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闻言如遭雷劈, 看向自己与谢明峥的手。
诚然,谢明峥长指摊开,早已经松开她的手, 是她葱白玉指将他五指扣住, 勾缠紧绕。若没记错, 方才她似乎还摸了摸他的手指。
临春陡然松开手, 只觉得手心手指都发着烫, 这热度直烧到面颊。临春低声道:“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我方才看晋王看得入神……”
她将手指蜷进绣芙蓉纹样的袖口中,指尖的热意却一直未曾消散, 仿佛一团烧得正浓的火焰。
陛下与贵妃兀自在长亭中,竹帘遮挡二人身影, 看不真切, 只有影影绰绰两道身影。
玉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关于帝王和这位贵妃的传闻早就喧嚣四起。或者说,在此之前, 关于临春的传闻便如风涌。
一个并非皇族血脉的女子,却享有比亲生公主更尊贵的殊荣。这样一个女子, 又生得美貌动人, 便给传闻更添几分波澜壮阔。
后来, 她终于跌落云端。
那时关于她的传闻是唏嘘,以及唾弃,倘若她的生命在彼时终止, 那么关于谢临春的一切,或许会慢慢消弭。可偏偏她又一跃, 成了帝王的后妃,甚至于,是宠妃。
很难不让人好奇。
而新帝的一生,亦充满跌宕。
一个歌姬所生之子,十八岁才认回皇宫,十九岁时名震天下,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二十二岁时,继承大统。
这二人,实在令人忍不住想要窥视。
众贵女们暗暗张望,很想知道,帝王与贵妃到底如何相处。
但都瞧不见,被竹帘遮挡得严实。她们窥视过几番,终于作罢,转而看向晋王。
身侧谢明峥那似笑非笑的眸光还未收敛,觑得她好像占他便宜似的。
临春心想,干嘛一副这样子,她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方才一时忘了嘛。若是她记得,她定然第一时间就把手收回来了,逢场作戏而已嘛,她又不是不明白。
临春总觉得指尖的热意令人恼火,索性不再藏着,从芙蓉纹样里伸出,轻捏起一颗葡萄。她轻轻撕开葡萄的表皮,仔细剥干净,才送进口中。
晶莹的汁水从她嘴角流下,眼看着要滴落,临春赶紧找帕子擦。帕子藏在袖中,她手上沾了葡萄汁水,怕弄脏衣服,小心翼翼伸出尾指从袖中勾手帕,一时竟未勾出。
眼看嘴角那滴汁水马上要落下,若是沾染上衣服,太过狼狈,她有些急了。
有柔软的触觉落在嘴角,轻轻擦拭。
她抬眸,对上谢明峥的视线。他视线专注,替她擦拭着嘴角的痕迹。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回临春记得,是他刚回宫时,她撞上他坚实的胸膛而后流了鼻血,那时他替自己擦拭鼻血,也这般专注。
他做事情……似乎总很专注……
临春想起自己短暂做过几日伺候他的宫女,那时见他处理奏章,也这般专注。
“谢谢。”临春估摸着应该擦完,不过就几滴汁水,便欲转头。
却被谢明峥捏住下巴,“别动,还没擦完。”
这葡萄这么多汁吗?临春疑惑,却乖乖地听话没动,甚至微微仰起头,将嘴角送得更近,方便他擦。
她被伺候惯了,从前也常被碧云朱弦她们这样伺候,动作有些自然而然。
待做完这动作,忽地反应过来,谢明峥可不是朱弦她们,他不是她的宫婢,而是捏着她小命的九五之尊。她怎么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要他做这种事?顿时有些许尴尬。
可谢明峥又眼神专注,好似很认真,让临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气氛一时沉默。
身边伺候的人都在竹帘外候着,竹帘做屏障,圈出一方天地,仿若这一方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
他的指腹捏着自己下巴,相碰之处有些发热。临春下巴被桎梏住,动弹不得,视线里出现的只有谢明峥一双薄唇。
他唇抿着,临春忽地想到她病时,他以嘴渡药之事。
彼时唇齿交缠,药液清苦……
谢明峥终于松开手,临春还有些懵着,移开视线,又拿了一颗葡萄。葡萄在手中停留许久,却忽然有些不想再吃。
那颗葡萄在她手中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谢明峥好似不知她心中所想,问道:“怎么了?”
临春迟疑着说:“不想剥皮。”
只是不想当着他的面这样吃葡萄。
谢明峥觑了眼葡萄,拿过一颗,送进嘴里,道:“这葡萄不剥皮也挺好吃的。”
临春默然,他这话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自己?嫌她娇气?
那她能说什么?她就不爱吃葡萄皮啊。
临春撇撇嘴,正欲把手中那颗葡萄放回去,半道上被谢明峥拿走。
临春蹙眉看他,却见他眼神专注,低头将那颗葡萄剥了皮。
他也想试试没有皮的葡萄么?
临春思忖着:“其实葡萄皮真的不好吃,带着些涩味,没有葡萄皮的葡萄吃起来真的更好吃……”
话音未落,谢明峥将剥干净的葡萄送到她唇边。
临春眨了眨眼。
谢明峥道:“怎么?是嫌我手脏?”
临春摇头,从他指尖咬下那颗葡萄。
她柔软的唇从他指腹稍纵即逝,葡萄的汁水从他指尖,辗转到她唇边。
谢明峥微滚喉结。
临春咬碎葡萄,有些莫名,他……剥葡萄给她吃?难道葡萄有毒?
她咀嚼的动作一顿,看向谢明峥。
在她犹豫的间隙,谢明峥已经剥好下一颗葡萄,送到她嘴边。
于是情况就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谢明峥给她剥葡萄喂她吃,而她坐享其成。至于情况怎么变成这样的,临春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坐享其成的滋味还挺不错的……
装葡萄的高脚托盘内设一隔层,隔层中置冰块,以此消暑。因此葡萄冰冰凉凉的,甜味更甚。
这于京中贵女们而言,并不算太稀奇的东西,于郑悄悄而言却很稀奇。郑悄悄咬碎一颗清凉的乌紫葡萄,一方面觉得葡萄冰冰凉凉的,香甜可口又消暑,一方面却又好奇,在这大夏日,即便冰镇过拿出来待客,如何保持这么久的冰凉?
她眼神落在那盘葡萄上,眉头微皱。
郑悄悄不似玉京女子一般画柳叶细眉,而画略粗一些的眉,同男子的剑眉有几分相似之处。她从西固回玉京这些日子,一直未能习惯玉京的一切,仍保留着西固的习惯。
郑悄悄并不知自己怎么会接到贵妃的帖子,成为众多晋王妃候选人之一。她从回京之后,已经闹出过几回笑话,旁人家的贵女提起她,都背地里笑话。爹娘为此不由伤怀,认为她在玉京交不到朋友,也怕她在玉京嫁不出去。
郑悄悄觉得爹娘太过伤感,她在玉京目前来说是没有朋友,但那不必难过,不过是说明那些女子与她根本合不来,若强行成为朋友也不是真心朋友,还不如自己一个人。
至于嫁不出去,在玉京嫁不出去,可以回西固找郎君,西固的郎君个个魁梧威猛,不像玉京这些斯文秀气的小郎君,个个弱不禁风似的。郑悄悄不喜欢文弱书生,因此很乐观,甚至想着最好是在玉京找不到郎君才好,她直接回西固。
今日这赏花宴也没人与郑悄悄相熟,她来了之后便独自坐在角落,这会儿身边只有自己的婢女在。郑悄悄略一思索,看了眼四下,确认无人后,才拿起了那盘葡萄。
她将整个托盘都端在手中,仔细研究,发现托盘外壁上有细微的水珠。顺着水珠的痕迹,郑悄悄终于搞懂这个托盘里内设夹层,里头放了冰块。
原来如此啊,郑悄悄心满意足,将托盘放回去。
收回视线时,倏地发现不远处有道目光正看着自己。郑悄悄看向那道目光的方向,视野里出现一位斯文白净的郎君,衣着尊贵,气质不凡。
今日赏花宴上只有两个男人,一位是当今陛下,另一位么,自然是今日的男主角,晋王殿下。
郑悄悄忽然有些尴尬,她爹说,叫她平日里收着点性子,暴露本性很丢人。这下好了,丢人丢到男主角眼前了。她爹得知她在受邀之列,原本还喜笑颜开,认为郑悄悄说不定能给他长长脸面。
原话是这么说的:悄悄,万一那晋王殿下瞎了眼,就瞧上你了呢?
郑悄悄依稀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晋王殿下的事,先帝的三皇子,风度翩翩,还有一堆巴拉巴拉的形容词,总结一下,是个好人。但她对晋王没什么兴趣。
事实证明,晋王应该也没瞎了眼。
方才晋王与她对视时,分明眸中有笑意。他在笑她的做派吧?也没所谓了,笑就笑吧。
郑悄悄转过身,面朝着荷塘,从托盘里抓了一把葡萄,一颗颗扔高,再用嘴接住。她爹说,叫她在外面不要这样,不像个姑娘家的做派。
原本她还想装一下的,可方才既然都被晋王发现了本质,也就没必要再装了。
谢渊看着那道白色的背影,她与那些姹紫嫣红倒不大相同。他穿过长廊,进了郑悄悄所在的亭子。
“姑娘可是郑老将军的女儿?”谢渊尚算聪慧,从她的举止里猜出她的身份。
郑悄悄毫不扭捏地回答:“回晋王殿下,臣女正是郑将军的女儿。”
“有你父亲的风姿。”谢渊是想夸她,洒脱不羁,有武将风骨。
但郑悄悄却笑了,她想了想自家老爹对自己的评价,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委实嫌弃。结果如今人家说,她有他的风姿,倘若她爹在,听了这话,一定要气得胡子都歪掉。
“谢谢殿下夸奖。”郑悄悄忍着笑。
谢渊却好奇:“郑姑娘在笑什么?可方便告知本王?”
郑悄悄摇头:“嗯,不方便。”
这么直白,谢渊不由有些乐了。
听闻郑老将军的女儿自幼在西固长大,前不久才回玉京,而西固的民风与玉京大不相同,果真她与玉京那些女子都不同呢。
谢渊打量着郑悄悄,又问:“那敢问姑娘芳名?”
郑悄悄做了个食指抵唇的动作,“悄悄。”
谢渊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二字竟是她的名字。
郑悄悄?
还真是……有趣的名字……
谢渊再次失笑。
郑悄悄不怪他笑,每一次旁人知晓她的名字,总要笑的。她以前也觉得自己名字很奇怪,怪罪她爹,可他爹说,谁让她出生时闹腾不止,便给她取了“悄悄”二字,希望她日后长大能文静一些。
郑悄悄心道,郑文静与郑悄悄,听来不相上下,反而悄悄二字更有几分可爱。
那厢临春刚咬下一颗葡萄,她原本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渐渐觉得习惯,甚至有几分惬意。不用自己剥葡萄,又能吃到葡萄,这也太好了吧。
临春不用自己剥葡萄,便腾出了不少注意力,她的目光从眼前开得正好的荷花,飘啊飘,飘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咦,有个姑娘怎么单独在那里?那些姑娘们不都在前面那里说笑么?
再定睛一看,咦,怎么好像她三哥也在?
隔着竹帘看不分明,临春走近围栏,看清楚了两道背影,确定其中一位就是她三哥。三哥和那姑娘聊得挺好的?
临春微伸着脖子,好想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
谢明峥剥完一颗葡萄,看见少女小碎步跑到栏杆旁,张望着,循着她目光望去,看见了谢渊的身影。谢渊身旁还有一位着白衣的姑娘,二人正聊着什么,似乎还挺愉快。
他这么辛辛苦苦给她剥葡萄,她却在这里关心别人?
他长腿迈动,停在她身侧,正欲开口,却被少女抓着衣袖,有些撒娇地问:“谢明峥谢明峥,你认识那个姑娘吗?她是哪家的啊?”
今日少说也来了十几位姑娘,虽说都是临春亲自挑出来的,可她根本早不记得谁是谁。
谢明峥毫不犹豫:“我怎会认识?”
临春啊了声,显然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谢明峥什么都知道呢,毕竟上回二公主与驸马和离的事他就知道。
她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葡萄上,谢明峥手微抬着,举得有些高,手甚至在临春额头处。临春不得不踮脚,抓着他手肘,将他指间的葡萄咬下。
“谢谢你。”
她咬着葡萄,含糊不清地开口:“你真不知道她是谁吗?我好好奇呀。我瞧晋王与她相谈甚欢的样子,说不定有些机会呢。”
谢明峥看着她红润的唇,与自己修长的手指,笑道:“你想知道吗?”
听他这语气,是知道咯。她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临春重重点头,手还抓着他手肘:“求你了,你快告诉我。”
谢明峥道:“给你剥了这么久的葡萄,我手上都是汁水,很不舒服。”
临春有些心虚:“那我让她们打盆清水来,给你净手。”
“不可。”谢明峥却拒绝她的提议。
临春皱眉,看向谢明峥。
谢明峥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你不是一向吃葡萄时还舔手么?”
临春瞪大眼,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她舔的那是自己的手,和舔别人的手……
那能一样么?
再说了,舔别人的手,跟狗似的……
临春没动,僵持着:“能不能……”
谢明峥道:“我方才替你剥葡萄你都吃了,现在才来现脏,未免太晚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诚不欺我。
临春剩下的话卡在喉口,看向谢明峥散发着阵阵葡萄香气的手指。
也是,她都吃了他剥的葡萄了,若是脏,也早吃进肚子里了。更何况,他确确实实给她剥了一盘葡萄。再何况,她确实想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谁。
如此想着,临春迅速地瞥了眼四下。伺候的宫人们都背过身,应当瞧不见里面的情况,竹帘遮挡了亭子四周,只有临荷塘那面没撂下竹帘,但荷塘上也只有清风,并无旁人。
临春鼓了鼓腮帮子,吞咽一声,慢慢伸出舌头,舔|了|舔谢明峥的指腹。
潮热的舌尖从他指腹擦过,卷起些葡萄汁水的甜味。
其实只有甜味,但感觉好奇怪。
她从来没舔过别人的手指。
谢明峥目光炯炯,似乎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临春硬着头皮,继续舔下去。小巧的舌头沿着他的指节划过,而后张嘴,将他的手指吮住。
她半垂着眉目,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脸颊上投出一片阴影,红唇翕动。指尖被吮着,被温热的口腔包裹。
谢明峥喉头滚动。
不知为何想到了那只他送给她的猫,依稀记得有几回他在甘露殿中,曾瞧见冬冬舔她的手。就像现在她这般,小心翼翼地伸着舌头。
清风从荷塘上拂来,裹挟着燥热。
临春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靠着亭柱站定,脸颊发热。
她感觉自己像小狗,都怪谢明峥,这人好恶趣味。
“好了,你可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她别过视线,不想看谢明峥,有点点生他的气。
“郑老将军家的独女。”谢明峥信守承诺。
临春恍然大悟,原来是郑老将军家的女儿。郑老将军从前镇守西固,家眷也都住在西固,难怪她从未见过那姑娘。
她回头看了眼三哥的方向,他们还在聊什么,两个人都笑着,不知道在聊什么。
谢明峥慢条斯理发问:“是不是又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临春想到方才的事,斩钉截铁:“不想!”
她总觉得谢明峥不怀好意,不会待会儿又让她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来换取这个知道吧?
临春深吸一口气,朝竹帘外唤了声:“备水净手。”
朱弦应了声,很快捧来一盆清水。临春自己也剥了葡萄,多少有些黏腻,遂净了手,想起什么,又将谢明峥的手抓过来塞进铜盆。
临春瘪嘴,他怎么一点都不自觉啊?
临春迅速净好手,用干净的布巾擦干净,犹犹豫豫地问:“你能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吗?”
还是很好奇。
谢明峥轻笑了声:“不能。”
他虽习武,可隔得太远。
临春睁大眼,“那你问我干嘛?”
谢明峥擦了手,回到凳子上坐下:“我只是问问你想不想,没说我能知道。你这么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问晋王,你们不是兄妹情深么?”
那多不好意思啊,何况这是三哥的私事。但她又忍不住好奇。
赏花宴很快至尾声,贵女们一一向临春告退,那位郑姑娘来时,临春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嗯,生得还是很好看的,眉清目秀。
最后谢渊也告辞:“陛下,臣也告退了。”
谢明峥一直未起身,只坐在亭子里问:“贵妃特意为晋王挑了这么多贵女,晋王可有中意的?”
谢渊苦笑了声:“姻缘之事,只怕不能操之过急。多谢陛下好意,多谢贵妃操持。”
临春看着谢渊背影,听他的话有些失望,还以为他对那位郑姑娘有些意思呢。
人都走了,临春收回视线,挑起竹帘,回到亭中。谢明峥手肘撑在桌上,抬眸看临春,临春想到自己刚才舔他手指的事,那点羞恼再次跑出来。
“那我也回甘露殿了。”
“等等。”谢明峥叫住她。
临春转身的动作一顿,咬着下唇,等他下文。
“菡萏园的荷花开得这样好,不如留下来陪我观赏一番吧。”
临春哦了声,又听谢明峥吩咐怀文:“去备船,朕要与贵妃游湖。”
怀文应了声,退下了。
临春还觉得奇怪,谢明峥竟然还有游湖赏荷的兴致?
没一会儿,她就知道了,谢明峥才没有什么游湖赏荷的兴致,他只是想让她给他治病,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