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昭提著紙袋,出地鐵往家的方向走。程諾文在路上給他發信息,說是已經落地上海,不過還有些事情處理,晚上會遲點回去。
他回複知道了。埋頭走路時被人撞上,丁昭抬頭說句抱歉,路人不在意,早已走遠。眼前隻落入幾張電影海報,主題寫:佳片重映。
其中一張的片名很是眼熟。今年暑期檔電影不太賣座,為了激活市場,年底多部影片相繼重回院線。江天禹的那部愛情片也在列,如今重映,大眾焦點不再是江天禹的友情客串——兩年間,該片女主角早已憑借出色演技飛升,自身光環足夠耀眼,吸引了大批影迷提前購票。
初映重映均在十一月,真真巧合。百麗宮門口貼的海報與當初宣傳戀愛戲份不同,做了重新設計,新版本是女演員獨坐於花園之中,分成四塊的畫麵隱喻四季變化,氛圍頗具藝術感。
被保留下來的隻有那句宣傳語:愛是衝撞,是你我不可擋。
丁昭駐足觀望。身旁時不時有人經過,皆往影院方向去。其中大都是情侶,有些第一次看,充滿好奇心,也有些手牽手,重溫舊日。
兩年前,他邀請程諾文一道來看,那時對方不情不願,排隊走路總是比他快幾步。丁昭隻能跟在後麵,一邊欣賞程諾文背影,一邊傻傻計算自己何時能夠攀上這座高山。
為此他吃盡苦頭。現在想起,神經仍會不由自主跳痛——回憶痛苦,身體保護機製也告訴他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記起,這樣會輕鬆許多。
跌倒過的人在坑邊凝視,理應選擇一走了之,但丁昭想了想,反正晚上也沒事做,他還挺喜歡那個故事,不如重看一遍。
由於是臨時買票,開場後丁昭才進影廳。這次左右也都是互相依偎的情侶,他卡在中間倒也沒太尷尬,隻是放下紙袋,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
重映是導演剪輯版,比初映多出五分鍾。丁昭記得原先的大致情節,前一個半小時未有更改,男女主角互生情愫,又因現實分開,普通人的都市生活,愛恨糾葛都在雞毛蒜皮中建立磨滅,看客共情時分,總能聽見周圍傳來幾聲哽咽。
丁昭默默看,到女主角努力存錢買衣服的那段獨白,初看時,他心中酸澀難忍,現在聽見那句“無論夠不夠格,我真的隻想要他”已能理解——並非你不夠好,隻是有時候,愛總容易來得太早。
片中的智者再度發出感慨,指責現代人比起坦誠,更快學會忽略自己的真實感受。觀眾聽聞,淹沒於一片抽泣聲中,丁昭的手指微微顫動,這次身邊卻沒有另一雙手能夠握緊。
故事如過去一般發展,直到最後,導演彌補的五分鍾姍姍來遲:女主角的笑容不再是最終定格。畫麵暈開,變為異國他鄉的晴空。
女主角展開新旅程。平平無奇的一天騎車路過某間咖啡店,下一秒,有人推門而出。她如有感應般停下,並沒有立即回頭。
她已穿上那件最喜歡的衣服。鏡頭此時拉遠,她與他現在是平等姿態。
春夏秋冬,四個分明的季節,彼此靠近、伸手,失去後終於真正長大。當他們成為兩個更好的人,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直至畫麵消失,導演也未點明,依舊狡猾地做了開放處理,放人自行思考。隻是終曲情緒飽滿,並不像一首用來結束的音樂。
影廳燈亮,情侶們手握手,眼淚汪汪離開座位。丁昭沒動,他坐著看謝幕,長長的工作名單向下滾動。周圍觀眾陸續離場,漸漸剩他一人。
工作人員見時間差不多,準備進來收拾垃圾。丁昭趕忙擦淚,拿起腳邊紙袋,抬眼時,他發現原來影廳還有一位觀眾與自己坐到最後。
兩位心有靈犀者同時起身,對方在前幾排,回過頭與丁昭四目相對。
——你們明明都有感覺,卻要奮力抵抗這種吸引,違背本意做出的決定,一定會教你後悔。
人的一生,唯一缺的就是if only。被擊落的那個瞬間,心弦振**,愛神落下兩次敲擊,第一次遠在眼前,第二次近至身邊。
程諾文也發現他,驚訝後轉為歡慰。他原本想著這部電影怕是隻有自己願意跑來重看,沒想到丁昭竟挑中同一天的同一場。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這部片子。”
出影院時,丁昭突然冒出一句。
“是不喜歡,”程諾文誠實回答,他看到江天禹那張臉還是會下意識產生厭煩,“但這部片子是我們一起看的。”
丁昭低頭不再說話,程諾文注意到他手上提的紙袋,問重不重。丁昭避過對方主動伸出的手,說我自己能拿。
程諾文被拒絕,隻消沉兩秒,即刻恢複,與丁昭並肩往回走。老天好像也懂得一些舊時場景,配合地下起毛毛雨。他受到啟發,直接去牽丁昭的手,起先是輕輕握一下,丁昭沒有甩開,受到鼓勵的程諾文迅速與他十指相纏,握住後不再放開。
行至中途,老天轉變心情,決定給凡人來點考驗,瞬間雨勢陡增,越下越洶湧。他們離家至少還要步行十分鍾,硬要闖關必定全身淋濕,隻好先選地方躲雨。
馬路邊的店鋪過了營業時間,緊閉的店門落上鎖。兩人擠在窄小的屋簷下,程諾文見丁昭發梢肩膀都沾了雨水,替他擦去,“冷不冷?”
“不冷。”說完一個噴嚏,力道之大,打得丁昭頭直暈。
程諾文揚起貓唇,脫掉外套給丁昭披上。丁昭看他裏麵衣服也不怎麽保暖,皺眉說:“待會輪到你感冒了。”
有人關心就不會。程諾文手掌貼上丁昭臉頰,“沒關係。”
丁昭埋進程諾文外套。他在路上擔心淋濕,始終將紙袋抱在胸前,裏麵的禮物隔著袋子抵在胸口位置,引發昔日舊傷一陣陣細微的抽痛。
“你說晚上有事就是來看電影?”
他悶聲問程諾文。對方點頭又搖頭,說一半一半,隨後從外套口袋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丁昭。
“今天剛拿到的,本來想回去再給你,既然碰到了,先給你看看也好。”
丁昭以為是小王那個品牌的商標下來了,剛想說你給我看這個幹嘛,結果一翻開,他怔怔,對著上麵幾個字半天講不出話。
基金會的登記證書,全名:叮叮車動物救助基金會。
“你不是一直不放心領養組織那邊入不敷出,可能會維持不下去嗎?我去找Beth托人幫了個忙,以後就是正規的公益組織,有資金周轉,不管是基地那邊還是每周的領養集會,都不用擔心再有問題。”
丁昭盯著證書上數額巨大的注冊資金,猛地抬頭問他:“你投了多少?”
“賣房剩下的幾百萬都在裏麵。”
“你發瘋了。”
罵我呢?程諾文笑笑,“對,碰到你的事情,總是很容易讓我暈頭轉向。”
又認真說:“我也不是錢多了沒地方用。這段時間做下來,我知道組織對你對組員,還有對那些狗狗來說有多重要。如果想要運營下去,不能總靠幾個誌願者天天在群裏發紅包苦熬。盡早做好規劃,以後才有餘力幫助更多流浪動物。我和小王也提過了,他也讚成品牌那邊未來盈利可以定期捐款過來,所以就長線發展來說,不會太吃力。”
程諾文講道理都是道理,丁昭一言不發,使勁吸鼻子,“你沒必要做到這個程度。”
“到底是誰說道歉要很有很有很有很有誠意才可以?”
程諾文連用四個“很有”加重語氣,丁昭眼睛發酸,咕噥道:“不是讓你花錢的意思……”
“我又沒怪你,”程諾文讓他抬頭看自己,“是我想這麽做,你以前總是習慣付出,給我的太多了,所以從今以後,你不用再給我什麽,換我給你,小昭,你隻需要練習接受的能力就行。”
想到證書上叮叮車的名字,丁昭眼淚又下來,他嗓子沙沙的:“可是全部捐掉,你一分不剩,哪有錢給我交房租。”
小財迷感動了還不忘算賬,程諾文無奈,抬手幫他擦眼淚,“投資小王和辦基金會的錢全部去掉,我還有二十萬,過日子肯定夠了。”
隨即正色道:“等我重新開始工作,肯定都能賺回來。”
失業半年多的人,口氣還挺大。丁昭忍不住和他抬杠:“上海一套房,你當哪裏。”
“多幹幾年總會有的,”程諾文故意捏他臉,“你也看過我做事,難道對我這點信心都沒有嗎?”
丁昭拍開他的手,平息片刻後,他將基金會證書妥善放回口袋,同時下定決心,端上嚴肅的表情麵向程諾文。
“有件事要和你說清楚。”
程諾文受到影響,也嚴肅道:“你說。”
“我最近特別在意一個人,老是想他。”
程諾文神色有變,呼吸幾次才穩住心神,卻不敢問是誰。丁昭繼續道:“隻要一想到他,會哭會恨,也會笑會開心,可最多的還是覺得這裏難過,見到痛,見不到更痛。”
他指自己心口位置,程諾文默然,神情仿佛吃一記悶拳。
“和他在一起就像溺水,隨時都會呼吸不上來,心裏好像有把聲音在說,無論如何都要擁有。他身上好的,不好的,所有地方都吸引我,所以我不想再假裝我不在意,也許結果不會很理想,但我真的想和他多試一次。”
程諾文聽完,沒開口,斟酌老半天,沉聲道:“丁昭,我不介意你找我訴苦,能幫的我都會幫你,除了這件事,你該和你喜歡的那個人商量。”
他全身繃得極緊,幾乎是在爆發邊緣,語氣相當不友善,“我幫不到你,不想幫。”
丁昭一口氣差點沒背過來。委婉表述也聽不懂,程諾文,你大概隻在工作上用腦子。
“我不就在和他商量了?”
“你和誰——”
程諾文剛要發作,理性思維先一步走清邏輯線。他怔住,再三消化丁昭這句話,一張臉想信又不敢信,模樣非常滑稽。
丁昭放他一個人解題,從護在胸前的紙袋中拿出玩具,“這個給你,我找人修好了。”
程諾文還在重啟中,看到丁昭遞出的玩具,終於緩過神,久久不能言語。他的收集癖,過去無人理解,那些麵目模糊的過客看過他的玩具櫃,總是嗤笑,說你怎麽還像小孩那樣喜歡這種東西,大人該有大人的愛好,至少也該收集威士忌或是藝術品。
他從不辯解,與不對的人多說無用,純屬浪費時間。他以為獨自守著這座三層王國也很好,但其實,他始終都在等那個願意和他共同搭建第四層的人出現。
“雖然修好了,可和原來還是不一樣的,需要更小心,更仔細維係才不會再壞。”
今天從劉師傅那邊拿回玩具,確實修好了,結結實實連到一起,但丁昭第一眼仍是看到麥叔叔腰上有條明顯的紅色印記,那是它曾經壞過一次的證明。
那些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你的痛,受過的傷害也不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創造正麵經曆來覆蓋負麵記憶——發生的好事情足夠多,你感受到快樂的概率也就越高,總有一天,這個數值會無限接近百分之百。
仰望山的人,最終都會皈依。隻有越過去,山成平地,彼此才能擁有遼闊風景。他重新愛上程諾文,一個新的、跌倒後站起慢慢學會走路的程諾文:不完美,有裂痕,開始會愛,會被愛。
現在的程諾文是趨於健康的人,在真正恢複健康前,努力的人值得獲取多一次機會。
機會僅有一次。程諾文似被擊中,他喉頭動了動,轉過身捂住臉。
“你哭了?”
丁昭湊近要看,程諾文匆匆擦一下,眼圈有點紅,他問丁昭:“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
“你知道我不說謊的,”丁昭定定說,“而且我認準的事情,一輩子都不會改。”
他自己先笑:“一根筋嘛,你最討厭的。”
“不討厭,”程諾文抵住他額頭,“我最喜歡。”
喜悅如此劇烈,再多一分都無法承受。程諾文順著親吻丁昭鼻尖,再到嘴唇,溫存沒幾秒,他突然想起什麽,拉開丁昭急於確認:“你和翠湖天地那男的已經結束了?”
丁昭正等他吻,不曾想等到一句質問,拉下臉問誰啊,隨後自己反應過來,哦一聲,抿緊嘴唇忍笑,說你怎麽還記得他呢。
開玩笑,因為那個人程諾文開車還扣了三分,這件事他能忘嗎?
丁昭假裝回憶:“嗯,他不住翠湖天地,那次我過去,是因為他被思加帶到Reid家了,Reid倒是住那邊。”
程諾文難得思路打結,“所以到底是誰?”
“你見過的。”
不可能,程諾文印象裏夠得上超級大帥哥的人,無。
丁昭不逗他了,“Kate家的拉布拉多,退役巡邏犬,狗狗裏的超級大帥哥,我沒誇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