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难撩

第69章 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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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州城入夏时湿热, 雨水多日连绵不绝。

本就青黄不接的时节,天涝便是大祸。地里的庄稼被淹死大半,估摸着秋收时不仅征不到军粮, 连种田的农人也鲜少有能吃得上饭的。

官府粮仓中倒是积存的有些陈粮,只是为数不多。战事不起也就罢了, 但凡出点什么岔子便是要了是数万百姓的性命。天灾人祸最伤民生。

元蘅抵达衍州之时, 是才破晓。

往常这种时候市集方起,甚为热闹。但眼下却积水成片, 街巷中空无一人。

日过正午, 衍州知州亲自来城门处迎元蘅, 但是从始至终没见着巡抚的大队人马。殊不知此时的元蘅此番回来只带了简单的行囊, 连车马都是最普通的。官阶的确是升了, 但才从诏狱中出来就被皇帝派了回来, 听着也不算什么光彩事。元蘅并不愿张扬, 于是只在回了元府之后遣人告知了一声。

元蘅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将茶放回之后才看了眼身旁的元驰。

曾经离开时, 这个混账东西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子,如今身量却已经长过了元蘅。他因尚未及冠便没有成亲, 但是听闻房中已纳了通房。元成晖因几年前重病那一场, 落下来病根, 寻常元府中的大小诸事都交由了元驰处理。

正堂中的沈如春不怎么高兴,但是奈何时移世易, 如今的元蘅有官职在身。皇命最重,她就算不满也不好表露出来。

既无法抗皇命, 她便想与元蘅论一论孝悌。

“身为母亲, 如今能见你光宗耀祖,可真是太高兴了。”

沈如春捏着笑。

元蘅将目光挪回沈如春身上:“是么?我也觉得我母亲会高兴, 等安定下来了我便去祠堂拜一拜。”

本想等着元蘅认她这个母亲,便能稍微拿捏她一些,谁知元蘅说的却是她的生母。话音才落,沈如春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燕云军如今的诸事是你所管?账簿拿来我看。”

元蘅不多闲话,直接向元驰开口要正经东西。而元驰听罢这话却有片刻的慌神,这种东西哪里是他看得懂的,平素朝启都要银子军饷,拨出来之后就混不吝地随意发下去,中间经过多少人,又有多少被底下人中饱私囊,是一概没管过。

到了难言的时候,元驰几乎将自己的手背搓破一层皮。还是沈如春发觉今日这元蘅格外不好敷衍,只好开口找补:“这种东西哪里是阿驰能碰的?”

“那他平日怎么当的元府的主?”

“只是管些府中琐事罢了。”

接着沈如春开始拭泪,“你父亲如今落下病根卧床不起,阿驰年纪又小,这种事若不是林筹将军帮衬着,他如何能处理好?你是不当家不知此中艰难。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你当多心疼他。”

一番话声情并茂,可是元蘅半点都没有动容。她唇角抿成平直,极轻地笑了下,终于明了这就是当年父亲与沈如春费尽心思将她送走后,所花心思培养出来的元氏家主。

元蘅起身,往元驰跟前走了两步,还颇为放心地拍了他的肩:“那好,府中的琐事,以后还要弟弟多费心。”

没明白她这是何意,元驰只是应声。

谁知接下来元蘅说:“至于燕云军务,你以后不准再碰。其间还有什么纠葛,给你两日交割干净。往后再让我查出什么对不上账的乱事与你有关,那就只能军法处置了。”

沈如春哑了声。

她本以为是元蘅想通了,谁知竟是将元驰从中摘出去。名正言顺的元家子嗣,如此被人收回权力,任是谁也受不了这种屈辱。

半晌,沈如春讥笑:“元蘅!你是如今飞上枝头了忘记自己从何处来了?当初若不是阿驰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代掌军务。元氏的儿子掌元氏的家业,天经地义!岂容你不满?何况你私藏罪臣之女,险些连累整个元氏陪你遭殃,我们还没跟你算这账呢!”

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着不出声的漱玉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刀朝外一拔,露出一截刀刃寒芒:“罪臣之女杀人不偿命!再对抚台大人胡言,今日谁都别想安好走出去。”

沈如春见动了刀子,声息登时弱了下来。

毕竟当初是自己对不住元蘅,撺掇着元成晖将元蘅往启都送,她真不知道元蘅若是存了心报复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元蘅缓慢地叹息,又笑着示意漱玉将刀收回去。她坐回去,道:“说了没人跟你争‘家业’,元府诸琐事不是仍让他办么?说句实在话,我在诏狱中待了整整一月有余,其间衍州没有来过一封折子。若不是我娘的牌位还在此,今日这门我也没想踏进。陛下要我兼知军务,那么三州的军务都归我管。你若有异议,启都说去。漱玉,太吵了,送夫人与少公子出去。”

直到堂中都清净了,林筹才听命将燕云军中诸事记录拿出来看。

元蘅有些倦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都觉得眼睛发昏,于是只能一边轻按着鬓角缓解胀痛,一边捏着纸页一角翻看。

元蘅没出声。

林筹有些静不下心了,道:“姑娘,我一个只懂打仗的粗人,这种东西也看不明白。但是有件要紧事得说。如今水灾重,恐怕今年又要颗粒无收,届时这军粮要怎么办?而且,但凡西塞有点什么举动,可不就是绝佳时机?”

看出来了。

记录上十页有九页都在说粮食的事。民以食为天,百姓自己都周全不了,更遑论供给几万燕云军。

“往常的军粮,除了我们衍州自己供的,还有从哪里来的?”

林筹思索稍许,道:“都是启都拨下的银子,大部分是从肃州买的。可眼下哪里都灾情重,肃王殿下不肯再做这笔生意,想将粮食留下自用。如此以来,便只剩下……凌州。”

听到凌州,元蘅眼底泛起波澜,但转瞬即逝,随即正色道:“凌州的确是富庶之地,但是江朔靠近赤柘,如今是最要紧的。江朔的军粮全由凌州一力供给,本就吃力艰难,如今我们燕云军也要分这杯羹,是要凌州百姓都饿死么?”

“江朔要紧,如今我们也要紧,都是花银子买米,自然是谁出价高给谁。燕云军吃不饱,城防便是虚设。”

林筹的不高兴,元蘅也大抵能明白。

不用说也知道,凌州必会先紧着闻澈的需求,衍州从中并不能讨到好处。自然,只要出价给够,凌州自然不乏粮商往衍州卖粮的,但适逢乱世银子都没有粮食来得紧要,能从中分出来一些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往后的持久供应还是难题。

这指望凌州也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茶凉了,元蘅没再碰。她这才明白为何皇帝将她关在诏狱那么久,放她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回来。敢情这里已经成了一副烂摊子,而换成旁人来衍州治理又很难被信服,思来想去只有她最合适。这下是真被人当刀用了,元蘅无奈地继续翻看着。

“眼下仓中的存粮还能供给多久?”

林筹答:“若是不赈济百姓,单给燕云军的话,倒是还能吃半年。”

只有半年。

还是在百姓家中眼下还有余粮的前提下来说的。若是真到了布粥施饭的艰难境地,只怕顶多撑一个月不到。

“涝后多起疫病,若是真……”

林筹根本说不下去。

如今国库被战事耗空,朝户部要钱根本就行不通。如果真的祸不单行,那时就算是将元家的家底掏空,也解决不了。但凡生了流民,便是内祸。

元蘅蹙眉片刻,道:“这就不必发愁要不到银子的事了,我手中还有些闲余的金银细软,换些能驱虫避毒的草药分发下去。城中积着污水的沟渠道路,你辛苦些,遣人费心清理。”

没想到是元蘅自己出钱,林筹怔愣半天,才道:“属下不辛苦,只是这银子,怎好让您……”

元蘅笑了,故意逗他:“趁我还有些余钱赶紧去,过两日连我也吃不上饭了,我可不一定肯了!”

听出了她话里调侃的意味,林筹挠了挠头,抱拳称是。

正准备出去,元蘅再度叫住了他。

“城中治水防病眼下最重要,你先紧着这件事办。至于粮食一事,若凌州能解燃眉之急就暂且救急。后续还是要想长远法子,依我看还是肃州最合适。肃王那里我去说,你不必再忧心。还有,这些账簿记得错漏百出,将那人给我叫来。就这些,去做事罢,辛苦你。”

林筹才出去,便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了。

常跟着他做事的手下见他面露愁云,还以为他在元蘅这里吃了下马威,便宽慰了两句。谁知后脑勺就挨了林筹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再在私下议论主子,我废了你的腿。”

那手下人不满:“还不是担心你在姑娘那里受气?”

林筹横了他一眼,边走边说:“我在姑娘那里受什么气?出钱出力不比少公子强百倍?你瞧瞧元驰那个混账样子,什么正事都不管,整日坐等着吃,我见他一回就想踹死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