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砚尘说完这话时, 二人皆是陷入一阵沉默。
房间内安静的许明舒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颗有力的心脏在胸腔里持续地跳动着,咚咚, 咚咚, 一声清晰过一声。
许明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僵持中她听见自己有几分颤抖的声音问道:“那假如, 我是说假如我梦里的这些事变成现实, 靖安侯府有一天不在了,你待如何?”
邓砚尘沉默良久, 叹息道:“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想,我应该会去调查事情的真相,还侯府一个公道, 不死不休。”
心口猛地一凝, 许明舒闭上眼仿佛又能看得见浑身是伤, 被东宫七八个亲卫按在地上拖行的邓砚尘。
看见他骑着苍梧闯入东宫,企图带她逃出生天。
看见他被裴誉踹倒在积水里无法起身,鲜血自嘴角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浸湿了他胸前的盔甲。
是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靖安侯府没有了, 万念俱灰的根本不止她一个人。
她胆小懦弱, 没有办法同萧珩同整个朝廷抗争, 选择了最没有出息的方式逃避现实。
明明知道萧珩一早就处心积虑想要邓砚尘的性命, 她不顾同他的约定,将邓砚尘孤身一人留在哪儿对抗暗无天日的朝廷。
她的小邓子带伤出征, 得胜归来后发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是萧珩为他设下的一个圈套,不仅没能带她离开, 等待他只有她的死讯。
许明舒看向邓砚尘,少年眼中总是带着明亮的光,像是对一切都满怀希望。
前世,她是怎么忍得下心,舍得弃了邓砚尘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神游天外许久,方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邓砚尘看。
而邓砚尘那双干净明亮,不染纤尘的眼睛也一直在望向她,同她对视着。
目光坦**,直白。
不知怎么地许明舒突然生出一阵心酸,
她不禁暗自心想,如果这样炙热的眼神能只望向她就好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只看着她,做她一个人的小邓子,不许任何人觊觎。
邓砚尘微微歪头,眉眼弯弯,“你这样瞧着我不像是做了噩梦,倒像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亏心事。”
许明舒一愣,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她同沁竹去慧济寺时,在一旁的古树上发现了邓砚尘为其他姑娘求的平安符。
那写满柔情的四个字丽嘉许明舒至今都记得清晰,“月儿长安。”
邓砚尘返乡,兴许也有想见那个姑娘的原因。
许明舒心里一阵阵地抽疼,语气里都是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怪异,“做亏心事的是你吧。”
邓砚尘突然笑了,“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那你说说,你回苏州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许明舒理直气壮地质问倒是叫邓砚尘有些惊讶,但她自小就是这幅霸道的性格,邓砚尘也乐意看着她毫无顾忌,充满女儿家骄横的模样。
他想了想,细数道:“就是像信上同你讲的那样,去给爹娘上了香,同他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也回曾经的家看了看。见了些故人,也结识了新的朋友,追查的案情有了些新的发现。”
许明舒的大脑在他讲起见过故人时便停顿下来,之后的话她半点也听进去。
她瘪了瘪嘴,心想,他可没在信上说见过哪些故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对了,有个事我没同你讲。”邓砚尘打断她的思绪,“我在那边遇见了一个人。”
许明舒看着他,眼中一片平静。
“你遇见了萧珩。”
“?”
邓砚尘顿了下,随即道:“你怎么知道?原来他叫萧珩,我只知道他是宫里的一位皇子,听说是行七。”
许明舒一阵无语,“他为难你了?”
邓砚尘道:“那倒没有,他是过来查案的,恰好同我查的案子有些相关,就提供了些线索给他。”
许明舒面色黑沉,“萧珩此人心机重城府深,以后还是离他远吧。”
邓砚尘有些好笑,“我到从未见过你这样评价一个人,不过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是天潢贵胄,我这样的身份,以后连见他的机会可能都没有。”
许明舒没有应声,如果前世邓砚尘不插手她与萧珩之间的恩怨纠葛,兴许就可以平安无忧的过完一生。
终归还是她亏欠了他。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同侯爷讲。”
许明舒皱眉,“什么?”
邓砚尘道:“我这一年在查案时详读了朝廷记录的《会典》和《苏州府志》,发现自永德二年开始,至今日已经有十五年。遂城县比苏州府其他县城年多出一项税收,且折算成银两数额巨大,以至于遂城县百姓常年承受着过重的税收难以度日。”
“这同我爹爹有什么关系?”许明舒不解地问。
“同侯爷没关系,”邓砚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是他抄写的《会典》有关遂城县税收的部分内容。
上面详细记录了遂城县将每年征收的数目,以及钱款流动过程。
从县衙至州府,再从官府到户部,邓砚尘的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滑过,最终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下来。
许明舒赫然瞪大了眼睛,上面签着的三个字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她四叔许昱康。
顷刻间,所有的疑惑在此时都变得清晰起来。
许昱康是父辈中最小的一个,才成亲也不过两年。他在考取功名后被分配至户部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官职不大,但政务繁忙。
且他为人稳重做事认真,多年来在户部也算兢兢业业,备受好评。
前世,她与母亲得知父亲在返程途中遇袭的事情时陷入一片恐慌,整个靖安侯府也完全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们所有人都忙于打探许侯爷的消息,无暇顾及其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朝中有人借此机会弹劾她四叔许昱康贪赃枉法,靖安侯府意图谋逆。
北镇抚司的人奉命前来调查,裴誉带着的人动作迅速,在她们所有人还处于震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四房一家人都被关押起来接受审讯。
上一世,许明舒一直努力想查明真相还侯府一个公道。
可偌大的靖安侯府一朝败落,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谁不愿涉足其中。
她求便所有人,做尽了努力,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且后来她被萧珩关在东宫里,他身边的嬷嬷整日定时定点来灌她安神汤,她已经无力再做挣扎。
她对朝政之事都得不多,一直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导致她四叔许昱康有冤屈在身,却百口难辩。
回来的这段日子,她也时时注意四房动向,提醒四婶婶周氏多加小心,但时至今日她仍未发现有反常之处。
许明舒仔细掐算着时间,一番思索后道:“这个税收是从永德二年开始征收的,距今应当已经长达十五年。我四叔任职户部不过三载,他应当是不知情。”
邓砚尘点点头,赞同她这一说法,“所以,我才想要不要同侯爷说一声。此事颇为蹊跷,且我怀疑遂城县包括我父亲在内去世的四名知县都是同此事脱不开干系。”
“你父亲?”
许明舒脊背顿生冷汗。
邓砚尘既然能这样讲,必定是经历了一番调查,手中已经掌握些有力证据。
倘若真得如他所说,因着这件事接连四位朝廷官员失去性命,他日若是东窗事发即便她四叔不知情,也难逃问责。
“只是,我尚不知这笔钱款究竟去了何处。”
邓砚尘皱了皱眉,继续道:“能将目光放在千里之远的遂城县小县城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对那儿的情况十分熟悉,亦或者是在那里有可信任的人。”
许明舒想了想,她好像并不清楚朝中哪位官员是遂城县的人,虽说户籍在江南一带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
有的!她的确知道一个!
不过不是官员,是四皇子的生母,咸福宫的刘贵妃。
早年她远赴京城入宫受宠时,咸福宫里日日听得见瑶琴之声,她也是因为这个备受光承帝宠爱,在剩下两个皇子后母凭子贵一跃成为贵妃。
而她能在后宫有如此高的地位,不仅仅是依靠她自身,更是因为有一个在京中做官的父亲。
户部尚书尚书刘玄江。
许明舒凝神,此事想调查清楚,兴许要借助姑母之手。
……
月明星稀,坤宁宫内灯火通明。
女官在大门前伸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阵后,面色不悦的走回殿中。
摆着精致菜肴的桌案前,坐着一个仪态端庄容貌华贵的妇人,她透过敞开的殿门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月亮。
女官看了一眼快要燃尽的香,又低头扫了一眼已经凉透了的菜肴,忍不住开口道:“娘娘,奴婢叫人将这些送去热热吧。”
面前的人没有应答,女官见状自作主张地挥手示意周围的女使撤菜。
刚一动身,听见她道:“不必热了,都拿下去吧。”
女官一愣,忙道:“可是娘娘,您还一口没吃呢。”
“每年都是这几个菜,没吃腻也看腻了,送下去吧。”
女官不死心,又劝道:“若是一会儿陛下过来,咱们宫里没有准备席面,是否会......”
“他不会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内侍从宫门外躬身快步走进来,低着头轻声道:“皇后娘娘,陛下身边的高公公命奴婢告知您,陛下今晚留宿咸福宫,叫您不必等候。”
内侍撞着胆子将话带完,殿内静的可怕,他隐隐有些开始发抖。
良久后他听见王皇后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内侍如释重负,慌忙离开。
女官看着他一副惊恐的模样,只觉得怒火中烧,委屈极了。
不怪这内侍害怕,中秋之夜皇帝撇下中宫皇后留宿宠妃宫里,任谁来传这个话都得忧心着自己会不会小命难保。
可她们皇后素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事迁怒于下人。
思及至此,女官不禁为自家娘娘鸣不平,抱怨道:“先前是宸贵妃,这又来了个刘贵妃,陛下未免太过分了些。”
王皇后侧首看她,眉眼平静却不失威仪。
女官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可时至今日她也不在乎了,继续道:“娘娘,您就是太心软了。自打宸贵妃和陛下那边闹了矛盾,陛下日日宠幸刘贵妃,纵得刘贵妃这段时间张扬跋扈,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看不见她身影,这样下去,她目无有中宫,还能敬重您这个皇后吗!”
王皇后苦笑了下,“陛下宠幸谁自有他的道理,他心里挂念着宸贵妃又可难以逾越对宸贵妃思念故人的介怀,如今搞出这么大动静叫满宫皆知他同刘贵妃日日缠绵,不过是想逼宸贵妃低头罢了。”
她叹了口气,望向深邃的苍穹。
无边的黑暗中镶嵌着一轮明月,何曾几时,她也是家族中的掌上明珠。
“兴修皇陵一直是陛下的心愿,早年间他有意动工,却赶上江南水患,朝廷拨钱给苏州一带置办赈灾粮,此事便耽搁了这么多年。如今国库尚且充裕,陛下旧事重提便需要户部的助力。打仗御敌又需要靖安侯在前线支撑,我琅琊王氏于陛下而言,已经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女官冷哼一声,眼中透着怒气,“陛下当年若无琅琊王氏的助力,又怎么能顺利夺嫡入主东宫。想是在高位站的久了,忘了自己的来路,也忘了他当年是承了谁家的恩情。”
王皇后沉默良久,没有再看她,只道:“你今日狂妄之话已经说得够多了,自行下去领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