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入春闺

第54章 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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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防万防, 宁熙出逃的事还是被宁敬修知道了。宁敬修勃然大怒。

祠堂外的蝉叫个不停,堂内烛火明亮,宁熙已经在蒲团上跪了一天一夜了。

从孔雀山庄赶回国公府, 因慕姑姑重伤在身, 一路颠簸,昼夜不息,风尘仆仆。

宁熙本不想回去,她想着能不能在外面找大夫给慕姑姑治伤。可是慕姑姑即便受伤, 醒来后仍旧坚持要带她回去。没办法, 宁熙只能妥协。

宁熙回府的时已是黑夜, 还饿着肚子,但一进门就被人拉去了祠堂。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宁熙感觉自己快要饿晕过去。可是她被几个婆子看着, 身体若是有半分摇晃就会立刻被她们扶正。

这是宁敬修的命令。

烛火摇曳, 少女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

这段时间里, 宁熙听到过从外面传来哥哥和小婉的声音。他们似乎想进来看她,可却被人拦在门外。

宁熙无法起身,只能紧紧攥着裙子。

她垂着头, 嘴唇发干发白,看上去很丧气的模样。

她舔了舔唇, 心里不由想起仇野。

离开孔雀山庄已有半月,也不知仇野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揪出折花仙?有没有受伤?

她在府里,消息封闭,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才分开半个月, 却越来越想仇野了。

之前从府里出去,她虽然也会想哥哥和小婉, 但也没有天天想,只是偶尔想起几次。可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仇野。

哦不,这不叫想,这叫担心。作为朋友,朋友有危险,担心他会不会受伤,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哥哥小婉还有慕姑姑受伤她也会担心的。

宁熙在心里纠结半晌,总算顺利将自己说服。

这时,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已退去,宁熙眼前出现一个身影。

她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母亲严肃的脸。

“阿娘……”

“手伸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宁熙抿了抿唇,心想肯定又要挨手板子了。

她咬咬牙,垂头闭目,几乎怀着赴死的决心把手掌伸出去。

可却听母亲说:“不是这只手,另一只。”

宁熙照做。

却听母亲又说:“袖子再撩高些。”

什么意思?

宁熙不解,但也只能照做。她把衣袖往上一推,露出一节玉藕。

“再撩高些。”

宁熙心中一震,她忽然明白母亲是要看什么了。

那些闺阁礼教像一根丝一根丝地缠绕住自己,丝线越缠越多,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

原来你们所担心的,只有这个么?

“为什么不动了?”

头顶又传来母亲严肃的声音。

宁熙瞬间变得像是块木头,呆呆的。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话也听不清。

“宁熙!”

直到母亲拔高声音唤她大名,她才缓过神来。

她仰面望向母亲,缎子般光洁脸暴露在烛火下,一滴泪便从眼眶中滚出,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少女的声音已经哽咽:“阿娘,若是所见非您所想,您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在这一刻,冷如梅的表情冷如死寂。她秀眉紧蹙,看上去愁容满面,可终究是一字未言。

“阿娘……”宁熙又轻轻唤了声。少女带着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

可冷如梅却是个心硬的女人,她非但没心软,眉头反而越蹙越深,涂着口脂的红唇依旧缄默不言。

这时,却听从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说:“若你当真做出那种丢人的事,那便不必入东宫,更别想再踏出这间祠堂半步。你、你不如死了才好!”

声音属于宁敬修,很显然他现在已然恼羞成怒。

宁熙把头垂下去,手也垂下去。她倔脾气上来了,现在偏偏要跟人反着来。

她咬着唇,攥着袖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自小到大,她很少看见过父亲的正脸,唯一几次也因为记忆太过久远而模糊不清。因为她总是被教导着与父母说话要低头,要听话,要顺从。是以,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侧脸或者是一片衣角,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冷如梅手收在宽袖中,一只手紧紧掐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她忽然拽过宁熙的胳膊,把宁熙的衣袖全撸上去。

宁熙果然开始挣扎,但冷如梅毕竟习过武,即使多年未用,也不会被宁熙挣脱开。

一颗鲜红的守宫砂赫然出现在眼前。

冷如梅松了口气,她望向站在宁熙身后的宁敬修,轻轻摇了摇头。

宁敬修却像是更生气了。

“打她三十下手板子,罚抄书三百遍,再在祠堂跪三天!”说完便拂袖而去。

少女的手轻轻颤抖着,冷如梅将她的手松开,冷冷道:“你自己把手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宁熙听着响,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只觉得委屈。总有一天,她还会逃出去的。下一次,不管谁来接她回府都不好使。

可是,这板子打着打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之前痛,甚至比慕姑姑打得还要再轻一些,但是听着却很响。

她悄悄抬眼去看阿娘,阿娘依旧神色如霜,严厉得让她不敢出声。

她只好又把头低下去。

等挨到第十五下手板子时,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人。

宁敬修问:“打到第几下了?”

宁熙抿着唇,正准备铁骨铮铮地说,十五下。

可冷如梅却抢先一步说:“二十五。”

宁敬修:“好,还剩的五下,我来打!”

他说着夺过冷如梅手中的戒尺。冷如梅什么也没说,退到一边去,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孽女!”宁敬修话语方落,手板子就落下来了。

这一手板子下来,宁熙当场痛得落泪,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可她还是死死咬着唇,倔强得连声呜咽都不肯发出。

等五下手板子全打完,宁熙已经把嘴唇要破了,眼泪哗啦啦留下,这简直比她十多年来挨的手板子加起来还要痛!

见宁敬修要走,她忽然幽幽说:“我到底是您的女儿?还是您献给太子的诚意呢?就这么害怕太子检查出您这份诚意破了么?”

“你说什么?”宁敬修气得满脸通红。

“没什么,父亲听到了会生气的。”彼时,少女原本灿若繁星的眼眸已无半点生气。

宁敬修按着太阳穴,重新拿起戒尺,“手伸出来。”

说气话的后果是,宁熙又多挨了五下手板子,还得在祠堂多待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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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祠堂出来后又过了三天,因为涂了上好的膏药,宁熙的手心已看不出痕迹,因此府中安排她再进宫见见王皇后。

宁熙一直都不想去那高墙林立,黄瓦红墙的宫殿。她知道陈尚书家的女儿自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

王皇后还是老样子,喜欢让她陪着在后宫里四处逛逛。

这次没见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叶淑妃。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当然不能去胡乱打听这些宫闱秘辛。可王皇后却主动跟她提起了。

“还记得那个在掖庭的叶淑妃么?”

宁熙心中一怔,轻轻点头。

王皇后又说:“她死了。”

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错,容光焕发的模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她、她怎么死的?”宁熙感觉自己牙齿在打颤。

“被火烧死的。”王皇后轻飘飘地说,“掖庭走水,烧死了好多人。”

“掖庭怎么会走水?”

“掖庭那种地方,走水不是很正常?”

“娘娘说得是。”

王皇后又笑了,“不过这次掖庭走水却是人为。”

“谁没事会去掖庭放火?”宁熙很疑惑。

“陈贵妃啊,她疯了,疯疯癫癫当然会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是这样……”宁熙忽然想起,陈贵妃姓陈,陈尚书也姓陈。

王皇后又说:“这前朝后宫啊,有些地方是连在一起的。你懂么?”

宁熙只是呆呆地张了张嘴,轻轻摇头。

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接触这些事。

王皇后却蹙眉道:“怎么之前看着你还挺机灵,现在却变成了根木头?”

宁熙本来想说些话逗王皇后开心,缓和缓和气氛,但仔细想想,自己还是继续当一根木头才好!万一王皇后哪天就觉得她不够聪明,当太子妃不够格了呢。

可王皇后看着她一脸呆滞的模样却忽然笑了,摸着她软嫩的小脸说:“笨点也挺好,要是太聪明,我就不要你了。”

宁熙装出来的呆滞在听到这句话后就变成真正的呆滞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复杂的东西,而是这种复杂的东西她不愿意去理解。她宁肯当块木头。

除了王皇后外,她还见到了徐良娣。徐良娣很聪明,眼底也有足够的野心,看上去是能和太子一起运筹帷幄的人。

而运筹帷幄恰恰是宁熙最不感兴趣的事。

她只想去看最高的山,最辽阔的草原,最苍茫的大漠,然后把所见所闻一字一句记下来,写成一本游记供人阅读。然后她就会成为第二个徐霞客,人们也会因此记住她的名字。

不知为何,王皇后并不喜徐良娣,反而在徐良娣面前做出跟宁熙很要好的样子。是以,徐良娣看向宁熙的眼神也变得不友善起来。

这让宁熙有些无所适从,夹在两人中间,她简直快疯掉了,恨不得下一刻便能出去。

出宫回府的路上,宁熙筋疲力尽,躺在马车里便睡着了,还是春桃迷迷糊糊将她扶回房睡觉。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大漠黄沙漫天,长长的商队,驼铃声声。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宁熙揉揉惺忪的睡眼,她听到窗外有动静,撩开床帘下床去看。

月光被一个黑影遮住了。

少年蹲在窗台上,沙哑地唤她,“宁熙。”

可就在下一刻,少年便虚弱地闭上眼睛,倒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