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的思绪还是混沌的。
天地在旋转, 云间的星星坠下来,落到了陆无为的眼睛里,呼吸交融间,她似是嗅到了麻醉散一般, 骨肉都要跟着一起软下来了。
偏生陆无为不是。
他好似越来越烫, 隔着两层薄薄的纱衣, 都要将她烧灼了。
她望着陆无为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双锋锐凶狠的眼眸,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是怎么亲上的?
她好似只是撞过来了而已,陆无为那么讨厌她,该是推开她的, 怎么便两人纠缠不止了呢?
她那双杏眼瞪大了, 呆愣愣的瞧着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衣领扯开了些, 露出嫩娇莹润的肩,在昏暗中泛着白凌凌的光泽, 脸蛋被陆无为的指骨压着, 挤出来肉乎乎的一小团,显得格外娇憨,却偏生又透着一种纯洁的色气来,越是懵懂困顿, 越是毫无防备,越叫人想捏哭她。
揉乱她如绸缎般亮顺的头发, 搓红软绵绵、肉弹弹的脸蛋, 把玩她糯米团子一样、白中泛粉的脚趾,直到她哭出声来。
而时雨眼中的惊讶与马车壁外的呼声似是唤醒了陆无为, 陆无为在短暂的沉迷后,骤然清醒过来。
他的脖颈上都迸出青筋,一点一点退后,高大的影子从时雨面前渐渐挪开,时雨看见他隐忍的偏过头,道:“时姑娘,且自重。”
时雨被吻的混混沌沌,腰背都一阵麻意,经由陆无为这么一提醒,便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刚才确实是她非要亲的,只好声线发软的回:“对、对不住。”
她虽说是花了钱,想亲可以随便亲的,但陆无为刚才凶神恶煞的模样让她有些怕,原先那些嚣张的气焰都被压下去了,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赔礼。
马车内的氛围古怪极了。
时雨还缩在马车角落里,她身上还残留着陆无为的温度,手骨还被他摁的发酸,陆无为背对着她,正单手将刚才被撞翻的矮桌撑起来。
他的脊背紧绷,眼尾低垂,额头与脖颈上都有薄薄的青筋在跳,宽大的手掌一撑一抬,便将那矮桌抬起来,矮桌“砰”的一声,被重新立好,香炉与茶盏滚落在一旁,他似是没有余力去捡了,只向后一靠,后脑与肩脊靠着马车壁,闭着眼,高昂着头,声线嘶哑的道:“外面的人要闯进来了,你的,未婚夫。”
昏暗的车厢里,他的半张侧脸棱角分明,有一滴汗顺着他的侧脸滚下来,隐匿在胸前衣衫,粉色的艳俗纱衣裹着强健勃勃的身体,在此刻透出几分野蛮旖旎的**意味,直刺入时雨的眼。
时雨离他现在有三步远,但她却仿佛又听到了陆无为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砰砰的撞着她的耳鼓。
时雨觉得有点糟糕了。
说不清怎么回事,她突然有点不敢看陆无为的脸了。
“时雨。”见她失神,陆无为又沉声道:“你的,未婚夫,要进来了。”
陆无为的语调平缓,听不出什么喜怒,但未婚夫那三个字咬的很准,让时雨莫名的打了个激灵。
他似是有点生气。
“非是我未婚夫,我与他提了解除婚约,是他瞧我家势大,纠缠不休。”
时雨想起她之前跟陆无为说的瞎话,隐约间竟有点读懂了他冷淡面目之下的不满缘由——她之前与陆无为说,为了他退了婚,现在未婚夫又找上门来了,算怎么回事?
时雨话落后,陆无为不言语了,只靠着马车侧壁不说话,但眼角眉梢的冷意却缓了些,眉头也不蹙的那样紧了,一副“事已至此,任由时大姑娘安排”的模样。
这人时常板着一张脸,高不高兴,全凭旁人来猜,时雨与他相处的稍久了些,竟真的能猜出一二分来了。
“你且藏好。”她道:“我出去解决。”
说话间,时雨起身,整理了下她的衣容,推门准备闪身而出——她动作极快,推门幅度也打算尽量放小,是怕被外面的人瞧见陆无为。
往浅了说,她虽说已与李现之分开了,但是也不能落人话柄,买卖小倌这种事得藏牢,往深了说,陆无为的身世事关她生死,她怎么也不能将陆无为露出来。
“衣领。”
在时雨闪出马车门之前,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时雨愣了一瞬,回头一看,就看见陆无为闭着眼,像是没说话似的,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衣领,确实歪了一点。
她将衣领整理好,推门而出。
陆无为只听“嘎吱”一声响,一道光短暂的映入马车内,复而又消失,门板重新关上,马车内陷入一片寂静。
香炉的气息飘在车厢内,一点点烟灰余烬落在他的粉色纱衣、血绸中裤上,露出其下坚硬的轮廓,隐隐透着峥嵘之意,它的主人却静静地闭着眼,如同方才一样靠着马车壁坐着,一张冷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寒淡的万如一日。
只是若是细瞧他,便能瞧见陆无为的唇瓣紧紧地向下抿着——他并不高兴。
与时雨的第一次亲吻被莫名其妙的人打断,他还未曾多品到多少芬芳,浑身的骨血都在叫嚣,吃不饱吃不饱吃不饱,他想要更多,更多,全部!
陆无为高昂着头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在空无一人的马车里粗重的喘息,他的手重重的捻着他手中的纱衣,似是想将那颗饱满的果实都捏出甜汁水来,想与时雨一道共梦周公,想吮遍她羊脂玉一般的身子,日日夜夜。
但他
不行。
他想要光明正大的留下时雨都不行,只能龟缩在马车内,不能叫外面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点逆念如野草疯长。
凭什么他要藏着?时雨现在喜爱的人分明是他,应当是外面的人避着他才对!
陆无为是第二次听闻这个“未婚夫”,他第一次听闻的时候,还觉得时雨与这个未婚夫颇为搭配,现在只觉得这未婚夫命太长,合该明天就暴毙。
既已不被喜爱,便该早些让位,纠缠不休,岂是男子汉所为?
理智与野欲在互相拉扯,陆无为在车壁前靠坐了片刻后,最终还是睁开了眼,悄无声息的腾挪到了马车车窗旁边,伸出坚硬的指骨,将贴着蝉丝的木窗轻轻顶出了一条缝隙。
他透过那一条马车缝隙,神色冷淡的向外望去。
马车外面一片人声鼎沸。
当时天色昏暗,周遭的人也没带什么火把,奴仆不敢靠近,只有几个华服公子围在马车旁,淡淡的月光落下来,将那些人面映的活灵活现。
陆无为一张一张脸扫过去,记住了每一个人的模样。
时雨此时刚出马车,她未曾跳下马车,只堵在车门前,冷着脸、拧着眉居高临下的往下看,便瞧见了一群人,她还全都认识。
为首的是李现之,其后的是李现之的各种狐朋狗友,远处李摘星正扯着一个姑娘走过来,一群人兴师动众、来势汹汹,好似她做了什么天大的孽一般,将她围堵至此来讨伐。
时雨最初瞧见他们时,面上还残留着几分陆无为的气息,陌生男人的味道绕在她的周遭,不管外人能不能看出来,她自己是有些许心虚的,因此便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牢牢地堵守在门口,先发制人问道:“你们何故拦我的马车?”
李现之狭长的丹凤眼中晕着雷霆暴怒,一瞧见时雨,他今日席间饮下去的薄酒便在血液中烧灼翻涌。
今日席间,一整个下午,从宾客满宴到绫罗尽散,时雨都未曾来过,身为他的未婚妻,却弃他的大宴而不顾,与旁的人在游街闲逛,如此稚子行径,安可为李家妇?
“我何故拦你的马车,时雨,你安敢质问与我?”李现之太过愤慨,当着众人的面,便直唤她的名姓,也毫不顾四周有人,反而因为这么多人,而更显得有底气了,他大声呵斥道:“我友邻皆在,今日,我便要问问你,我早便将李府的请帖送去,你为何不来?”
他问的那样大声,整个小巷里都回**他的质问,在空**的长巷相撞,似是有回声一般,旁边跟着的朋友们便也跟着一起摇旗助威,笑嘻嘻的一起来用话去刺时雨。
“对啊!未婚妻不去未婚夫的府宴是何意?既要为李家妇,就该懂事些嘛。”
“之前李现之的小宴她也未曾来呢,如此性子,太过肆意妄为了!”
“平日里贪玩便罢了,这等重要的日子,还只顾与友人享乐,耽误正事,非是大家闺秀所为。”
他们说话间,还彼此挤眉弄眼——他们还头一次瞧见李现之如此生气。
把李现之气成这样,估摸着时雨要被吓的不敢说话了吧?
他们如此想着,幸灾乐祸的看向马车上的姑娘。
一声声评判萦绕在马车四周,几乎要化成实质般的压力,将这小巷里的空气都抽离,只要有人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憋闷,沉重,每吸一口气,胸口都涨的发疼,像是要被这群人谴责的目光活活逼死一样。
顾青萍远远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后背瞬间冰凉,人都要晕过去了。
若今时今日站在马车上的人是她,她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但是站在马车上的那位被众人指责的姑娘并未露出来什么窘迫畏缩、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只一脸冷然的在马车上站着,寒着面瞧着所有人。
她不开口,不骂人也不反驳,只那样瞧着,四周的人便渐渐闭了口舌,等到巷子都寂静、只有月光如水般铺落下来的时候,她才冷冷道上一句:“李公子弱冠宴,与本郡主又有何干?”
众人先是诧异,还没来得及驳上一句“那是你未婚夫,你说你们有什么干系”,便听见时雨接着又道:“李公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在几日前的马场,本郡主便早已你提过解除婚约了!”
时雨这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炸开,顿时让四周的人一阵喧哗。
“怎么可能?安平郡主竟然要退婚!”
“什么?竟有此事吗?”
李现之的那些朋友们震惊的说不出话,平日里时雨与李现之吵吵闹闹,他们都当笑话看,因为知道时雨离不开李现之,没想到今日,时雨竟然提了退婚!
而听到“退婚”二字,跑过来看戏的李摘星却是觉得脊背一寒,犹如冬日中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再没有了半点看戏的心思。
她之前吃定了时雨喜爱李现之,不管她如何从中作梗、左右挑拨,他们俩都分不开,顶多是吵架而已,所以她半点不怕。
因为吵着吵着,吵到最后,就是互相攻讦,能时雨气的半死,但她哥不会把她怎么样,没什么可怕后果,写信的也不是她,她只要咬死了不承认,顺带推一个顾青萍出来转移视线,顾青萍人怂,吓一下就会赔礼道歉,他哥哥和时雨为了息事宁人,肯定不会闹大。
时雨再生气,只能自己憋回去忍着,这事儿便没有多少难处落在她头上了,到最后,时雨还是要满怀期待、主动送上门嫁给她哥哥的。
可现在,时雨竟然要因为这件事退婚!
那后果便大不相同了。
她哥哥虽然不喜欢时雨,但若是因此退婚,也是一桩丑闻,他哥哥没办法与时雨发火,便只能与她发火了!且两家退婚,一定要个交代,若是再寻到了顾家去,那她的麻烦就大了!顾家的人,可不全像是顾青萍一样好欺负!
“李大公子,怎的未曾与我们说此事?”正在李摘星脑袋发晕、手脚也渐渐凉下来的时候,旁的友人转而向李现之询问道。
“对啊,这到底是为何啊?”马车外围着的所有人也都跟着瞪大眼,满面惊异——时雨有多喜欢李现之,他们都是瞧在眼里的,分明时雨之前一直追着李现之跑,不管李现之如何冷淡,时雨都从未翻过脸,她对李现之情根深种啊,怎么可能提解除婚约呢?
此时,李现之却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进去了,他听闻到“退婚”二字时,便已是愤怒不止,眼中再容不得旁人,耳边也听不进旁的话,只剩下了马车上站着的姑娘。
夕阳已经沉下去了,月光在她身上流淌,像是为她穿了一层仙衣,那姑娘生的唇红齿白,杏眼桃腮,分明是一副水灵娇嫩、惹人疼爱的模样,可那脸色一沉,说出来的话却能把李现之气死!
“够了!你到了现在,竟然还在为了那么一点误会胡言乱语!”李现之的理智早已被烧灼,他愤而怒道:“我早已说过,我与那顾家大姑娘毫无瓜葛,从未有什么交集!一切都是我那妹妹胡说八道,我已让李摘星给你赔礼过了,这还不够吗!”
说到此处时,李摘星与顾青萍已经走到了四周了。
那些公子哥儿们的一双双眼便也看向李摘星和顾青萍。
竟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缘由呢!还是因为旁的姑娘!
“都、都是误会!”李摘星那张常年绷着、趾高气昂的玄月面此刻都跟着涨红了,略显失态、声线尖细的喊:“这与顾青萍又有何关系,你不要胡说八道!”
李摘星后悔死了。
若是她知道时雨会因为这封信跟她哥哥提解除婚约,她肯定不敢把这封信寄过去!也不敢拉着顾青萍过来煽风点火。
吵几架和退个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所以李摘星赶忙先高声说道:“是一场误会,是时雨善妒,我哥与顾大姑娘清白着呢。”
顾青萍站在一旁,察觉到一双双眼看向她的时候,她都快站不住了,一张脸哭丧着,根本不敢看时雨,唇瓣直颤,不断地往李摘星的身后站。
李摘星都顾不得顾青萍了,她赶紧看向时雨,她也不上这儿有许多人在看了,只看着时雨,赶忙道:“嫂嫂,之前的事情都是我胡说的,你莫要生气,且早些回府,我与顾大姑娘你解释便是!”
说话间,李摘星用力拽了一把顾青萍,道:“顾大姑娘,还不开口与我嫂嫂解释?”
顾青萍脸色煞白,低着头,窣窣发抖道:“是、是误会,尚请安平郡主听小女解释。”
李摘星复而抬头又去看时雨。
时雨立在马车上,逆着月光,她身上都散着盈盈的润泽,李摘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知道,她迎着月光,时雨定是看得清她的脸的,故而又艰难的挤起了一丝笑。
李摘星现在只想着赶紧把时雨带回到府上,细细劝说过,把这事儿赶紧压下去。
反正时雨那么喜欢她哥哥,她赔个礼,时雨这口气儿顺下去了,肯定就不会再提什么“退婚”的事儿了——她也不在乎时雨和她□□后到底退不退婚,反正她不喜欢时雨,退婚了更好,但是退婚了,也不能是因为她挑拨离间退婚的,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她伏低做小,面上急切恭敬,焦躁的看着时雨,还硬挤出两道柔音来道:“嫂嫂,我们都是一家人,有误会说开就是了,何必如此冲动呢?”
李摘星嘴上说得好,但心底里却有两份暗恨。
时雨何其荒谬!因着这么一点小事,便闹得这么大,四处给人难堪,这种女人,娶回来又有什么用?还郡主呢,没有半点风仪可言。
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面,逼迫她低头的之仇,日后她迟早要报的!
李摘星一念至此,牙关都咬的嘎吱响,连身后的顾青萍越来越白的脸色都没发现。
而旁边的朋友们和李现之却觉得足够了,时雨不该再闹了——李摘星都如此赔礼了,时雨再大的委屈,也应当满意了吧?
所以,李现之冷着脸拧着眉看向车上的时雨,道:“安平郡主,今日之事你还没闹够吗?还不下马车来!”
时雨依旧没动,只勾唇讥讽道:“李二姑娘说是误会便是误会?你说了,我就要认,你赔礼,我就要受?”
时雨此言落下时,李现之刚压下去的薄怒顿时又顶起来了,烧灼的他心肺都跟着烫痛。
他玉一样的脸都在此刻因为愤怒而涨红,周身的绯色镶碧山河衣袖都被他甩的**起来了,他高声呵道:“时雨!你为何变得如此蛮不讲理?分明是误会一场,李二已向你赔礼,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大哥,算了!不要再说了!”李摘星一双与李现之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时雨。
她自己心虚,反而频频试图息事宁人,一扫之前的挑拨之面,倒显得格外温婉柔顺:“罢了,莫要在外面吵了,我们先回府再说吧。”
李摘星如此小心赔礼,时雨却如此桀骜态度,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安平郡主可太不讲理了!即是误会,解开便是了,怎的半点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安平郡主抓着一点小事如此吵闹,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可是贵秀行径?”
质问声声入耳,时雨立于马车上,看着下方一张张脸。
李摘星那张急于掩盖、堆着假笑的脸,和李现之满是薄怒、不分青红皂白质问的脸,和周遭人跟着听风就是雨、义愤填膺的脸,时雨瞧见了,只觉得嘲讽。
她今日,就要把这些脸都撕碎掉!
只见时雨一抬手,水波潋滟的袖口一**,时雨直接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封信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展开了。
这信,就是当时李摘星送给她的“赔礼信”,她本来是打算,先将陆无为收入宅中,解决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后,然后将此信做个证据,寄给康佳王也好,给康佳王侧妃也好,当个能说话的依靠,但没想到今日恰巧能用上。
“我既敢言,自是有证据的,今日便给你们瞧瞧,这是不是误会!此信是李家二姑娘亲手寄给我府上的,铁证如山,这是不是李现之的字,你们自己知晓。”
时雨抬起手,纤细白皙若削葱的指尖一松,她手中的信便直直的坠落与人群。
那样轻的一张宣纸,在月光下被照得剔透,墨迹于反面也是瞧得见的,离马车最近的公子一把抢过那张纸,满脸愤怒的道:“我倒是要看看,安平郡主能拿出什么——”
那公子在瞧见纸上的字的时候,到了喉口的话戛然而止,周遭的人便也跟着聚过去,正瞧见那一张纸上的情诗。
这情诗还颇有些讲究,上半阙为男子所写,笔锋峥嵘,下半阙为女子所写,字迹温婉,一瞧,就知道是男女定情之物。
而这上头的字,当真是李现之所写!
“现之,你竟然当真与旁的女子暗里勾连?”李现之的友人自是识得李现之的字的,瞧见了那张纸,顿时大惊失色。
且不说字,就是这纸,也是李现之的父亲自清河一路为李现之寄过来的,颇为名贵,旁人仿不来的。
“竟真是如此吗?怪不得安平郡主要退婚!”
“李大公子竟是如此浪**行径吗?平素里瞧着不像啊!”
他们方才都认为时雨在胡说八道,污蔑李现之,现在一瞧,竟是有实证的。
而李现之瞧见这信的时候人都是一惊,恼怒,怀疑,一齐涌上了心头,一时间格外愤慨。
怎么可能?
定是有人诬陷与他!
怪不得时雨这些时日如此古怪,原是被人挑拨离间了!
他为读书人,最重名节,风骨卓然,不蔓不枝,今日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李现之如何受得了?
他确实写过一些诗,但都是未成的草稿,未曾赠送旁人,且,他与这位顾家大姑娘当真是不相识,故而,他立刻拧眉冷对、转而看向顾青萍。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顾青萍定是明白的。
——
在那封信拿出来的时候,李摘星心口都停跳了,眼前都跟着发晕。
时雨竟还是要退婚!
她们李家的荣华富贵,她哥哥的仙人玉姿,竟然都留不下时雨了!
而她身后的顾青萍早已是脸色惨白了,李现之回过头来一看她,还未曾开口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萍便是眼前一黑,松开了握着李摘星云纱袖子的手,“砰”的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巷子中顿时乱遭起来了,李现之心身疑惑无人可解,偏身上还堆着污水,既气恼又无人可问,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跳,李摘星惶惶恐恐,说不出一句话,只匆匆喊丫鬟来扶起顾青萍,满巷子的公子们也是一边看戏一边讨论,唯有一个时雨立于所有纷乱吵杂之外。
时雨瞧见他们这群人自讨苦吃,不由得一阵痛快。
她知晓,这封信一出,李府的人别想好过了。
她懒得继续和他们掺和,只用下颌点了一下一旁的马车夫。
马车夫刚才是被那群五陵少年硬扯下马车的,一直被挤着立到一旁,现下时雨一眼扫来,他便匆匆赶上来,挤开所有人来上马驾车。
双头大马被马车夫拎缰一甩,车轮便滚滚向前,马车檐下的玉铃随着车轮前进而摇晃,清脆碰撞,在浑浊吵闹的巷内掠过一阵清音。
意识到时雨要走,李现之匆忙回头看她,他甚至还向马车上走了一步,想去伸手拉她的裙摆,却被时雨躲开了。
“李大公子,今日你闹够了没有?”
时雨原封不动的将他的话还回去了,眼看着李现之脸色一阵青白,憋闷的想杀.人,却又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她又道:“那位顾家大姑娘我并不相识,你与旁人什么关系,也早已与我没关系了,还请李大公子日后离我远些。”
“你我之婚约,之前我便提过一次,你却依旧去康佳王府上下聘,后我又约你详谈,你也未曾来过,今日,本郡主便与你再提一次,你我解除婚约,日后再也不见,若是李大公子日后还像是今日一般胡搅蛮缠,那便别怪本郡主去寻双方长辈,给你李府难堪!”
时雨说完之后,丢下面目涨红的的李现之不管,转而将马车门推开一个小缝,随即闪身进去了。
李现之眼睁睁看着时雨离开,喉中有千万句话,却也喊不出来,他当真不知这信是怎么回事,这顾青萍他也不相熟。
之前一时恼怒,上来便是质问,现在冷静下来,反倒能反思了,今日之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冲动,他不该如此直接来质问时雨,但时雨已经走了,根本没听他的解释。
马车碌碌而行,车窗经过李现之时,李现之还瞥见车窗缝隙中有一抹粉纱衣骤然闪过,许是时雨的友人赵家姑娘。
而再多的,李现之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看着那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这小巷,离开他的身边,他想追上前去与时雨解释,但又不能。
因他此刻还深陷在这一堆乱事里,他的友人狐疑的看着他,他的妹妹不敢直视他,还有一个更麻烦的顾家大姑娘!
而此时,时雨已经乘坐马车,施施然的离了这团乱糟糟的事。
她与驾车的马车夫道了一句“多绕两圈,仔细瞧着,别被那群人跟上”,然后才彻底安下心来,坐回到马车里。
马车内还是她方才离去的模样,烛火倒了便没再点,车厢内暗沉沉的,熏香炉倒了,一股浓郁的烟香味儿混着薄薄的香灰便飘满了整个车厢,角落处,陆无为还像是方才一般靠着车壁坐着,似是一直没动过似的。
时雨总觉得,他这人就像个石头雕的人像,不管生了什么事,都惊不了他那颗死水一样的心。
车厢太暗,她去寻了烛火来,烛火的灯油已洒了大半,只余下薄薄一点,所以点出来的灯光也如黄豆大小,照不清晰,马车向前行驶,时雨俯身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爬行,一路行到马车壁旁,借着手里的火光去瞧陆无为。
陆无为依旧是方才的坐姿,宽阔的肩背靠着车壁,晃都不曾晃一下,暗粉色的唇瓣在暖融融的烛火照耀下,泛出流淌着的蜜色的光泽,他的眼本是闭着的,等时雨膝行到他面前时,他才抬眼来看。
他生了一双潋滟的瑞凤眼,但他面上太冷,抬眸看人时也不显得风情,反而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陆哥哥久等。”时雨早已习惯他的冷脸了,也不惧,依旧软绵绵的靠过来,她一张口,就是甜死人的黏腻娇音:“处置他们耽误了些功夫,陆哥哥,可会生人家的气?”
方才那场面混乱,说时迟过时快,细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她怕这些事儿一冒出来,让陆无为对她越发不喜。
之前她百般撒钱,陆无为都不肯跟她走,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场,她担心陆无为更不肯跟她了,所以她赶忙凑上来讨好,一连声的说好话:“我现下心里只有你的,他来纠缠我,我看都不看!只觉得心中生厌呢!”
她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话说的很重,恨不得把李现之踩在泥地里,好一副薄情寡恩的模样,陆无为听了,莫名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憋闷,仿佛这一次是李现之,下一次便是他一般。
左右他现下只是个小倌,比之李现之更不如呢,若是再来一个“陆无为”,他就要变成下一个“李现之”了。
陆无为扫了她一眼,道:“昔日既是未婚夫妻,那也当有些情分,时姑娘变心倒是快。”
时雨赶忙又给自己找补:“我与他解除婚约,是因着他与旁的女子勾连,且待我不好,不算我先变心,我性若大雁,只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后陆哥哥与我好,我定是不找旁人,日日陪着陆哥哥快活的!”
她一边说,一边贴过来,像是猫儿一样凑过来,似是想在陆无为的肩膀前蹭。
时雨是真急,焦迫的意味都快从她的眼角眉梢里溢出来了,到了陆无为肩膀前,又堪堪停下了,不知是不是怕陆无为不高兴,所以没碰。
她人没碰,但她的呼吸却轻轻暖暖的落到他的肩上。
她身着一身男子书生纱衣,跪坐时,纱衣层层叠叠的堆落在她膝间,乌黑浓墨的发间束着一条青色绸缎发带,说不出是绸带上的丝亮,还是她墨色一样的发亮,纤手捧烛台,那一点光映着她莹润的脸,似是谁家的仙子落尘了一般,满面暖烛辉,一双眼会说话,一下又一下的钩着陆无为的眼。
陆无为瞧一眼,就被她烫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外乎就是想浑水摸鱼熬过这个话题、亡羊补牢的演上一演而已,“你是不同的我最喜欢你”这种话,公子苑常能听见,都是那群恩客们嘴上的常态,但他偏生就是吃这一套。
他干脆转过头不去看她,只道:“让马车快一些,我要早些回。”
但他心里,却又想让马车慢一些。
说喜欢的那个,眼底清明无半丝杂念,从不说喜欢的那个,却喉头发紧难以出言。
情愫在暗里涌动,有真有假,就是难辨些而已,时事倾轧,输赢难定,甚至有时候,谁是猎人都分不清。
马车很快便到了公子苑,时雨放陆无为下去之前,还可怜巴巴地揪着他的衣袖,非要讨一个时间。
“陆哥哥每日深陷于此,人家心口都痛。”时雨一边说,一边拿柔脂一般的细软指尖去揉陆无为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猫儿一样半个身子都压着他,不准他下车,奶喵喵的叫:“陆哥哥到底何时肯与我走呢?”
这句话,时雨翻来覆去问了很多次了,但陆无为一直没给个准确的消息。
到了今日,他维持着下马车的姿势,左臂上却贴了个娇软美人,贴的他心烦意乱,一句“明日”竟是脱口而出。
时雨大喜:“当真?那我明日去哪里接你!”
陆无为话出口,便知道不好了,明晚会有一批新的娈.童入苑,锦衣卫准备拿贼拿赃,所以特意将动手的时日定在明晚。
也就是说,明晚正是锦衣卫绞杀这个公子苑、拿苑主下狱的日子,过了明晚,他便能恢复锦衣卫的身份了,自然也能同时雨说上一句真话了,但是这是机密,他不该说的。
当真是美色迷人眼,柔情醉人心!
“明晚不行。”陆无为闭了闭眼,狠心用手肘一托,将时雨送回车内,道:“后日,我自会去寻你。”
时雨哪儿干啊!她想跳下马车去追,但陆无为跑的飞快,她已来不及了,干脆趴在马车的车门处远远的喊:“说了明晚就是明晚!后日太久了,你可知这一日我要怎么过呀?我夜夜无眠,我度日如年!陆无为,你没有良心的吗?”
四周没什么人,时雨也不怕被人听见,所以拔高声量又喊了一遍:“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啊!”
陆无为跑的更快了。
他从时雨停马车的地方,一路跑回到了公子苑的后巷,准备回公子苑。
后巷位于公子苑后五十步处,公子苑喧嚣热闹,便衬得后巷寂静幽深,这后巷砖石不怎么平整,缝隙里还有青苔野草,风一吹,便吹的他身上的纱衣纷纷而飞。
陆无为踏入后巷时,便听见后巷里突然响起来一阵“咕咕”声,顺带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动静。
“咕咕”声,是锦衣卫常用来传信的声音,他们模仿各种鸟叫,形容各种情况。
此时,是在公子苑后巷里蹲守的锦衣卫在哄笑。
这群畜生耳聪目明,远远瞧见陆无为下马车、听见时雨喊“夜夜无眠度日如年”,全都来劲儿了,远远地见了他,就开始咕咕咕的乱吹,陆无为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当真是公子苑头牌!陆校尉名垂千史啊。”
“瞧瞧把人家小姑娘勾的!陆校尉好手段。”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做卧底都能做成这样,不愧是陆校尉啊。”
“真是好大一辆马车啊!”
“谁家的锦衣卫做成陆校尉这样?干脆洗手与你家做外宅吧!”
陆无为冷着脸,面无表情的踏过了这一路的“咕咕”声,顺带数了数后巷里藏匿了多少人。
起码十几个。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啊。
——
陆无为重回公子苑继续当他的暗探,与宾客或龟公周旋,时雨已回了康佳王府沐浴休憩,扑到被子里夹着花枝软枕疲惫的滚上两圈,他们俩各有各的事儿要忙,短暂的将对方忘到了脑后,扑向自己的花团锦簇、或一团乱麻里。
而就在他们俩按部就班的沉淀回自己的此间事中的时候,李府与顾府却闹了个天翻地覆。
那位顾青萍顾大姑娘,本就是个孱弱多病的身子,性子还敏感自疑,在巷子里被吓的昏厥之后便生了高热,先送回到了李府,请了大夫来治,人还尚未醒来,顾府的人便已听了信,扑来了李府。
顾青萍的大兄到了之后,还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她妹妹竟还与李家大公子暗通款曲!
谁不知道李家大公子已与安平郡主订婚,择日便要成婚了?
他亲妹妹,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顾青萍谨小慎微又多愁善感,路边碰上一只野猫都要喂些食水,伤人的事情半点不做,晚上夜路都不敢走,养于深闺,每日靠着汤药吊命,怎么可能那般大胆,与旁的有婚约的男子勾连?
他们顾府的姑娘,来赴了一次宴,莫名其妙发病晕倒了不提,还背上了此等污名,日后如何做人?
若是个生性坚韧、伶牙俐齿的姑娘,兴许还能反驳回去,但他妹妹是个何其软弱好欺的性子,会被人活活逼死的!
所以顾府的人来势汹汹,到了李府便开始逼问。
李现之回了李府后便已问过李摘星了,李摘星不开口,李现之便罚了李摘星的丫鬟,重责之下,问出了李摘星将此写了情诗的信寄到康平王府上的事情,只因李现之逼她认错,而她心生逆反,便想叫所有人不痛快。
一点口舌之争的小事,最后竟闹成了这般!
“何其荒唐!大家之女,竟如此行径,与那些狐媚贱妾有何不同?”
李现之悔之晚矣!他盛怒之下,将李摘星罚去跪祠堂,李摘星自知理亏,也不敢言语,老老实实的去了。
李现之有心重罚,可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能真的打死,后来顾府来人,李现之也暂且顾不上她,转而去咬着牙给顾家赔礼。
李摘星是从中挑拨,但被当成一把刀使的顾青萍也不清白,她是当真喜爱旁人的未婚夫的,只是未曾主动出过手而已,现下被人挑出来,这口苦水她也得咬着牙往下咽。
李府有亏,顾府也没理,所以两府闹了一通之后,便都选择息事宁人,李府接连赔礼,顾府带昏迷不醒的顾青萍离开。
但此事闹了一夜,难免被旁人知晓,送走了顾府的人,李现之又要四处勒令丫鬟不准四处传播,然后再去给之间在巷子里瞧见了这一场乱事的友人们送一些礼,那些人收了他的好处,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要以彼此情分为桥,封他们的口,让他们休要将此事四处游说。
这事儿若是传开了,顾青萍名声毁了,李摘星也定要落一个“挑拨是非”的名声,得了这种名声,日后家世清正的儿郎都不会选李摘星为妻,所以两家都想压下。
这一场混乱里,满盘皆输,谁都没得了一点好。
等所有乱糟糟的事都处理完了,李现之一个人站在李府的游湖面前发怔。
他似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但是又处处提不起力气,只得立于此处。
已是深夜了,李府内的丫鬟们已散,府内回廊寂寥,片瓦无声,如同整个李府都死去了一般,月华落于树梢游湖,万籁俱静之下,府门熄了灯,大半李府都暗沉下来,一片昏昏间,李现之的背影孤零零的立着看湖。
游湖上栽满了清荷白莲,此莲是由南蛮传来,甚得时雨喜欢,她虽然还未进府,却非要种下,说是日后赏玩。
此花有人面盘大,根茎近人高,荷叶之大,能容一个妙龄女子跪坐其中而不沉于水,船一进去,犹如入了藕天花间,不辨东西。
白日里此间人来人往,有宴客大醉,于湖间畅游,撞歪了一片莲,残莲尽落,浮于湖面上,鱼虾乱衔,他当时心里还不舒坦,觉着这一群人手脚粗鲁,但一转眼,他竟也变成了这些残莲,归路无一。
他今日竟冤枉了时雨。
原来,时雨不肯来他弱冠宴是有缘由的,都是李摘星从中作梗,竟害的他与时雨闹了如此大的误会!
之前时雨邀约他去茶楼一见,他又因与友人相约,未曾去见时雨,按着时雨的性子,该是多难过?
怪不得,时雨竟会起了与他退婚的心思。
时雨小女儿心思,爱哭爱闹,以往见他周遭服侍的丫鬟貌美些,都会酸唧唧的哼闹,憋闷上一整晚不开怀,故而他周遭都是小厮伺候。
时雨瞧见个丫鬟都是如此,若是瞧见了那信,怕是要心如死灰了吧?
在他不知道的日夜里,时雨说不准要哭的如顾青萍一般晕过去呢。
一想到此,李现之心底里便浮起了淡淡的愧疚。
时雨那般喜爱他,他却纵容他那不懂事的亲妹去伤时雨的心!硬逼着时雨与他解了婚约!
时雨该是多难过啊!
是他伤了时雨的心啊。
只这样一想,李现之便懊恼不已,心口如同被白蚁筑巢啃噬了一般,痒酸涨痛。
正在此时,一道压低了的声音自李现之身后响起,李现之惊而回身,便看见他的小厮穿着一身青皮小褂、立于身后,俯身行礼道:“启禀大公子,二姑娘在祠堂害了病,说夏夜寒凉,要请药娘来。”
李现之勃然大怒。
“她能害什么病?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提起此事他便盛怒难消,方才人多,他要腾出手给旁的事善后,根本来不及处置李摘星,现下听了此事,更是肺火烧灼,怒道:“今日之事,都是因她而起!若非是李二胡作非为,时雨怎会与我退婚?”
李现之一念至此,脸色更冷,道:“后日,寻个时间,将二姑娘送于深山庙中静修,修上半年再回来!”
瞧见李现之如此盛怒模样,一旁的小厮连忙应下“送二姑娘静修”一事,转而又劝道:“大公子不必为此恼怒,安平郡主只是一时伤心、气急了,才会与您提解除婚约,此事本就是误会,只要您诚心赔礼,解释误会,哄着安平郡主些,郡主定会回心转意的。”
小厮说的信誓旦旦,一脸笃定:“公子浮白载笔,人中龙凤,京中谁家少年郎比得过您呢?郡主如此爱慕与您,只要您诚心悔过,追慕郡主些许时日,郡主又怎么舍得与您分开呢?”
“郡主现在闹得这么厉害,还不是因为在意您嘛!只要您肯拉下面子哄一哄郡主,郡主定会心花怒放,重归于好的。”
李现之心里稍安,转念一想,觉得确实如此。
他们只是因为一点误会才会分开,时雨心里终究还是有他,若没有他,时雨怎么可能因为一封信而闹这么大呢?
此次既是他妹妹的错,那便应当由他去赔礼,倒是时雨瞧见他的诚心,自会原谅与他。
李现之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那股郁沉之气都散了些,一股急迫之意升腾而起,在骨肉中燃烧,他恨不得马上去找时雨。
时雨的性子他最了解了,骄纵活泼,又被康佳王府,纵是生气,也气不得太久,小女儿家,心思重一些,正常,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在乎他了。
他拉下脸面哄一下吧,时雨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回来的。
李现之看了一眼天色。
夜色过浓,夜空宛若墨砚般幽深,一轮圆月藏于洁云之后,夜风温柔,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那便明日去康佳王府寻时雨吧。
自那一日后,李现之便一直找机会和时雨见面,但是时雨却再也没有赴约过。
李现之急病乱投医,只能去请过去的朋友,妄图有朋友搭线,好与时雨见上一面,但是时雨一点面子都不给,谁搭线都不好使。
一时之间,京内议论纷纷。
“没想到李大公子也有今天啊。”
“啧啧,看来安平郡主是铁了心要解除婚约了。”
“你们没瞧见李现之那个样儿,好像一条狗啊。”
“活该,以前追着他他不要,现在不追了,他反倒开始摇尾巴了。”
“我以前看他就不爽,板着个脸好似谁都欠他的,现在好了,没人搭理他那套了!”
“听说昨日又被康佳王府的人给拒了呢,甚至都求到赵府上去了,赵家姑娘也没搭理。”
“李大公子后悔死了!”
一时之间,李现之几乎沦为圈子里的笑谈。
——
次日,正午。
时雨自昨夜回来洗漱过后,一直睡到午时才醒来。
明媚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丝绢窗纱从窗外落进来,打在地上,落成了四个正正方方的格子,楼阁厢房内放了冰盆,房内一阵舒爽的凉气。
蝉鸣不止的盛夏午后,古香绫软帐层叠而落,床榻间的姑娘穿着湖绿色的小衣,脸蛋压在玉蝉软枕上,挤压出一块粉嫩嫩的软肉来,墨色浓密的发丝泛着粼粼的水光,缠绕在藕一样白的手臂上,在未时初,床榻间的小姑娘悠悠转醒,用力抻长了手臂,伴随着骨骼轻响,从唇间溢出了几声轻哼。
时雨懒怠且骄纵,康佳王府的侧妃打小便娇养纵容她,晨昏定省一概没有,琴棋书画爱学不学,胭脂水粉从不限量,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要是王府之内的事、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从未拮据过她,就算是上次时雨夜间跑出去、被逮到后,董侧妃也一句骂声未曾有过,反而给账房添够了银钱,供时雨花销。
所以时雨夜半跑回来,一路睡到此时,整个府内也没人给她添堵,只有厢房口的两个丫鬟偶尔窃窃私语。
“当真不去通报一声么?可等了半个时辰了。”
“你去通报?之前被打发出阁里的丫鬟是何下场,你都忘啦?”
她们正低声说着话,便听见厢房内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她们二人便垂头顺臂,推开内间的檀香木门。
木门床榻间,她们的小郡主正在床榻间裹着被褥翻滚,像是只睡饱了的小奶猫儿一样哼哼唧唧的抻懒腰。
瞧见她们进来了,小郡主一抬手,懒洋洋的道:“梳妆。”
左边的玉兰先问:“今日郡主还是要做男装打扮吗?”
近些时日,时雨一个劲儿往府门外跑,也不让府内的人跟着,只带一个小厮,偏生那小厮嘴严的很,谁都不知道时雨一直在外面做什么,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不敢问,只能顺着时雨的心思问。
“穿男装。”时雨歪在榻间,指尖在绸被上划来划去,一边划一边道:“方便些。”
衣裙玲琅满身,乌发缀玉,纱衣叠带能压上七层,实在是坠得慌,积云玉履走起路都要人搀扶,平素参宴吃席便罢了,现下去公子苑,还是男装轻松利索。
玉兰便去拿男衫来,她今日为时雨挑了一件对交领雪绸男子书生袍,腰系玉带钩,上束白玉冠,这种纯白穿在她们郡主身上,定是美的如谪仙一般呢。
而一旁的雪梅迟疑了一瞬,俯身行礼道:“启禀郡主,今日李府中来了人,说是李大公子想求见郡主,现下来人还等在府内前厅呢。”
昨夜在小巷中那些事虽闹得难堪,但李府与顾府的人联合一起封口,现下还未曾传开,康佳王府的人只知道他们郡主现在不待见李现之了,还不知道已闹得这么难堪了呢,所以才会有这么一问,否则,若是他们这些丫鬟们知晓了,都不会让李府的人进门的。
“将人赶出去。”时雨自榻间被玉兰扶起来,一张小脸似是雨后青山,脆生生的白,粉唇一抿,清冽果脆的吐出来一句:“我已要退婚,日后李府的人都拦着,不必再告知于我。”
丫鬟们赶忙应下,玉兰继续为时雨梳妆打扮,雪梅则退出去,匆匆行于九曲回廊下,穿过高檐,步入前厅,准备将那李府的人请走。
李府的小厮被请走之后,一路奔回了李府,火急火燎的去寻李现之了。
李府内檐牙高啄,十步一木百步一亭,阁楼水榭玉石铺路,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半步不敢停,途径祠堂时,还瞧见二姑娘的丫鬟在与守门的小厮偷偷塞银子,大概是想给二姑娘带点好吃的进去——自昨日到现在,二姑娘滴水未进呢。
小厮叹了口气,又加快了步伐,直奔李现之的书房。
他可不敢耽误事,他们公子怕是一直等着呢。
公子郡主吵架,丫鬟小厮要命啊!
——
李现之的书房位于李府最中处,位于一片湖旁,院子闹中取静,种了一片翠青竹,地上铺了青石板,远处还养了白鹤,小厮跑来时,白鹤自湖中受惊,振翅云翔,飞掠过青竹之畔。
小厮踏过青石板,远远一望,便瞧见一道白色圆领书生袍、上绣青山祥云纹、脊背挺拔的男子背对与他,白皙的手掌骨节上泛着些粉意,手中持着一截竹节杯,杯中茶水已冷,他却不动,似是在等待什么。
小厮过来时,他头颈不歪,而是微微侧过些身子,露出一张姿容清俊的脸来,见了人,喉结上下一滚,薄唇一抿,两个瞬息后,才开口道:“毛躁爆冲,失仪。”
小厮心想,更失仪的还在后头呢。
他向后一退,鞠躬行礼,道:“启禀大公子,今日小的去康佳王府,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被撵出来了,郡主身旁的雪梅姐姐瞧着过去小的给她买过零嘴的情谊,没说什么难堪的话,只与小的道,郡主说已与李府退了婚,叫小的日后不要再来了。”
李现之眉头微蹙,面上似有些落寞,又有些难过。
他这一日忐忑不安,心悬不落,如沸水煎茶,五脏六腑都被扯着,现下被拒,又觉得心如死灰。
他想,在当初他拒绝赴时雨的约的时候,时雨也是如此心情吗?
“大公子,小的瞧着,怕是不能让小的一直去了,该是大公子去走一趟,别管郡主见不见您,您得去露一露心意。”
小厮见李现之如此低落,赶忙出主意,道:“若是郡主不见您,我们在郡主府门前留个人,郡主出门了便回来报信,您追出去,作偶遇状,遇上了说两句话,可好?”
这也比一直见不到人强。
李现之听了这话,便想摇头,蹲门随行,非君子所为,但他又实在是见不得时雨,思来想去,只沉着脸不说话。
小厮便知道,他们大公子这是允了——大公子面皮薄,爱讲究,这些不上台面的事从不肯去做,他们在这群下面的人,自然要机灵些。
他可是修过“小厮升职加薪三十六条守则”的!
于是,那小厮道了一声“小的告退”,便下去安排了。
今日一整日,时雨都未曾出门,反倒是到了戌时中,时雨乔装打扮,带着个小厮从后门走了。
她以前还翻.墙走,现在知道董侧妃对她的事情半点探寻意味都没有之后,才敢从后门走,她走时,康佳王府的小厮没瞧见她,但是府门外李府蹲守的人瞧见她了,立刻回禀到了李现之那头。
彼时天边彩霞分染,暮色沉沉,李现之坐于书房读书。
缤丽红霞染玉面,瞧着似在处理公务,但目光混沌,并不像是在认真思索,反而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一般,人还在这,魂儿却被拉着去了天边。
小厮赶忙走进来,道了时雨出府一事。
“深更半夜乔装出府,岂是贵秀所为!康佳王府竟没一个人拦着吗?”李现之听闻此言,顿时恼了,他起身道:“快备马车。”
小厮赶忙道:“备好了,大公子这边请。”
李现之的马车便跟着时雨的马车,一路跟到了公子苑。
夜幕之下,公子苑的热闹喧嚣远远直扑人面,李现之满面担忧恼怒的下了马车,正瞧见时雨身着一身白衣,飘进了公子苑的大门。
只一眼,瞧的李现之肝胆俱裂。
时雨与他退婚之后,竟如此自甘堕落!沦到了此等污秽之处!
一旁的小厮比李现之还震惊——他今日来之前,看了一肚子的守则,聆听了管家前辈的“如何劝主子和好等十二条要旨”等经验,他还鹦鹉学舌了一肚子的台词,准备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劝的郡主与大公子重归于好,大公子颓颜大悦,从此他便成为了了大公子的心腹。
他台词都滚瓜烂熟了,比如什么“大公子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自从郡主离开后,大公子饭都不吃了”,“郡主您看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命都给您”之类的词,但,此时全都被噎回去了。
小厮觉得他现在不用劝郡主了。
他劝劝大公子吧!大公子脸都绿了啊!
小厮搜肠刮肚,想出来了一句“大公子莫恼,郡主只是一时新鲜,在郡主心里,肯定还是最喜爱您的”,但是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半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瞧见李现之咬牙切齿、脖颈上青筋毕露的道:“走,进去把时雨给抓出来!”
——
李现之杀气腾腾的带着小厮冲向公子苑时,陆无为依旧在公子苑里舞剑。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镶银丝走线的纱衣,发鬓都束上去,露出一张锋锐冷冽的面容来,在一众脂粉桃绿中格外显眼。
但今夜陆无为不甚在意他的装扮,只四处瞧着周遭的人。
今日是动手的日子,一切事情都很要紧。
再过一刻钟,那些人牙子便会带着拐来的孩童来公子苑与苑主交易,他们要捉贼捉赃,到时候这间公子苑都要给查封掉。
高楼起落,须臾而已。
此刻的公子苑依旧是人潮汹涌,欢笑四溢,陆无为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突然对上了几个锦衣卫暗卫揶揄的目光。
陆无为心里一紧,扭头向门口一看,果真瞧见了时雨一袭白衣,从远处穿过人海,直向着他飘过来,衣袖忽煽忽煽的,煽的陆无为心口发痒。
他就知道。
这个麻雀精,扑腾个翅膀叽叽喳喳,一天都不会消停。
陆无为绷着脸,远远给时雨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而直接上二楼——他一会儿要抓人,现下不能与时雨纠缠,他要找个安全地方让时雨待着。
时雨瞧见了他,新欢鼓舞的跟他跑,他走到了台阶前头,时雨提着衣摆跟到了台阶后头。
陆无为怕她跟不上,中途还要回头瞧着她。
结果这么一瞧,除了瞧见时雨以外,便居高临下,远远地跟刚挤进门口的李现之对上了目光。
今夜公子苑十分热闹,因着一伙人牙子要交易,一伙儿暗卫要抓人,所以人潮比平日里更汹涌,人声鼎沸,琴音与舞曲交融,绸衣与袖口摩擦,红曲木二层扶梯旁,墨色衣绸的高大男子居高临下一望,便看见了那奔进门来的白衣公子。
陆无为见过他。
在马车的缝隙里。
李家大公子李现之,时雨的...前任未婚夫。
人与人天生便是有感应的,陆无为看向李现之的时候,李现之也同样瞧见了陆无为。
隔着人潮,两人初次见面。
他是跟着时雨的方向看向陆无为的,四周这么多人,时雨谁都没看第二眼,直接奔向了陆无为。
李现之一眼望过去,看见他的脸时便分外不喜,再一瞧见他的装扮,顿时恼怒十分。
竟是个公子苑小倌!
“大公子,郡主这是另有新欢了!”一旁的小厮浑然忘了“劝主子和好十二条要旨”,惊慌的喊道:“郡主给您戴绿帽子了!”
“不可能!”李现之当场暴怒反驳:“绝对不可能,时雨那么爱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他一边推开周遭的宾客,奔向时雨,一边大声的吼道:“她是被骗了!是被这里的美色.**了!待我捉她回府,她日后清醒过来,定然才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爱的那个!”
一旁的小厮脑子嗡嗡的响。
怎么办啊管家前辈!这时候该劝什么呀!
——
李现之奔向时雨的时候,时雨在奔向陆无为。
陆无为站在台阶上,望着时雨跑过来的脸。
时雨对身后的李现之一无所知,对今日的人牙子卖人一无所知,对暗卫一无所知,她对所有都一无所知,只是昂着一张脸,穿过人群,笑着,跑着奔向他。
陆无为想,他该以大局为重,他应该避免激怒李现之,应该把时雨送到厢房里,不和时雨纠缠,应该配合他的锦衣卫同僚继续办案。
但是,当时雨扑到他面前,娇娇俏俏的喊了声“陆哥哥”的时候,陆无为骤然伸出了手,一把捞过了时雨的腰!狠狠地将时雨塞进了他的怀里,手掌用力揉着她的后背,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样!
时雨惊得“啊”的一声喊,这,这虽然是公子苑,但是这么多人呢啊!
她尚未来得及问一声“怎么了”,便听见陆无为低声道:“去他娘的。”
哎?
这还是时雨第一次听见陆无为骂人耶。
她微微睁大眼,歪着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陆无为的脸,他骂人的时候,脸上竟然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下一瞬,陆无为又把她的脑袋给摁回去了。
她玉一样微凉的脸蛋紧紧地贴在了他滚热的脖颈间,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男子的骨血气息,烧腾腾的。
她离得太近了,除了温度,还听见陆无为急促的呼吸与暴动的心跳。
她的脑袋被死死地摁在了陆无为的脖颈间,无法抬起,否则,她还能看见陆无为赤红着的眼。
他抱着她,像是从牢笼中挣脱的野兽,将她死死摁在怀里,巡视领地,游猎一般高高在上的向下看,狼一样凶狠的眼穿过人群,毫不掩盖的看向了李现之。
下一瞬,他维持着与李现之对视的姿势,右手掰动时雨的头,在时雨茫然的“哎哎”声中,将时雨的额头送到自己唇边,用力的印下去!
烙印。
我的。
——
“大公子!”人群里,小厮尖叫着:“他们亲上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现之双目涨红,扒开身前挡着的客人,大吼道:“时雨是被强迫的!你瞎了眼吗?来人啊,给我打死他!把时雨给抢回来!”
小厮两眼发昏。
完他娘的蛋啦,大公子被戴绿帽子戴疯啦!