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 皇后被禁足于坤宁宫的事便传遍了六宫。
宸贵妃辰时在养心殿外求见,等了半晌都未能如愿见到皇帝,内侍前来回禀她, 皇帝昨夜吹了冷风, 身体不适,现下正在休息。
事发突然, 不过一夜之间, 饶是宫里打杂的下人也能嗅到些不寻常的气息。
消息传到靖安侯府时,许明舒正坐在窗前绣荷包。
相比宸贵妃的惶恐不安, 她显得十分平静。
前世,王皇后同光承帝决裂也是在太子萧琅薨逝后不久,依稀记得是因为立储一事引起的争执。
他们夫妻本就积怨已久, 貌合神离僵持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易。
如今储君人选尚不明朗, 这一世萧珩孤身一人无权无势, 难与四皇子萧瑜一争高下。
可无论是七皇子萧珩还是四皇子萧瑜成为皇位继承人,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有益之处。
这些年,咸福宫一直同昭华宫不和, 户部刘尚书也处心积虑想打压靖安侯府的势力, 倘若萧瑜登基, 她们侯府的日子只会比今日更为艰难。
换句话来说, 将来无论是何人继承皇位, 都不愿看着身边有这么一个手持兵权,功高盖主的靖安侯府在。
等沿海交战地的仗打完了, 她还是要规劝父亲尽早将兵符交出去。
原本光承帝同王皇后决裂不过是些宫闱秘事, 听闻昨夜光承帝身体不适叫太医院的人前来诊治了一整夜。
许明舒本以为,在这之后, 光承帝会像前世那般在自己殿中静养几日。
但她没成想,午时将军府的小厮过来寻她,告知她宫中内侍前来传旨,命邓砚尘即刻进宫面圣。
许明舒掌心里握着的筷子落在地上,不安与惶恐占据了她整个心神。
黎瑄当初对她说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不断清晰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能放任砚尘带兵前往北境御敌吗?因为砚尘不姓许,也不黎,他出身寒素又是当年背着污名的前任知县邓洵的孩子。没有家世干扰,没有利益纠纷。有这样一个人带兵前往北境御敌,皇帝求之不得。”
可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她同砚尘定亲之后,即便他不姓许,在光承帝眼中也同姓许没有任何区别。
光承帝会默认他是靖安侯府的人,日后为靖安侯所用。
这些年,皇帝虽忌惮着靖安侯府的势力,但一直未有太过明显的动作,一来是因为许侯爷曾同他有过共患难的交情,靖安侯府又在朝野民间声望极高。
二来,光承帝清楚一点,许侯爷膝下无子,待他百年之后无人能袭爵,继承玄甲军的兵权。
可如今,许明舒弟弟顺利降生,又凭空冒出个武艺高强,极有领军作战天赋的女婿出来,光承帝怎会不心急。
到嘴的肥肉兜兜转转又落回靖安侯手里,凭光承帝的性子,今日急着召见邓砚尘,必然是想为难于他。
许明舒心急如焚,围着院子一连转了好几圈都未能平复下不安的心。
她分不出心来做其他事,又怕自己冒然进宫惹出是非,只能在府门前张望等候。
约莫到了酉时,侯府门前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人玄衣人的身影。
许明舒只看了一眼,急忙站起身。
邓砚尘有些心神不宁,离得尚远,在看清门前那抹倩影,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待他走进后,门前那个姑娘眼神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似乎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异样。
邓砚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外面风大,怎么在这儿站着。”
许明舒由着他牵着自己往院中走,依旧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皇帝急着召见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邓砚尘牵着她在院中的石桌附近坐下,抬手分别给许明舒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军务上的事,”他云淡风轻道,“朝廷昨日收到了乃蛮族下的战书,我北境的那位老朋友乌木赫在信中说,想要同我一较高下。”
许明舒面上的神色一点点凝固,沉声问道:“乌木赫是不是还说,若是他输了任由朝廷处置,若是赢了今后包括玄甲军在内的全部军队不得越过岭苍山半步。”
邓砚尘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良久后他笑了起来,“你的梦里,还曾将这些事梦得这么详细吗?”
许明舒望着邓砚尘,一字一句道:“你有事瞒着我是吗?”
邓砚尘低着头,没有说话。
“乌木赫根本没有点名要你过去北境同他打仗,是皇帝想逼你离开对吗?”
听她语气这般肯定,邓砚尘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笑道:“也不全是。”
午时,邓砚尘接到旨意前往宫里的路上,他做了无数次不好的设想。
关于许明舒的,关于萧珩的。
但他唯独没想过,光承帝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在内侍的指引下轻手轻脚地进入内殿,四周静悄悄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屏风后,光承帝身着中衣躺在床榻之上,邓砚尘走近上前叩首行礼。
良久,他听见光承帝带着沙哑的声音叫他起身。
那声音显得皇帝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邓砚尘没敢仔细打量,默默地低着头等候指示。
床榻上的皇帝似乎是有了动作,邓砚尘只听见窸窸窣窣地衣料摩擦声。
随即内侍拿着一封信递到他面前,信件是由乌木赫本人亲手所写,下达给朝廷给玄甲军的战书。
想是当时他同邓砚尘的那一战,自己的部落中内忧外患,叫邓砚尘钻了空子心有不服。
此番做足了准备卷土重来,急于给自己正名的同时,想谋求一个能带着自己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机会。
邓砚尘捏着手中的信,听见床榻之上的皇帝幽幽开口。
“邓将军少年英才,当年就是你在危难之际领军一举击败蛮人,如今蛮人在北境蠢蠢欲动,朝野上下只有你同乌木赫有过交手,朕以为此战由你前往最为合适,对吗?”
国家有难,武将带兵御敌天经地义,邓砚尘没有做多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光承帝满意地笑了笑,随即一阵剧烈地咳嗽。
内侍上前扶着他起身,不停地替他拍打背部舒缓着,良久后方才光承帝平复,开口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邓将军年纪轻轻有如此胸襟,不愧是朕的女儿心悦之人。”
闻言,邓砚尘一惊,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坐在床榻上的光承帝。
光承帝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笑着道:“邓将军还不知道吧,朕的女儿成佳公主早在很久之前便心悦于将军你,朕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不久,朕虽是有意赐婚,但没想到北境战事来得如此急......”
光承帝顿了顿,咳了几声,又道:“成佳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她眼光好,想选将军你做夫婿朕对此也是十分欢喜。今日叫邓将军你过来,就是想问问将军你的意见。”
邓砚尘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额角渐生冷汗。
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光承帝说的话,他同许明舒定亲之事虽然十分低调,但消息不可能半分都未传入皇帝的耳中。
皇帝今日叫他过来说了这么多话,言语中半分未曾提起许明舒,只有一种可能,皇帝是故意装作不知。
光承帝想逼着他做决定,要么离开京城前往北境御敌,要么赐婚于他和成佳公主。
只差一步,明明他和他的月亮只差一步就能相拥。
就这么离开,他是真的不甘心。
汗水顺着他脸颊一滴一滴地滑落,他手指没入掌心,尖锐地刺痛提醒着他及时恢复清醒。
邓砚尘恭敬行礼道:“臣承蒙陛下和公主殿下厚爱,但国家危难之际,恕臣无暇顾及儿女私情。臣愿领兵前往北境,同蛮人一战。”
床榻上的光承帝似乎料到他会如此应答,“年轻人就该如邓将军这般趾高气扬,为人所不能为之事,胸襟也不该只有儿女私情这般窄。将军既然有此凌云志,那就即刻准备启程前往北境迎战吧......”
邓砚尘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说给许明舒听后,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望着她。
许明舒顺势将脸轻轻地枕到了他的肩上,她强忍着胸口的起伏,紧紧地抱着邓砚尘的脖颈不肯放开。
邓砚尘任由她靠着自己,抬头望向侯府的屋脊上的镇瓦,轻声道:“今日以后,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你要更加小心。”
许明舒顺着邓砚尘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皇帝和皇后决裂的事了吗?”
邓砚尘点点头。
她说完暂时没有再出声,抱着邓砚尘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肩头。
京城的天阴郁着,似乎是又要酝酿一场暴风雨。
风中夹杂着水汽,显得愈发潮湿。
邓砚尘感受到肩颈的一片湿濡,低头看着许明舒。
怀里的姑娘眼眶红红的,眼角的泪水无声滑过。
邓砚尘抬起自己的衣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他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安抚着,“别哭,不过是打个仗离开一阵而已。”
怀里的姑娘似乎是再也忍不住,颤抖道:“是我误你......”
“是我误你啊,邓砚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