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飞兔走间, 又是一年过去。
正月初一是万国朝会,毗邻的各国皆谴了使臣进京拜贺,使臣在驿馆住下。初三, 朝廷则会派出十几个武将与使臣们比试箭术, 一是作为友好交流,二是展示泱泱大国的实力。
御苑里各处都是奇花异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正是初霁的时候, 残雪尚未消融, 天色湛蓝如海, 日影在苑里泛着莹莹的光。
皇帝高坐宝座之上, 太后和摄政王一左一右的陪同着, 下首则是其他大臣的位置。
内侍们提前在远处立了一排箭靶, 参赛的使臣、武将在规定距离内一字排开, 只听皇帝一声号令, 比试正式开始。
选手们握紧长弓,搭上箭矢, 轻轻一抬,瞄准对面的红心,一寸寸拉满,而后咻的一声,长箭便化为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数十轮过后, 场上的选手便只剩寥寥数人, 而这其中当属盉丘国的使臣——埃里特最为惹眼。
此人身长九尺有余, 比在场其他人高了大半个头,膀大腰圆, 肤色黝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众人,颇有些倨傲的姿态。
他不仅长得魁梧,箭术也是极佳,三箭齐发,箭箭正中靶心,将在场的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又是几轮过去,在场就只剩下他与朝廷派出的梁将军一决胜负了。
梁将军性子沉稳,闭着眼不去关注旁边的动态,直到埃里特射出第一箭,他才睁眼,拔弦飞箭,势如破竹。
接着便是第二箭,然而他刚眯起眼,不知从何处扫来一道强光,不偏不倚落到他的眼里,他眼睛霎时一痛,眼前只有黑蒙蒙一片,只听箭已咻的一声射了出去,一声倒彩钻入了他耳里。
他用力眨了眨模糊的双眼,暗自握紧了拳头,寻声望过去,见埃里特勾唇哂笑着,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洋溢着嘲讽的味道。
他用蹩脚地汉语道,“将军,你脱靶了。”
他瞥开眼,淡然回道,“古人有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①。’我们汉人对待外邦友国,一向都是谦恭下士。”
埃里特听不懂那些乱七八糟的,挑了挑眉猜测道,“所以……你是说你是故意让我的?”
梁将军不置可否。
埃里特顿觉被蔑视,“什么意思?将军最好说清楚,我盉丘国是游牧的国家,上至八十岁老叟,下至五六岁小儿,谁都是射箭能手,你竟敢瞧不起我?”
梁将军揉着眼皮道:“使臣话还是别说太满,且比试下去再说吧。”
于是第三箭比试开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再一次扫了过来,刺中了他的眼睛,他眼睛一痛,再一次偏了准头。
这会他的眼睛痛得无以复加,只捂着眼,眼泪止不住从眼里流出,埃里特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将军,你好像又射偏了,莫非这回又是谦让?”
梁将军眯起眼道,“这就是你国的气量?”
“将军胡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梁将军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目光扫着他身上的衣物,然而一无所获。
看台的人也发现了两人的异常,嘉月开口问道,“梁将军,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梁将军转过身来,抬起那双充血的眼,缓声道,“圣淑,臣的眼受伤了,恕臣比不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得合不拢嘴。
嘉月立马反应过来,定是盉丘国的使臣动了手脚,于是让他下去休息,又宣太医替他诊断,这才将目光望向了埃里特。
埃里特耸了耸肩道:“梁将军突发眼疾,那……魁首就是我盉丘国的了。”
嘉月翘起嘴角道,“使臣搞错了,比试尚未定出胜负,现在说赢,还为时过早。”
埃里特环视了一周,傲慢道,“这些人,都已经出局了,莫非太后娘娘还有其他人选?”
“听说盉丘国无论男女老少都能骑善射,使臣你更是个中翘楚,是也不是?”
埃里特得意一笑,“不瞒太后娘娘,在我们国家,还没有人能赢得过臣的。”
嘉月接口道,“既然如此,朕替梁将军与你比试一番,何如?”
“臣无有不从。”
燕莫止斜乜了她一眼,招手唤了内侍过来。嘉月朝他浅浅一笑,接着走下丹陛,径自走到了箭亭中,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掂了掂重量,摇了摇头道,“这把弓太轻了些,拿把重的来。”
换好弓箭,嘉月谦让道,“使臣请。”
埃里特颔首,嘴角带着胜券在握的喜悦道,“承让了。”
接着从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压在箭弦上,眯起眼瞄准靶心,不过须臾,箭就飞了出去,两支中了红心,一支则稍稍偏离了一寸来远。
嘉月拊掌大笑道,“使臣果真箭无虚发。”
埃里特金色瞳孔微微眯着,嘴角带着轻蔑地弧度道:“娘娘过奖了。”
嘉月敛起笑容,不再说话,紧接着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在了箭弦之上,顿了顿,又再度把手摸向箭筒,加了一支,屏气踌躇半晌,又慢慢地抽了一支搭了上去。
左手持弓,右手以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指扣弦,抿紧了唇,眸光像一把锋锐的剑,牢牢盯着对岸的箭靶,而后,三指迅速张开,只见三支箭化做一道流光弹射了出去,啪的一声,一齐落入了靶心里。
全场几乎沸腾了起来,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把弓交给了内侍,“承让了。”
埃里特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半晌后到底心悦臣服地跪了下来,“圣淑箭术登峰造极,臣自愧弗如。”
嘉月寒着一张脸,不作反应,负着手,缓缓踱回了看台。
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大袖之下,那一只右手竟几不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许久没开弓,到底生疏不少,又是三箭齐发,这一发过去,已着了不少劲儿,她脸上虽是镇定,可里衣却微微泛了一层潮意,风吹在身上,寒浸浸地钻进了骨缝里。
那厢,燕莫止派出的内侍,正巧也在埃里特随从的身上搜出一面铜镜。事情水落石出,全场哗然,盉丘国使臣脸色惨败,灰溜溜地离开了。
斜阳西下,天穹像浸泡了一团团沉甸甸的棉絮,宫里各处开始掌灯,嘉月用过暮食、泡完香汤,便回到翘头案前翻越着礼部呈上来的册子。
每年立春,皇帝需到先农神坛祭拜先农,而后换上具服,亲耕耤田。
可以说,这项国典便是开春以来,最重要的项目之一,从正月伊始,礼部以及京兆尹等衙门就已经筹备起来。
礼部呈上来的册子里,列的正是参与亲耕的三公九卿名单,嘉月刚翻了两页,便听忍冬来禀:“娘娘,摄政王求见。”
她摁了摁发紧的眉心道,“宣。”
忍冬回到廊庑传话,燕莫止则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进去,而后自己打了帘子拔腿入内。
冷冽的迦南香裹着料峭的寒意,登时融进了温暖如春的暖阁里。
嘉月抬起头望向他,灯下的他总比白日里少了些凛然,多了几分猜不透的柔软,好比此时,他一袭沧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风,暖暖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她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身前问,“摄政王深夜造访,有事?”
他眸光跟随着她走,轻扬起嘴角道:“臣来,不是为别的,是想起今日,臣还欠了娘娘一句话。”
“什么?”
他眸底氤氲着浅浅的春光,薄唇轻启道,“娘娘今日这一箭,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绥的女子,都应与您为傲。”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摄政王何时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宫听到了,”她说着转过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话没说完,右手便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轻轻覆住了。
她心头没来由得浮起一阵悸动,剩下的话却是噎在了喉咙,再也说不出来了。
“手还疼吗?”燕莫止的手劲放得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详了起来。
果然见手背上有了细微地一点红肿,因她肤色白皙,淡淡的痕迹也十分明显。
她的声音有些沉,“你怎么知道的?”
“三箭齐发,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气,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会有损伤,”他云淡风轻地说着,牵着她往暖炕边上走去,“娘娘先坐着,让臣替你看看吧。”
嘉月脑袋里还没拐过弯来,竟乖顺地被他牵着走,迈上脚踏,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而他亦是贴着在她身侧坐下,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青玉瓶子道,“这伤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调理,否则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么严重,都不痛了。”
他拧开瓶塞,倒了一点药油用手心搓热,这才抬起她的手背,轻缓地给她揉按着,“娘娘是金枝玉叶,身上每一寸比金子还贵,哪能把自己不当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虽出身皇室,可自幼习武,跌倒擦伤是常态,才不是娇滴滴的女子。”
他垂着头,娓娓道:“臣从没觉得您是娇女子,你很了不起,在这世上,再也寻不出一个比您更优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边登时一热,没有接话。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见到一个红字猎猎的小姑娘……”
她瞥着他的脸,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妇的女子?”
她的语气,仿佛对他的过去有些好奇,可绝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咙一噎,故意道是,说完又抬眸观察她的反应,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过去了,臣只是见娘娘射箭,无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无声地弯了弯狡黠的眼,虽未开口,他却什么都懂了。
思绪游**,手上不自觉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觉到手背上的药油一点点渗透到肌肤深处,微微渡上一层灼意。
她感到不适地拧起眉,别扭地抽回了手,“好了。”
燕莫止手上顿了须臾,默默地拧紧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里塞,“明天早上让人再帮你涂抹一次。”
她神绪溜了号,嘴上敷衍道:“好。”
他复看了一眼她那张白玉脸庞,只见她双目失焦地望着地砖,便知她又没往心里去,不过倒也无所谓,明日检查了若没有,他便再帮她抹一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她这才回过神道,“那……摄政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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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抱朴子•外篇•广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