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不壞

第74章 舊定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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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昭到家,行李七零八落,眼圈也是紅通通。惠芬女士心疼不已,以為他生病了,摸摸他的額頭,說昭昭怎麽了呀,哪裏不舒服。

他看著媽媽兩條深進鬢角的眼紋,彎腰抱緊她,隨之越變越小,回到幾歲童年,與鄰居小孩玩遊戲。大家做國王做皇後,都挑最好的,那王國誰來服務?胖乎乎的手指全指向丁昭。

他習慣了。先對人好,再求回報。第一輪做平民,送上讚美,默默等下一輪有人能為他戴上王冠。

沒有人,沒有一輪。

丁昭在老家度過兩周。以往休息,說是假期,也免不了工作長眼,見縫插針襲來。如今飛行模式一開,徹底清淨。丁昭手機看也不看,沒電了也不充,每天花大量時間陪伴叮叮車。

金毛老了,不愛動,跑兩圈就喘氣,丁昭就靠著它看電視,從早上睜眼看到晚上閉眼,煲完一部部家長裏短。

他不出門不說話,耗能降到最低,一天隻吃一頓飯。惠芬女士嘴上不說,仍是熱鬧張羅夥食。有天半夜,丁昭起來上廁所,媽媽坐在飯桌邊,對著冷掉的晚飯和過世的父親相片抹眼淚。

第二天,他早起,對她說媽媽,我餓了,想吃飯,想吃很多很多。

兩人出門買菜,傍晚圍在桌邊。惠芬女士看丁昭大口扒飯,比收到多少轉賬都放心,冬瓜排骨湯舀了一碗又一碗。

中間電話響,媽媽接了,問兩句,轉給丁昭,說找你的,姓袁,說是你的同事。

“小昭,還在老家呢?”

大頭聲音響起,丁昭沒答,那邊歎氣:“我給你聽啊。”

他拉遠話筒,傳來高鐵報站聲,家鄉的兩個字格外響亮。

“我也回家,正巧順路,想來看看你。”

你請假了嗎?丁昭問。大頭笑起來:“丹斐那件事的結果出了,我被開啦。”

丁昭來不及反應,“什麽?”

“是我做的。你有空嗎?我下高鐵了,找個地方吧,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們約在市區商業街的麥當勞,地標,在街口,亮黃色非常醒目。

丁昭到得早些,位置旁邊有個小女孩,正拆童餐附贈的玩具,打開一看,泄氣了,說爸爸,這個不好看,我不想要。

家長舍不得寶貝扁嘴,說我再去給你買一個,多出來的爸爸吃。結果新機會也是浪費,拆出個一模一樣的,女孩眼淚汪汪。

噢噢不哭了,不哭了。家長摸著女孩頭發,輕聲細語安慰,有時候是這樣,不是你想要什麽,就一定能得到的。雖然沒有那麽好看,但你抽到一對,它有它陪,就沒那麽孤單了,是不是?

女孩懵懂,把兩個玩具放在一起,看了片刻,突然心情變好,說對哦,就像爸爸醜醜的,媽媽也沒嫌棄。

周圍偷聽的食客抿嘴笑了,徒留家長一臉無可奈何。

“小昭!”

大頭推門進來,激動地揮舞手臂。他模樣大變,摘了毛線帽,還將為數不多的頭發全部清理幹淨,推得非常短。

坐到他對麵,大頭笑嘻嘻晃一下手:“傻啦?”

丁昭回過神,久久不語,大頭也收起笑,他下意識摸頭,顯然還在習慣這個新造型。

“對不起啊,我來一路上都在想,碰見你第一麵應該先給你道歉,怎麽說也是連累到你,如果你想揍我,歡迎。”

他打開雙臂,丁昭沉默地看,終於出聲:“我不明白,怎麽是你。”

“是我做的啊,郵件是我用你筆記本發的,小昭,以後設密碼,別再用生日加名字縮寫了。”

他解釋道,你不是有天在辦公室開夜車,中間熬不住去沙發床睡覺嘛,就是那個時候——理由?沒什麽理由,就是偶爾想做個大壞人,想世界毀滅。

丁昭追問哪天、幾點,大頭說完,記憶回來了,那晚加班不止他。

“你幫Ceci頂罪?”他問。

大頭哂笑:“誰幫她啊!”

“沒道理,哪怕你辭職,都不需要做這種事情。泄露公司數據,圈子這麽小,HR互相一問都能摸清,以後沒有廣告公司會再敢要你。我沒錄音,袁泳仁,我想聽實話。”

“是不是我,重要嗎?有人犯錯誤,有人承擔錯誤,一比一抵消,大家都輕鬆。”

“不是你的錯誤,為什麽你要承擔,我不覺得輕鬆。”

見他神情嚴肅,舊同事笑意停在嘴邊,認真的丁昭最難糊弄。

大頭撐著下巴。小昭,他慢慢說:“我們都是阿康,經曆過的事情差不多,很多時候,我們都在等,等回複,等流轉,等確認。自從做了廣告,微信就沒有一天清淨,洗個澡都在想怎麽回消息。”

“一上班,無休止的扯皮,永遠在增加的聊天框。你看過很多日出,獲得的成就卻隻有一個‘收到’,一個‘好的’。這份工作擠壓掉你所有的時間和私生活,你想愛一個人都沒辦法付出全部力氣,值得嗎?”

願意留在CO2的人,哪個不拚。他們自認努力都有意義,為一切排序時,自己永遠排不到第一位。

丁昭安靜下來,大頭繼續道:“我是老土的人,相信一個人哪怕行差踏錯,都該有第二次機會。茜茜比我清醒,她全家都靠她一個,手停口停,所以想要什麽,不能要什麽,她看得透,能夠犧牲,但我知道,她活得很苦。”

“不都說嘛,上輩子作惡多端,這輩子廣告公關,我是不準備再做了,可有人想繼續,路是她選的,我隻能最後再祝她一次。”

祝她,助她。頭發少的人大概用情最真,丁昭知道追問也不會有答案,他們三個,性格天差地別,唯有一樣相通,麵對某些事情,總是太過倔強。

“那你之後怎麽辦?”

“回老家咯!”大頭爽朗道:“我爸媽喊我回去繼承飲食店呢。潮汕人做生意,一家店怎麽滿足?我家是連鎖食鋪,他們天天催我回去打理,現在終於滿意了。”

他自己也滿意,語氣歡快:“雨過天晴,我是自首,所有責任在我,客戶那邊也交代過了。Nate撤回了你的停職處理,有空記得看手機,很多人找你的。”

說完長出一口氣,像某種解脫,隨後笑著問丁昭:“真不打我?我定了車票,還有一小時,快要走了。”

丁昭坐著不動,他手握成拳,捏緊,最後放開。許多話到喉嚨,說不出,卡在那裏隱隱作痛。

走啦!舊同事起身,往另個方向。

“大頭。”

丁昭喊住他,沒有下文,但對方好像知道他想問什麽,輕輕搖頭。

“不後悔,真的,一點都不。做這行看到的接觸的越多,給你的也許不是充實,而是迷失。小昭,如果你也像她那樣,還想繼續走這條路,就要更堅強,更自我,可以的話,最好也能更無情一些。”

*

丁昭回家找出手機,充上電,他關閉飛行模式,聯網之後,許多信息湧進來。

原來自己失蹤兩周,也會有這麽多人來找。他逐條看過去,最勤快是傑西卡,每天給他發信息,說一說公司情況,最新進展是真相大白,催他快快回來。

莊曉朵、邊曄、Kate,一些合作過的客戶與供應商,陸續有幾條,基本是想了解他精神狀況是否還好。

老樸、楊師傅、狗公園碰到的家長……最恨發信息的郝思加,居然也有五六條,字數遞增,從“人呢”到“你回上海記得找我別當沒看見”。

他一一讀,有關心總是溫暖。

中途又有信息,他退出去,一個頭像躍到列表頂端。

喬蓓:小昭,休假如何?若回公司,請提前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