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出现一道曙色。
上京城郊百里外的小院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层层雾气,穿过窗棂,照在少年蒲扇般的长睫上时, 他轻轻皱着眉头, 缓缓睁开眼睛。
仇野被铁链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椅子又固定在房梁前。他一醒来就开始挣扎,似乎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柳清风取出银针,在针尖抹上用以镇定的药膏, 可当他拿着银针准备刺入少年脖间的血管时, 却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少年挣扎得厉害, 像是只被困在铁笼,用铁链捆绑的狮子。
嘶——柳清风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当时怎么就答应要帮忙了?
他左看看, 右看看, 不由发起火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呆子吗?来个人去固定好他的脑袋,不然我怎么施针啊!”
燕青青扭头看季棠,季棠扭头看云不归, 云不归抬头望天。
被三双眼睛盯着,云不归没来由地心虚, “实不相瞒,我是怕他咬我。”
少年恶狠狠地盯住眼前的四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牙。
云不归打开折扇不停扇风,“老三,要不还是你去吧, 年轻人骨头硬,被咬一下应该也不会碎。”
季棠跳起来, “滚吧你,人是我背回来的,现在该轮到你了!再说了,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燕青青满脸担忧,“柳大哥,小七现在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么?”
柳清风轻嗤一声,“你看他那样像是能认人的吗?你们阁主给他喂太多药了,现在给弄成这样。”
“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蛊。”柳清风接着解释,“那些蛊能将人淬炼成只知道杀人的冷漠兵器,可现在施蛊的人死了,被施蛊的人积压的情绪猛然爆发,冲击灵穴,就会变得像狮子一样狂躁,心里只有残忍的杀戮,若是不快些治好,恐怕是死路一条。”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灵穴就是这里。你们阁主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件完美的刀落到别人手里,所以他死后,肯定也会让刀自毁。”
就在说话间,铁链断了,少年挥舞着断掉的铁链,砸向四人。铁链横扫,弄倒三排晾草药的竹架。
云不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闪开!”
柳清风抱头怒吼,“操,老子的药!”
季棠:“你针上不是有镇定药吗?你扎他呀!”
柳清风:“我靠恁娘嘞,你们也得把他按住我才有机会扎得下去呀!”
木门被砸烂,铁链被少年一圈一圈缠在胳膊上,他一步步走来,如行尸走肉,又如地狱修罗。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音像是一只小手,在少年的衣摆上轻轻一拉,他便顿在原地,不动了。
云不归朝柳清风使眼色,“别愣着呀,扎他!”
柳清风虽不会功夫,但反应迅速,飞快取出三根银针,涂抹上药膏,往失控的少年脖颈处一扎。待三根银针完全扎进去后,药物开始起效,少年才又昏睡过去。
见状,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花无叶又摇了摇铃铛,喃喃道:“原来铃铛是用来做这个的。”
她把系着金铃铛的发带丢给燕青青,“小六子,收好,我去找人。”
“找人?谁?”燕青青仰脸问。
花无叶耸耸肩,“当然是能让小七清醒点的人。”
云不归:“我也去。”
花无叶斜眼看他,“你去做什么?”
云不归笑笑:“去见见故人,顺便帮你打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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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熙在收东西,她总觉得这个该带,那个也该带,最后捣腾出大包小包。
当然她只敢偷偷收,若是让春桃看见,又得多嘴问东问西了,说不定还会让阿娘和慕姑姑知道。
她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床底下,静静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宁熙等得有些担心了。
仇野是说过五姐姐会来找她,但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找她。
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宁熙等得像是朵枯萎的花。
这天夜里,她躺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跳得很快,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错,房门被一脚踢开,花无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拽起她的衣袖就将她拖下床,“跟我走。”
弄出这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宁熙赶紧穿衣裳,将藏在床下的包裹挨个拖出来。
趁着这点时间,花无叶叉着腰在屋内环视一圈,骂道:“去他爹的,难怪推不开,里面都给钉死了。你睡觉不闷吗?”
“闷的。”宁熙小声说。
“闷还不拆?”
“不给拆。”
“你家里人有病,这里闷得跟棺材似的。”
宁熙:“……”
花无叶觉得自己快闷得喘不过气了,她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觉得好一些。
“诶,你东西太多了,只准拿一个包裹!你当我是小七啊,背那么多,我飞不动的!”
宁熙看着自己的大包小包,有些脸红,“对不起。”
“别磨叽,快收吧,你家里人要追上来了!”
最后,宁熙只带了几本小册子。衣裳首饰都可以不要,但这几本小册子不能丢。
很奇怪,她们明明在往东跑,府中的家丁却在往西追。
宁熙回头望了眼越来越小的国公府,咬唇道:“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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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熙站在柴门前,门楣上挂着“妙手回春”的牌匾。
她上次来这里时,院内的杏花开得正盛,一枝缀满杏花的花枝伸出墙外。现在,杏花却已经掉光了。
宁熙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仇野在里面么?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花无叶却很漫不经心,“你自己进去看看咯。”
可当宁熙走进院子,正准备推门而入时,花无叶却按住了她的手。
“五姐姐,怎么了?”
“有点吓人,你做好准备。”花无叶说。
宁熙眨眨眼,“莫非,仇野变成老爷爷了?!”
花无叶:“……那倒没有,不过,比变成老头子还要吓人一点。”
宁熙坚定地摇摇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
“真的?”花无叶有些不可置信地挑挑眉,“小七说,你若是觉得害怕,可以直接离开,我呢就费点力气把你带去大漠。那里他都安排好了。”
“我才不会先走。”宁熙倔强地握紧拳头。
“好好,你不会先走。”花无叶敷衍地回应着,“你先别推门。”
她说完,往后退几步,直到退到小院里的杏树后才冲宁熙摆摆手,“你推吧,不用敲门。”
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慌张,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坚定。
手心已然浸出汗水,宁熙攥紧裙子,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干爽的手按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宁熙看到门里的场景,愣在原地。
季棠和燕青青受了伤,躲在墙角不敢轻举妄动,而仇野胳膊和身体都缠着铁链,一只手掐住柳清风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刀。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除了柳清风外,三双眼睛齐齐朝宁熙望去。
“仇野……”宁熙小声喊他。
可仇野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不认识我了么?”宁熙说。
仇野仍旧只是看着她,深如潭水的眸子显得有些茫然。
这绝对不是见到朋友的神情。
季棠和燕青青冲她无声地喊:“快跑!”
可宁熙还是站在那里,只有门外的风吹动她的发丝。
果然很吓人,仇野不认识她了。宁熙感觉心被一只大手捏住,想哭但哭不出来。
宁熙不跑,季棠和燕青青却要跑了,他们像兔子一样窜出去,宁熙被撞得摇摇晃晃。
燕青青拉了拉宁熙的胳膊,似乎想让她离开这里,可宁熙还是没有动。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仇野松开掐住柳清风脖子的手,一步一步朝宁熙走去。
柳清风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靠恁娘,得、得救了……”
他心想,大夫可真是个危险的行业,以后他治病的条件得多加些才行。
少年走动的时候,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宛若催命的噪声。
宁熙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空洞一片。
她听到身后不断传来让她快跑的声音,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在站在这里。
少年举起长刀,就要朝她砍去。
她却突然冲上前抱住少年的腰身,泪水夺眶而出,抽噎着说,“我很想你。”
被抱住的一瞬间,少年身体变得僵硬,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他无措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就这样被拥抱着,狂躁的少年一点点安静下来。
好机会,柳清风抓紧时机,将三根涂满药水的银针扎进少年脖子上因为暴动而微微凸起的血管中。
药物很快起作用,仇野昏睡过去,身体沉沉地倒在宁熙身上。
宁熙承受不住少年的重量,只好随着他一起缓缓跪倒在地。少年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狂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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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起作用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仇野就醒过来了。
柳清风替他诊过脉,认定他现在较为安全,所以便将他身上的铁链全拆了,只把他的手背在身后,用麻绳捆住手腕。
现在,仇野坐在圈椅上,眼睛很防备地盯着宁熙看。
宁熙则一会儿看看仇野,一会儿看看柳清风,她对现在的状况还不太了解。
柳清风挠挠头,“好像有你在他是要安静很多。”
“可他现在却跟不认识我一样……”宁熙喃喃道。
“不止你,他是所有人都不认识了,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呢。”
“那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柳清风耸耸肩,“不过你可以多跟他待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我会的!”宁熙坚定道。
“那你跟他先待一会儿吧,可以教他说说话。”柳清风说着关上了门。
现在,屋里只有宁熙和仇野。
仇野仍盯着宁熙看,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视线就没挪开过。
“仇野?”宁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谁料这时,少年忽然冷冷开口,“你是谁?”
宁熙惊讶地眨眨眼,“原来你会说话!”
“你是谁?”少年执着地问。
“我是宁熙呀,宁——熙——”
“宁熙是谁?”
“宁熙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少年的眸色越变越暗,声音也越来越冷。
“那、那我是你的妹妹……你信么?”
“我没有亲人。”少年又开始挣扎了,“说,你到底是谁!”
很明显,他不信。
要让他相信,得有充足的证据。
宁熙绞着手指,“好,你想知道我是谁对吧?我告诉你。我、我其实,是你的娘子,我们刚成婚不久,你就撞坏了脑袋。”
但宁熙刚说完就后悔了,哎,人一紧张就会开始乱编故事。
“娘子?”
“嗯,对!”事到如今,宁熙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继续忽悠。
可谁料,仇野现在虽然有些失控,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当即就森冷道:“我不信。”
“哼,你果然是撞坏了脑子,现在连我都不信。要知道,你以前最相信的就是我。”宁熙边说边比划,“但凡我说一句月亮是方的,你都会指着天上的圆月亮说那是假的。”
宁熙觉得现在一定不能再编另外的身份了,不然仇野绝对不会有相信她的可能性。
可是,仇野仍旧防备地盯着她,冰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失忆不代表变蠢,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
宁熙咬咬牙,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让他相信不可。
于是,她凑上前,捧住少年的脸,在少年略微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啄,“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是你娘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