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不壞

第83章 壞教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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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EE的方案推進異常順利,許是對丁昭拋出的洞察認同度高,全員齊心協力。兩周後,成品出爐。喬蓓看過,拍手足有半分鍾,說如果UEE看不上,就是他們沒眼光。

比稿當日,CO2與T&H前後場。CO2被安排在上午,結束pre後,丁昭在樓下迎麵遇見許方綸。對方還是帶著那支三角形保鏢隊,看到他,隻是遠遠微笑致意,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

丁昭盡量不去在意,權當對方是空氣。晚上Kate按老規矩,犒勞BD整組。眾人下班擁去常光顧的燒鳥店,烤串的日本師傅早已識得他們,用夾生的中文說歡迎歡迎,老樣子,清酒組合兩套起?

聊起比稿現場,一起去的同事繪聲繪色形容,說今天他們方案講得很好,客戶現場的反饋也不錯,尤其稱讚洞察與創意主題,不過都是桌上禮貌的你來我往,背後到底什麽想法,誰曉得。

“我有個在T&H的朋友,說他們做UEE的組天天輕鬆得不得了,好像根本沒把這次比稿當回事似的。”

“哎呀驕兵必敗啦!我們這次方案那麽吊,說不定能狠狠給他們一巴掌。”

清酒易飲,更易上頭,幾位同事抬高聲音,仿佛錢已入袋,開始替喬蓓規劃項目的五千萬該如何分配。

Kate笑著搖搖頭,看不出什麽想法。

等了一周,結果揭曉:UEE的項目被拆成幾份。CO2靠創意拿到一份,負責前期概念的細化;另一家UEE合作過幾次的代理商,傳播渠道過硬,分走一份;占比最大的執行板塊,依舊判給了T&H。

估算過後,到CO2手上約有幾百萬,數字上過得去,但與整個項目比,實在是冰山一角。

Kate鼓勵丁昭:已經是很大的勝利,Beth也說,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老板與老總表示滿意,丁昭卻有些失落。拿到傳播板塊的那家公司與T&H同一棟大樓,多有勾連,因此大份額還是落到了T&H的口袋中。

失敗是常態,他安慰自己,努力複盤避免下次錯誤。

後續,客戶約三家廣告公司一齊開會。

去之前,丁昭已調整好情緒,模擬了一遍許方綸可能投來的嘲諷。然而現場氛圍全然不同,那天許方綸隻帶了一個人過來,他坐在會議室桌邊,全程麵色僵硬,沒有半分欣喜。

客戶說到三家代理商都是業內翹楚,這次共同服務UEE,希望能夠和諧相處。許方綸聽後,強顏歡笑,對著丁昭擠出一句當然。

會議開完,吸煙點再遇許方綸,對方不再偽裝出前幾次見麵時笑盈盈的模樣。

“有人幫你們周旋過了,是嗎?”

劈頭蓋臉一句,丁昭沒聽明白,剛要問,被身邊的Kate暗中拉住。

“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原來是給我唱出空城計。誰啊,這麽大麵子,拉得下臉去搬global的救兵?”他盯住Kate,“你嗎Kate?還是Beth?不至於是你手下哪隻阿貓阿狗吧。”

什麽救兵?丁昭越聽越糊塗。

Kate冷靜道:“你要對pitch的結果不滿意,自己上去問客戶。你不是和他們很熟嗎?到底為什麽會這麽分,他們一定很樂意告訴你。”

許方綸的視線變成刀子,狠狠剜兩人一眼,風流的眼下痣顯得異常猙獰。他咬牙,嘖一聲,不再與Kate爭辯,大步離開,爬回陰濕處。

回去的路上,Kate坐到車後排。她知道丁昭有很多疑惑,是時候一一解釋。

“上周收到客戶郵件,你是不是還挺不高興的?”

丁昭如實說是有點,原本他對方案極具信心,對這次比稿的預期也不止幾百萬。

“我對你說這次是很大的勝利,不是什麽安慰,是真的。我們原本連這幾百萬都拿不到。”

她繼續道:“這幾年,UEE大中華區與T&H一直穿的是同條褲子,互相輸送了不少利益。他們合作久了,T&H仗著資格老,服務質量有所下滑。UEE為了警告他們,才開了這次比稿,實際就是做個樣子給T&H看,讓他們有所收斂。我們幾家agency純粹是工具人,無論方案最後做成什麽樣,UEE這個蛋糕,都不會讓我們吃到一口。”

丁昭聽說過這樣的例子。甲方有時會利用比稿來敲打翹尾巴的乙方,以展現自身對於權力的掌控。

他皺眉,問:“你們什麽時候發現的?”

“開始隻是有預感,真正確定他們的意圖,是我們方案做好之後。”

“那為什麽我們還能拿到幾百萬的——”

“就像Allen說的那樣,確實有人為我們周旋過。”

丁昭起先驚訝,很快有了猜測。他抿緊嘴,硬是不接話。

Kate歎道:“最早來看我們比稿,Nate就有這個擔心。沒人比他更清楚UEE與T&H,包括與Allen之間做的那些勾當。但這個比稿是UEE大中華區發起,要想撬動這層關係,隻能再往上。

“本來Beth都不抱什麽希望了,就當又被T&H陰一次,但Nate看過方案,說不管如何,都應該去試一試,他來想辦法。也算老天幫忙,UEE總部的業務發展和市場區總裁前段時間正好來中國視察,他托了很多人才搭上線。中間坎坷了幾次,好在最後,global放話下去,要求這次比稿全程透明公開,大中華區隻能照做。”

做品牌調查時,丁昭關注過UEE的新聞。兩年前某個大區發生過一次行賄門,總部發起清廉行動,對供應商交易向來敏感。程諾文去找總部高層談判,應該是借了這個由頭。

“雖然他替我們爭取到一個機會,但最終還是要看我們的方案過不過硬。T&H賺到了執行的大部頭錢,卻在創意上輸給我們,是實打實的失敗。那種地方,容不得一點點的不完美,Allen本來自信滿滿,以為可以給我們難堪,沒想到難堪的是自己,你也看到剛才他那個樣子,回去有的是苦頭吃。”

丁昭不語,長久後問:“之前你給我的資料也是……他嗎?”

“是啊,Nate幫你做的智庫。他不敢說,怕你不肯要,隻好找我來當個二道手。”

他如鯁在喉,最不想麻煩到的人,暗中居然做了這麽多麻煩的事情。

將丁昭心煩的模樣盡收眼底,Kate忍不住笑:“其實這些事情,他都不讓我告訴你。我問為什麽,他也不肯講,隻說請我保密。我還是第一次聽Nate能在一分鍾裏說那麽多次‘請’。”

“沒有人要求他這麽做。”

“你說得對,沒人要求,是他自己想這麽做。你說他為公司也好,為了誰也好,如果不是Nate,這次我們的方案就是白做,根本不可能會有幾百萬進賬。所以情理上,BD參加比稿的人都該對他說句謝謝。”

Kate停頓兩秒,接著道:“我已經說過了,但我想,他最想聽的那句,應該不是由我來說。”

*

丁昭翻出程諾文的微信。半年裏,他們的工作隻通過郵件交流,私人聯絡方式已經很久未有動靜。

過去的聊天記錄全部刪光了,程諾文的頭像下麵空空如也。

丁昭發出第一句:UEE的事情我聽Kate說了,請你吃頓飯,當麵聊。

隨後發出時間和地點。

十分鍾後,對方回複:好,到時見。

隔天下班,丁昭踩點去到約好的地方。邊曄帶他來吃過的那家湘菜館,環境依舊破爛。他推門進去,正是飯點,小店裏滿滿當當全是人。

程諾文到得早,在角落某張塑料椅子上正襟危坐。老板麵熟丁昭,看他來了,才知道眼前這個提早半小時來的客人到底是在等誰,當即麻利為兩人多搭出一張台子。

他們麵對麵坐下,丁昭把菜單往程諾文麵前推過去:“你先點。”

程諾文將菜單推回他麵前:“我都行。”

丁昭也不客氣,找老板下單,點名雙椒魚頭,要重辣。

飯菜陸續上來,程諾文看到滿桌紅豔豔,喉嚨動一動,仍舊端坐著。

丁昭餓了,立即開動。程諾文見他吃得津津有味,拿起筷子,勉為其難吃進去兩口。

“不合你口味嗎?”

丁昭說:“不好意思,月底錢不多,隻能請你吃家常菜,你要是嫌棄,不吃也行。”

“我不是嫌棄。”

語言蒼白,程諾文幹脆用行動證明,連續吃了幾口,每吞一次,眉毛擰得很緊,同時大量喝水。

湘菜館子炒時蔬都煸兩枚辣椒,住在一起時,丁昭知道程諾文不太能吃辣,剛才讓他點,裝酷,菜單推回來,那就別怪自己。

兩人默默吃菜,與店內其他桌熱鬧的氛圍相比,實在冷清。豪爽的老板看不下去,哐哐往桌上扔了兩瓶冰啤,“送的!”

丁昭眉開眼笑,說謝謝,隨後拿起開瓶器。

“我不用了,”程諾文攔住他,“開車來。”

哦。丁昭不管他,邊喝邊吃。程諾文等了半天,不見他進正題,沒忍住主動開口:“你說想和我當麵聊?”

“嗯,這次比稿謝謝你幫忙。”

接著補充:“沒了。”

程諾文一怔:“就這句?”

“對啊,你這次幫忙,對結果有用,我該謝謝你,所以我請你吃飯,屬於工作性質。但我和你隻是普通同事關係,有什麽其他好聊的?”

程諾文努力消化普通同事四個字,未果,緩緩問:“做可以好好相處的同事,也不行嗎?”

要命了。丁昭笑一聲:“程諾文,你有時自信起來真挺盲目的,你憑什麽覺得我還能和你好好相處。”

他眼神轉冷:“還是說,你覺得幫過我一次,我就要像過去那樣,摔得再疼,都要先跑過來給你搖尾巴,對你感恩戴德?”

“……我沒這麽想。”

那天Kate傳來方案,他看過,沉默許久,問這個洞察是不是丁昭的想法。

收到肯定答複後,心中湧上許多情緒。的確是丁昭會想出來的東西,或者說,那是隻有經曆過一切的丁昭才能走到的方向。

以前他總認為丁昭需要被照顧、引導。而自己在那個教育者的位置待得太久,接受仰望的目光太多,早就習以為常,習慣丁昭依賴他,萬事都與他分享,乖乖等他發出一句讚賞或是關注的一瞥。

他不是一隻狗,想起來就摸摸、逗逗。心性最堅定的人,跌倒後爬起,從來都是靠自己。

那份方案做得太好,好到不該成為下三流勾當裏的炮灰。丁昭那麽倔,肯定憋住一口氣,想要贏。許方綸愛使手段,同樣過於自大,認為CO2一定會輸。

所以他拉下麵子,四處拜托人牽線,用盡資源隻為給丁昭提供一個能公平比試的機會。他相信以丁昭現在的能力,他不會輸。

“因為你想贏,你有想要的東西,所以我想幫你。”

丁昭像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樂了。片刻後,他直視程諾文:“UEE這個比稿,即便沒有你去周旋,我也能用方案說話,就算客戶不選我們,我也不覺得自己輸。可能在你看來,人隻有不斷地贏才有勇氣繼續麵對自己,但我不是。”

程諾文木然,他張嘴,卻說不出話。十幾頁的deck,各種不同方式,最終得出的卻是相同結果:缺少丁昭的生活,一刻都令他無法忍受。

“對不起。”

肩膀無法舒展,他以窘迫的姿勢坐在塑料椅上,“所有事情,都是我做錯,我知道現在對你道歉,你會覺得太遲——”

“半年多了,你隻能想出這個程度嗎?”

丁昭打斷他。自己不是神父,沒必要聽別人遲到的懺悔。他平靜道:“你以前總說我笨,但程諾文,說到感情,你真是弱智。”

他用一種可憐的目光看向對麵的人。

“你還是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麽。”

兩人相對。程諾文逐漸收起情緒,他默然,緊緊閉著嘴,一字不發。丁昭輕輕歎氣,問你還吃嗎,不吃我打包了,然後喊來老板,說幫我結賬,再給我兩個打包盒。

收拾完,丁昭說我先走了,現在這個點還有地鐵坐,你剛說你開車?早點回吧,再晚高架封路了。

普通同事的對話,再無半句關懷。

老板來擦桌子,順便收走未開的啤酒。他見程諾文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剛想抬高聲音趕人,卻見這位穿著三件套下蒼蠅館子、神情始終淡淡的客人屈起手,一頭埋進雙臂之間,讓他莫名想起街上看到過的那些麵對紅綠燈發愣的小孩。迷路了,兜兜轉轉找不到該往哪個路口,就蹲下,抱著膝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

心口決堤時,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擁有過再失去,不如從來不要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