才说监工的官员现下都在泽兰宫, 要明锦自己去找他们。
到了泽兰宫的门外,明锦才说了来意,监工的那人便皱了眉。
若说是哪个后妃的宫殿要修就罢了,他们抽出功夫去一趟也是应该的。可是偏偏是皇后的宫中。
皇后如今已经禁足多年,除了裁量制衣和负责膳食的女官,几乎再没有旁人靠近过了。谁此时与皇后沾上关系,得不到什么好处事小,万一与之前的谋逆案牵扯上才是大事。
听到监工的推辞之后,明锦面色平静地没有说话,仿佛只是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此时争吵失了身为公主的体面,那样也只会显得皇后可怜。
明锦身旁的贴身宫女却当即急了,道:“庆安宫还住着我们公主和六殿下。六殿下年幼,还在长身体,若是因着漏雨落了伤,你们担待得起么!你们如此轻慢,难道如今庆安宫不是中宫皇后的住处了么!”
监工见宫女说了狠话,而泽兰宫那边的人手又催得紧,一时心中郁烦:“我等也是奉命整修泽兰宫,若是耽搁了进程,陛下才是要降罪于我们的!公主不如直接去请示陛下,得了陛下的旨意,我们立刻就去!”
明锦仍旧沉默。
如何去请示皇帝?皇帝如今哪里还当庆安宫住的是他的结发妻子呢?
吵嚷的声音大,隔墙路过的元蘅听的一清二楚。
虽说议政的前朝与后宫不在一处,但泽兰宫与朝云殿甚近,她折回翰林院时也常从隔墙经过。朱红的高墙被雨淋得斑驳,而那边监工的话又听得甚为刺耳。
因着官员无诏不得擅入后宫,元蘅便只在朱门下停着。果不其然,没隔多久便见明锦从里面走了出来。
明锦的容色显然比过往都憔悴。
“臣拜见公主。”
元蘅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明锦一愣,这才看见还有人在这里站着。她勉强地笑了一声:“元大人。”
“不敢,公主直呼臣的名字就好,元蘅。”
明锦“嗯”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一日,该趁着落锁前回府休息了。”
雨后的风甚是清凉,将明锦的薄衫吹得拂动,能看出她比之前还要瘦了。身为公主养在皇后宫中本该是无比的尊荣,可是元蘅却能明白,被所有人无视和轻慢感受究竟是何种滋味,这个公主身份就只能是枷锁。
一种房屋漏雨无人修的“枷锁”。
见元蘅没动,明锦才明白什么:“方才的争吵让你听见了?真是见笑了。”
元蘅却道:“这些人都是躲懒怠工,我这就去回禀陛下!”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可是刚走出两步就被明锦被拽住了袖角。
明锦的眼角忽然就湿了,冲她摇了摇头:“母后生性倔强,这些年的事都不许说给父皇听的。再想旁的办法吧。”
元蘅这才停下来,思虑许久,才道:“凌王殿下知道么?”
明锦摇了摇头:“他好不易才回了启都安定下来,与父皇的关系也有所和缓。你知道阿澈的性子,但凡说了,他若再闹可怎么办?”
元蘅沉默片刻,道:“公主和娘娘为他筹谋思虑这么多,不惜在宫中忍气吞声。若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枉为人子,更愧对凌王的身份。少年时他难免会做事随心冲动,但我相信如今他不会那么做了,公主不信么?”
听罢明锦哑了声。
母子不得相见是真,但是梁皇后却从未放弃关心自己这个儿子。梁晋常托人将书信送进宫中,信中皆是闻澈在俞州时所立的功绩。她只盼闻澈平安,甚至没指望自己宫殿漏雨,闻澈是否能帮上忙。
明锦回头望了望泽兰宫处忙碌的人影,忽然就叹息了一声。
宫闱中的这些事,之间的牵扯绝非表面上看着的那么简单,元蘅并不好再多说下去,只是委婉告知明锦,这些细碎的小事不必担心会给闻澈惹来什么麻烦。
她正欲告退,却被明锦叫住了。
明锦方才面上的愁云散了些,道:“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公主请说。”
“本宫知晓你现下即将升任侍读,在朝中前途一片大好,这句话问起来显得冒昧又不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对阿澈真的无意么?”
这不知是多少次她在元蘅面前提起这个问题了。
元蘅有些不大好的猜想,但是不知该如何问起。许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反问:“公主想问的,是元氏的意,还是臣的意?”
元蘅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问题。若换成以前,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么冒昧。可是现在她就是心中不上不下的,如同笼了层浓雾,需要人拨开,从而窥得一丝亮色。
过往明锦就知道元蘅不单是生了一副美人模样,为人更是冰雪通透。现在听了这句话,她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了。
明锦不喜欢拐弯抹角,反而格外坦诚:“你知道的,本宫在意元氏的意,阿澈在意的是你的意。”
明锦从不觉得自私是一种错。在她认为,只要不伤天害理,尽力地谋划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天理所应当的。她的确是很喜欢元蘅这样脾性的女子,但她终究不是闻澈,不能抛除元蘅的身份来单纯地亲近她。
闻临当初求娶元蘅,就是因为元氏的兵权,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闻澈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梁晋手握的重兵足够闻澈永远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明锦不愿意让梁晋出现掣肘。
衍州毗邻俞州,只需要一点点关系的贴近,便会彻底与其余州府划开,成为北成一道坚硬的防线。那也会是闻澈和梁氏的防线。
陆氏的兵对着启都虎视眈眈,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便是俞州军和衍州燕云军。既然元成晖已经不愿意与陆从渊携手,明锦更想看到衍州的燕云军成为梁氏值得信任的兵力。
届时就算闻澈不愿争储君之位,也不用担心门阀世家策反,将自己逼得无路可退。
明锦的话一出口,元蘅倒是会心一笑。
元蘅喜欢与坦诚的人讲话。所有人都有野心,没有谁是圣人,为自己谋划出路不是什么罪不可恕之事。
元蘅道:“可是公主,我父亲尚在,他有心将家业尽数传于我那幼弟,我做不了元氏的主。至于元氏的意,他恐怕也不会属意梁氏。”
元成晖就算是再怎么选择,也不会选择梁氏。虽说盟友之间讲究的利益,但之前的旧怨又岂能一笔勾销?即使真的销了,又怎么保证梁氏心中不会记恨?元成晖是个主帅,他不会做这种看起来就赔本的事。
听完元蘅的话,明锦已经明白她是在婉拒自己了。
她并不放弃:“那你的意呢?在何处?”
元蘅有短暂的怔滞。
她只简单道:“我的意又不值钱。”
元蘅拜过她后离开,身后的明锦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可是那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不是么?本宫出宫不便,庆安宫修缮之事,还要拜托大人亲自去告知阿澈,多谢!”
元蘅的步子迟缓了一瞬,终究没回话,继续走了。
***
依旧是贡院对门的茶楼,还在之前的位置,陆从渊手中拎了只铜铸鸟笼,他正散漫地逗着笼中的鹦鹉。
礼部侍郎林延之缓步挪了过来,行了拜礼之后,便落座了。
因着陆从渊没开口说话,他也不知是何意,便将目光落在了鹦鹉身上,夸赞道:“这只毛色漂亮啊,与朝云殿中的不差什么!”
才说完,见陆从渊的手停住,林延之才知晓自己又说错话了。
陆从渊倒是没计较,反而将鸟笼搁在了桌案上,让林延之仔细瞧:“是不差什么,因为就是同一只。”
同一只?
林延之此时凑近去看,才发觉真的是同一只鹦鹉,是朝云殿上皇帝最爱的那只鹦鹉,如今竟赫然在陆从渊的手中。
林延之不解:“那怎会……”
陆从渊冷笑一声:“陛下赏我了。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一只鹦鹉还能有什么意思?
林延之不敢乱说话,也不敢多加揣测,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又要惹得这位陆大人不高兴。
陆从渊抬手示意身旁的侍从都下去了,道:“你近日与那元蘅关系还算密切?”
林延之道:“平素没什么牵扯。因上回在晖春楼夜宴之时,我好言几句,她对我没有之前那般防备,见了面倒也算恭敬。”
陆从渊颔首:“她那般巧舌如簧,能让她恭敬以待的人着实不多。”
他掀开了香炉的盖子,轻舀了勺香屑进去,点燃,看着香雾升腾起来,萦绕在周围,才缓缓叹了气:“是我小瞧她了,本以为不是什么难缠的人物。谁知被她咬一口,能疼上多日不消。你猜这鹦鹉是陛下赏的还是罚的?”
因着元蘅依样学样将脏水泼回给了陆家,还将此事上升至谋害王爷的程度,皇帝简直是震怒。如今刺杀的案子没查明白是谁做的,徐融的事倒是快要败露了。
如今皇帝已经下了搜捕孟聿的命令,锦衣卫的指挥使也换了新人。
肃清锦衣卫的事虽然闻澈没有领命,但是他暗地里倒是也没少从中协助。如今锦衣卫重新被控制在皇帝手中,是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尖利的刀,要切的就是启都中的诸多权贵。
只要仔细地查,不难发觉孟聿曾受过陆家恩惠之事。
皇帝最爱的鹦鹉,丢给陆从渊,这哪是赏赐?这是警示。
林延之小心问道:“当日孟指挥使为何执意要亲自杀徐融?派个谁偷偷送上一杯毒酒,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落得如今被搜捕的程度。半生的劳苦才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他何至于想不开?”
陆从渊道:“孟聿此人啊,生了副至情至性的忠义骨。走到如今的地步,全是这位逼的!”
说罢,他将逗弄鹦鹉的小勺子砸向了鹦鹉,笼中的鹦鹉吃了痛,扑棱着乱飞,许久才安定下来。
当年,柳全的儿子柳辞与孟聿同入锦衣卫,是吃穿都一道的好兄弟。
因着孟聿少时受继父毒打,生了不爱说话的性子。但是柳辞又是个纨绔的性子,平素便总是与他一道吃酒玩乐。孟聿家中穷苦,柳辞便常给他些衣食银两接济。
直到有日柳辞当值,因吃酒误事致锦衣卫折损。
皇帝大怒,赐死了柳辞。
这件事或许错在柳辞,但着实罪不至死。当时不少人替柳辞求情,其中就有孟聿。
可是皇帝在气头上,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甚至还将求情之人各打了五十杖。也是因为这五十重杖,孟聿落了腿疾,一到天凉落雨便会剧痛难忍。
之后孟聿上书请辞,又被皇帝给驳回痛斥了一顿。
兴许孟聿心中还夹杂着对陆氏的亲近之心,在那之后便与皇帝离了心,不止一次对陆从渊提及自己想要回纪央城做一个普通的督军,不想留在启都了。陆从渊初时并不想放弃在锦衣卫安插的这个得力人手,便会好言劝上几句。
再然后陆从渊对孟聿说,徐融知道的事太多,必须除掉。
可是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是孟聿亲自动的手。
孟聿想要离开锦衣卫,既然不能体面地走,他宁愿玉石俱焚。最后陆从渊替他铺了路,将他藏匿在了纪央城中。
此事做的顺畅,但也令人惋惜。
陆从渊轻饮了一口茶水:“孟聿性子直,觉得皇帝对锦衣卫太过于薄情,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林延之还是不懂:“想要离开可以称病,体体面面不是比什么都强?”
陆从渊道:“起初我也不明白,可是前几日忽然想通了。孟聿腿疾那般严重,你猜他为何却死活辞不掉指挥使之职?陛下总说着要整顿锦衣卫,你猜是要整顿谁?陛下留孟聿在身边,就是知道他是我们的人,想要顺势摸出些什么。当断则断,直接离开,是保全我们所有人的最好方式。孟聿,可不傻。”
听此,林延之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皇帝并不是信任孟聿才坚持留着他,而是要用他做饵,钓出他背后的人。而孟聿坚持自己亲手杀了徐融,便是找一个好时机直接与启都划开关系,顺便报了元蘅杀柳全的仇,用相同的手法杀徐融,从而栽赃在元蘅身上。
林延之竟不知道,自己这位同僚孟聿竟心思缜密到如此程度。
亲自动手杀徐融,既是与启都割开的绝佳方式,又是给陆氏表忠心的投名状。
投名状一递,谁还在意锦衣卫那傀儡般的虚职呢。
再看向那只鹦鹉的时候,林延之打了个寒颤。半晌,他还是亲手斟了杯清茶,缓缓递给了陆从渊。
***
听见有人叩门时,徐舒正在百无聊赖地啃着西瓜。
他堂堂俞州军副将,在启都的富贵乡里歇软了一身钢筋铁骨,竟沦落至给凌王府守门。
他边慢悠悠地踱至门口边骂:“早就让他多留些仆从了,这下好,门房病了,我就得给他看门!”
刚开了门,他立刻将手中的半拉瓜往身后藏,擦了擦嘴,得体一笑:“元,元,元姑娘啊。”
真是稀客……
徐舒起初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么久以来,向来都是自家殿下巴巴地凑上去,如今竟能见她叩一回凌王府的门。
元蘅瞧着徐舒没藏严实的瓜,笑了下:“劳烦将军通禀,说元蘅有事拜见殿下。”
徐舒忙道:“不必!不必通禀!”
“啊?”
元蘅没明白。
徐舒解释道:“如果是元姑娘,直接进去就好了。您来过,就不需要我引路了吧?顺着游廊走到尽头,就是我们殿下的住处!”
他觉得这是他办的最得力的事,搞不好闻澈还要奖他,将扣掉的月银都还回来。
元蘅没推辞,便照着他说的去了。
府中比上回来时漂亮许多。
那时是秋日,万物凋谢,看着四处光秃秃的一片落寞。而如今时值盛夏,元蘅才知道,府中原来栽了这么些花树,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
府中的花树看起来像是被人精心侍弄过的,湖面上连片的荷,风一吹便迎风微动,荷香四溢、碧色连天。
府中就这几个人,想来是闻澈平日里侍弄的次数多些。但是元蘅怎么也设想不出,当日那个在衍州帅帐中,脸色难看成冰的凌王殿下,侍弄起来花草是什么模样。
斑斑花影之下,隐没着一袭月白宽袍。此人枕着自己的右臂,靠在廊下红柱上小憩,一条长而有力的腿微屈着,另一条腿则垂下,漫不经心地轻微晃**着。
上回在纪央城客栈的清晨,元蘅几乎是逃似的离开,哪里仔细看过他的模样。
他是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疏淡的眉眼,高挺漂亮的鼻梁,唇色也是轻淡的。听闻梁皇后便是名满启都的佳人,从闻澈的样貌上也能窥得一二。他安静睡觉时眉间没有了故作的笑意,反而带着什么化不开的愁绪,像是在睡梦中也要提防什么,总之不大高兴。
似乎有蝴蝶虫鸟扰了他,他抬手扑了两下,继续睡着。
乍起了玩心,元蘅刻意没出声,而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摘了片叶子轻触他的眉心。
闻澈压根没睁眼,皱了皱眉便将脸偏向一旁,不耐烦道:“徐舒,你再烦!”
元蘅:“……”
她压下唇边漫起的笑意,继续用叶子挠他。
闻澈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就要上手,结果在看到元蘅的那一瞬哑了声,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一时没开口,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
此时元蘅才笑道:“瞧瞧什么时辰了,日头都要落了,殿下还能睡得着。”
闻澈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元蘅。他欲言又止片刻,说出口的却是:“你来了徐舒也不通禀,他近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